《夜深沉》梁陌

14、（十四）

　　夜深沉
　　（十四）
　　韩双白绕去了厨房，将金佑麒的叮嘱说给掌勺的师傅知道了，然后又磨蹭了一会儿，才转去后院。
　　他在回廊外停住了，也没进去，不多时就看着丫鬟果然端着茶过来了。韩双白迎上去拦住，说是愿意代劳。他平素和这些小姑娘也没个正形，从不摆少爷架子，那丫鬟倒也不多在意，笑嘻嘻地给了，乐得省了力气。
　　韩双白便慢慢地走去了回廊，便见池塘那头金佑麒和马长生正找着了佐藤昭，三个人又是相互鞠躬又是拱手，想必正殷勤客套。韩双白也忍不住暗自冷笑：也不知那佐藤昭是不是将中国官场上那套虚礼学了个十足十，遇到两只抹油的老狐狸能否进退自如。
　　他心头一动，便回转身向着另外一头走了——那边迂回过去，正在台子后头，云香袖此刻应开始扮上了。
　　果然一到小厢房窗口，便见云香袖刚好在窗户旁的梳头桌前坐着，已经换了水衣，定好了妆，正勒头、贴片子。
　　瞥眼见韩双白立在外头，云香袖笑道：“韩少爷是来瞧我们有没有偷懒么？”
　　韩双白连忙道：“云老板说的什么话啊，我只是路过，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招呼不周的。以后可别再少爷少爷的，叫我双白即可。”
　　云香袖冲他一笑：“好啊，既如此双白便叫我本名劲松吧。”
　　两人轻松闲话间，云香袖已然贴好了片子，抬头见他端了茶水，又道：“莫不是双白还要为我添水？尊府里待客也真殷勤。”
　　韩双白笑道：“哎，这是舅父取了上好的铁观音，泡了招待马副局长和佐藤少佐的。我寻常也吃不到的，稍候我再弄点出来，给劲松尝尝？”
　　“那也不必麻烦了，我这粗人对茶可真没有什么讲究的，拿给我就是牛饮了，糟蹋。”云香袖又顿了一顿，“佐藤倒是爱吃中国茶，你刚泡好的？”
　　“是了，瞧着舅父与他们在那边说话，我站一站再过去。”
　　云香袖起身出去，强拉了他进来：“既如此，何不坐下，等等就是了。”
　　韩双白推脱不得，便随他进去了。
　　他坐在小桌旁，把托盘放好。眼看着这小厢房内被临时布置成了一个后台，几个人在里头忙忙碌碌。李三雄在另外一处梳头桌前忙着上妆，见他来便站起来行礼笑了一笑，算是招呼过了。
　　云香袖起身穿戏服，箱官师傅忙前忙后，韩双白便趁机看了看那些衣服——因这次演的折子戏，也就备了需要的几套衣服，另外还有跑龙套的小徒弟穿的。韩双白暗忖自己弄来准备丢弃在后院的戏服，乃是半截龙套衣，故衣店子里翻来的，和今日《龙凤呈祥》中小太监的服色其实并不相符。然而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倒也有个查头。他看真切了，也不言语，便端坐着，听云香袖在屏风后头一搭不搭地聊着佐藤。
　　“今天厨房里没预备着他来，只好现弄一点鲜鱼，却不知道佐藤少佐的口味如何？”
　　“他啊，不大计较吃，日本菜中国菜都好。”云香袖告诉韩双白，“对了，他不大能吃辣。”
　　韩双白心中一动，忽然有了计较。
　　约莫过了一会儿，他估计着外头那三人大概说得差不多了。便跟云香袖告辞，端了茶从小厢房里出来，穿过台子，绕过回廊，进了水榭。那里头早早地已经布置好了：当中摆一个大圆桌，坐得下十个人，周围的窗户都开着，朝向戏台的那边本就没有门，通透得很，隔着几株盈盈的莲花，能把对面看得清清楚楚的。韩双白又扭头看了看后头的回廊，窗户隔断什么早蒙好了布，也有几个人守在那里。
　　韩双白看明白以后，端着茶盘走上去，给几个人问了好。
　　此时还未开席，几个人是坐在外头的散座上闲话，
　　金佑麒自然是逮着机会介绍了自己这个外甥，佐藤昭笑着说：“在下跟韩先生真是有缘，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中国人说‘一回生，二回熟’，现在我们应该算是朋友了吧？”
　　韩双白笑容满面：“自然，自然，能与佐藤先生交朋友，是我的荣幸。”
　　马长生一见佐藤对韩双白青眼相待，自然识趣得很，立刻又恭维了几句：“尊府待客真是重礼，上茶竟然劳动了表少爷。”
　　韩双白道：“马伯伯说这话真是太折煞小侄了……您和佐藤少佐是我们家的上宾，寻常哪里请得到。今天大驾光临，端茶倒水倒是我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了。”
　　众人哈哈大笑，韩双白虽然心中为以上那番话呕得不行，但见着几人神情舒展，也暗暗高兴。他将茶盅一一奉上，留心看佐藤与马长生的动作，两人果然都是讲究的，对茶汤满意得紧。韩双白退开两步，忍不住摸了摸内兜里的小瓶儿——要想把药下在茶里恐是不能了，热气一蒸就能让两人闻到味儿，说不得还是得等开席了以后再找机会。
　　不多时，更多的人便陆续来了，金佑麒分身乏术，只好请佐藤和马长生稍坐，命韩双白陪同，自己亲自去前面迎客，接引到水榭中。
　　金佑麒请的自然都是他官场上的朋友，且信得过，需要互通有无的，这些多少都晓得佐藤昭的分量。于是三四个人进来后，见这日本人坐在那里，便纷纷上前逢迎。带了家眷来的，自然去后堂见女主人。转眼间，水榭中便热闹起来。
　　韩双白见不用他再作陪，便找空子暂时退出，多调了两个丫头去伺候。
　　他疾步赶去厨房，见掌勺师傅还在忙，便叮嘱他做鱼的菜得有一道做得特别辣才行。
　　然后他回自己房中，便要趁着此刻人都集合在一处，按原先所想，偷偷将那半截龙套衣丢在僻静之处。他原本穿着的就是长衫，将那衣服在腰上横过了一圈，倒也显不出来。如此便从自己房间后面绕了过去，眼见十二点开席之前正好回去。
　　韩双白小心翼翼，正踏上小径，要拐入花园，便听前头几株桂花树下有人说话。他大吃了一惊，连忙闪避在一旁，探出头去看。
　　只见金彩琴拉住一个人，正低头啜泣，而对方是一个穿着学生装的青年，带了一副眼镜，面目斯文，只是有些偏瘦，脸色很有些发青。韩双白细看之下，辨认出这人就是表妹恋慕许久的牛家独子牛子俊。
　　他颇有些意外：因这次舅母做寿，虽然是按旧例给牛家发了请帖，却也知道他们必然是不会来的，况且牛子俊对金佑麒当汉奸的事儿非常愤怒，早断了联系。之前韩双白还可开开彩琴的玩笑，如今真见到那人在此，倒不知怎么应对了。
　　也不晓得两人先前说了什么，想必也是不大中听的，彩琴抽泣个不停，牛子俊也面带难色。只见他手中捧了个木盒子，用缎带扎着，很精致的模样，又对金彩琴说道：“彩琴妹子，不管怎么说，这东西你还是得收下。虽说你父亲做的事让我不齿，但是婶子对我是极好的。自从鬼子入了城，我爹就没教书了，要不是婶子时常接济，我家比现在还艰难。今天婶子寿诞，我爹娘送的东西即便不值几个钱，也算一番心意。”
　　金彩琴看着那盒子，眼圈又红了，收过来道了谢，口里却责责备：“你送我娘的东西我是收了，为何我给你的你却不要？”
　　牛子俊面色一红：“那不一样，你的钱是……”
　　金彩琴怒道：“你嫌那钱是我爹的么？告诉你，这几月来我偷偷给人做文书，又接了许多教会书院的事，一分一毫都写字赚来的。那送与你的冬衣，全是我自己的钱买来的！”
　　这话别说是牛子俊，便是韩双白也大吃一惊。现在一些撰写文书的活儿报酬是极少的，做许久才不过一个银元，万万想不到这千金小姐为了心上人吃得这许多苦。
　　便是个木头人，这是也不会不感动，牛子俊纵然厌弃金佑麒，然而见彩琴这样，也不由得动容。他点头道：“这样……那衣裳我就不退你了……我、我承你的情，谢谢……”
　　金彩琴这才破涕为笑，红红的眼角泪珠犹在，嘴角却弯弯的好似月儿，一时间艳若春花。牛子俊脸上泛红，胸中一阵发热，忽地握住她的手，恳切地说：“彩琴妹子，如今天津已经是鬼子汉奸的天下了，整个北边和中原都不是安生地方，国民政府的陪都设在重庆，我已经说服了父母，找到机会就离开，到后方去。我……我别的都舍得下，就是你……”
　　金彩琴刚开心没一分钟，又听到这样的消息，惊惶地问：“你要走？去重庆？”
　　牛子俊点头：“过了夏天，有机会就走！彩琴妹子……你……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金彩琴脸色煞白，似乎懵了。
　　韩双白听到这里，暗暗心急：这牛子俊果然是个书呆子，既然要举家逃亡重庆，何苦又来拉金家大小姐。彩琴乃是家中独女，虽然金佑麒是个汉奸，却毕竟是她亲身父亲，怎可能抛下？这一番话不说，二人将来还留着一丝牵挂，如今说出来，彩琴必然拒绝，这情分也就断了。
　　牛子俊见金彩琴表情犹疑，便知道她不愿意，脸上顿时露出掩不住的失望来：“看来你终究是舍不得这里的生活！如今中华民族正值危难，咱们同为青年，怎可还待在这里享乐！彩琴，你……”
　　他越说越气，彩琴心中难受，又不愿放他这样就走，两人拉扯着，又是好一番往来。
　　韩双白心中更是着急——这一对小情人偏生在这节骨眼上占了道，若再拖延下去，只怕会误了他的事。
　　他思来想去，终于下定决心，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金彩琴和牛子俊吓了一跳，连忙撒手，各自退开两步。
　　韩双白走上来招呼道：“哎呀，子俊你来了，怎么不去前院坐坐啊。哦，哦，莫非是特地在此会一会彩琴么？”
　　他这话惹得两人心虚有尴尬。牛子俊从前便和韩双白不大亲近，如今碍于金佑麒的关系更加地生分了。见他来了，牛子俊更是心中不快，说：“今日我爹娘不能来，便让我送点薄礼给婶婶贺寿，如今礼送到了，我也该告辞了。”
　　他竟不说别的客套，也不提拜见金佑麒，略略一拱手就要走。
　　金彩琴脸上更是凄然，韩双白忙道：“好好，多谢，彩琴赶紧送送子俊吧。”
　　彩琴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连忙赶上牛子俊，远远地去了。
　　韩双白吐了口气，看看表，离十二点正已经不远了，也不敢耽搁，快步走过了小径。

　　（待续）

作者有话说

　　我又回来了，还有人在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