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椰枣八号

2、第 2 章

　　忽然天空中撒下了无数近乎透明的羽毛，象是雪花，纷纷扬扬直落下来。漫天落羽之中，格琳站在了燃烧的铁十字架之前。

　　“为什么？”

　　格琳做了个歌唱的动作。她的声音象极北的暴风雪一样凛冽。站立的姿态优雅无比。那是一个习惯于扮演神的上位者所特有的姿态。

　　丽迪亚疲倦地笑了。她的目光重新有了焦距。

　　“我们美人鱼通过歌唱来封印，你歌唱的那些歌曲就是我的封印。而当封印者与被封印者合唱的时候，封印就将解开。代价是封印者将陷入三天的虚弱状态。”

　　“至于解开封印？一样的理由。和封印你时一样的理由。即使我生长在女人没有丝毫地位的希腊，我也从来不肯服从于他人的意志。封印，或者是解开封印，只不过是一个游戏。当我随手封印素不相识的你之后，发现雅典与教会给我的奖赏，发现这是他们别有用心的安排，我就发誓绝对要把这封印再次解开！”

　　“我，丽迪亚，只为自己的意志而活！教会胆敢算计我，就要尝到被复仇的滋味！至于你，本就于我无关紧要。解开封印，又如何？”

　　冰雪一般的格琳倾听着，渐渐露出了一个微笑。

　　“丽迪亚，你会后悔自己的决定。让我来告诉你，你可以轻易封印北方族群女王的原因。”

　　“当初我只是一个少女，长期扮演着神的角色，渴望着能够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我的族人信仰我，我却憎恨他们的信仰。因为就是因为他们，我不得不屏弃了一切正常人所应该有的欢乐与痛苦。被封印一事，本就出自我与教会的共同策划。”

　　“有件事是你也不知道，教会却知道的。被你封印的人，会体会到极端的喜悦。被解开封印，则会体会到极度的痛苦。而在经历过这样的喜悦与痛苦之后，我也算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没有想到吧，我与教会一开始的布局，就是连骄傲的你在知道被利用后会不顾自己性命解开封印这一点都算了进去。为了不让你太容易得手而起疑，教会甚至还把我藏到了这里。”

　　丽迪亚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喊叫。

　　“我的抗争，在命运之神面前竟然只是个笑话！”

　　格琳在手指上吹了一口气，一朵璀紫璨蓝的冰花形成了，含苞，然后绽放。

　　“我就是你的命运之神。”

　　她轻轻地将那朵冰冷而坚硬的花按进了丽迪亚的心脏里。

　　丽迪亚叹出了一口长长长长的气。象是一声把自己生命呼了出去的叹息。她的眼神迷惘，象是回忆自己那用尽全部力气甚至不惜生命的抗争，又象是想起了坐落于酒绿色大海中央的遥远故乡。接着，她连同火焰与十字架，变成了一尊晶莹的冰之雕像。

　　姑娘们不敢再看，纷纷用手掩上了眼睛。只有玛利亚睁大了眼睛透过眼泪看着这一切，象是要记住这画面。这个瞬间，玛利亚听到了许多声不同的叹息，带着同样迷人的哀伤。与此同时，她感到蓝宝石象是融化在了自己的手心中。

　　她的眼泪止不住的流淌。

　　让教会见鬼去吧！这样不清不楚就结束一个人生命的地方，怎会有资格鉴定卡诺与玛利亚如同西班牙原野一般广阔而自然而然的爱，又怎么配主宰这个生机勃勃的自由世界，怎么配引领那些可爱的人们！

　　玛利亚感到自己正随着泪水的溢出而变得清澈，这种感觉十分奇妙，象是突然飞上了天空，以完全不同的感触俯视着平原，河流与高山。世界突然之间变得清晰起来，连一阵风的吹来都华美得象是最好的乐章。

　　她不明白自己是在为一个失去生命的人而悲伤的哭泣，还是为一个即将获得自由的人而喜悦的哭泣。玛利亚只是有种预感，见证完丽迪亚的死亡，自己就该不顾一切回到卡诺的身边去，否则……

　　格琳却想起了自己被封印之时的圆月，那多风的山顶与弯弯的海岸。她满意的笑了。

　　“这将会是我最珍爱的收藏。”

　　她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一支锐利的箭贯穿了格琳的心脏，那力道甚至带得她向前扑倒在了冰雕上。她心头的鲜血染红了丽迪亚心脏上的那朵冰花。

　　一个轻快的脚步在背后接近。法兰西的莉芙笑着在格琳面前扬起了自己的弓。

　　“我是莉芙，现任女王。长老们非要确认您的死亡才肯举行加冕，我可是找了很久呢。”

　　“我可从来不相信命运。就算有命运，也得被我实践才行。从这点来说，我倒是非常理解您。……不过，谁叫您站在了我前进的道路上呢？”

　　“再见。”

　　玛利亚在一片喧嚣中飞快的后退。她眼中最后所见，是格琳化为天鹅的模样。那天鹅的翅膀哀伤的垂在冰之雕像上，如同一个温柔的拥抱。

　　冰霜从翅膀延伸到了天鹅的全身。浑然一体。

　　这就是北欧的格琳女王存在过的证明。

　　玛利亚跑过花园，跑过喷泉，跑过图书馆和广场。当她跑出修道院门口的时候整个修道院突然熊熊燃烧起来。那火焰象是有种吸引人的力量，让人心甘情愿堕于其中。那是与之前教会的火焰完全不同的，明媚得如同五月苹果花芳香一般的火焰。

　　玛利亚愕然地回望，却意外地看到了从另外一个方向跑出来的哈特修女。

　　哈特修女正抡着一支长柄十字架把扑来的火焰打飞，一边跑一边甩开着了火的宽大修女服，露出艳丽的圆裙摆。她长着一张出乎人意料的，孩子气的小小面孔，抱着一把装饰着月桂叶的七弦琴，肩膀上停着一只鹞鹰。

　　受到太阳神阿波罗保护的人……她是个吟游诗人！

　　玛利亚与哈特修女并肩跑过了几条街道。在一个转角处，哈特停了下来，朝着玛利亚耸耸肩：“再见玛利亚，吟游诗人哈特很高兴认识你。”

　　“很高兴认识你，哈特。但是修道院里其他的人……？”

　　“她们被迷惑住了，就那样毫无痛苦地在莉芙的火焰中安眠了。你知道，无论是美人鱼还是天鹅，都是善于运用自身魅力的种族，而当中的杰出者更是有着操控某属性自然元素的强大能力，格琳的冰雪与莉芙的火焰，这残酷而迷人的冰与火之歌，更是有如神迹一般的存在——但对我来说，再美丽的死亡也只能是死亡。不是吗？”

　　“是的，我想。谢谢你的说明……那么，再见了。”

　　哈特笑着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玛利亚下意识紧攥住的左手。

　　玛利亚目送哈特走进了街边的小酒馆里。她象是那里的常客，玛利亚想，看了看那些客人和她打招呼的详和场景。哈特轻盈地跳上了桌子，甩了甩浓浓的黑发，一边拨动琴弦一边狂野的舞蹈。酒馆里的人们随着她的节拍，敲着酒杯，拍着桌子，喝彩声几乎没把屋顶掀翻。

　　谁能认出她就是哈特修女呢？玛利亚感到心中安定了下来：世界毕竟还是欢乐而和平的。她感到如此迫切地渴望驱使着自己回到卡诺身边，只得再度奔跑起来。

　　直到跑出了马德里，玛利亚才停了下来。她在路边的马贩子处偷了一匹马，连夜回了遥远的卡诺镇。欣喜若狂的卡诺没有问她为何提早归来就把她藏在庄园里，他总是那样的宽容和理智：当初小小的玛利亚因美貌惊人与来历不明被周围人所排斥的时候，是那时候也还幼小的卡诺保护她，指引她，并教会了她与其他人相处的方式，成长为一个健康又明快的姑娘。

　　教会满了一年之后，两人光明正大结了婚。筹办婚礼时不少在外经商的族人都回来捧场。商人们在一起交换各种行情与政治形势，后来就说起各地的逸闻趣事来。胡安老爹说道马德里有家修道院着了火，里头的准新娘和修女全都烧成了灰。当时北边族群的新任女王莉芙也在那里，好在她凭借过人的本领逃了出来，才回去加了冕。

　　商人们调侃着异族的女王与西班牙不合拍才出了这种事，有几个年纪较长的商人却喝着麦酒说，异族的女王跑到西班牙来，又赶上修道院着火，想来也不会这样巧合。要不就是有人要谋杀这位女王，要不就是这个女王为了什么事情要灭口。便又有几个人开始说，传说那个女王离开的时候，怀中还抱着一尊美丽的钻石雕像。

　　新郎卡诺笑着说：“今天是我的婚礼，大家也别说别的女人了，玛利亚才是我的女王！”

　　他不动声色地握住了玛利亚比戒指还冰凉的手。四野麦子丰收，玫瑰盛放。又是一个秋天。而他和她在一起，他们还会活很久，相爱很久。这已足够。

　　十年后。一个午后，玛利亚带着自己可爱的小儿子萨加走海路去与正在新大陆的卡诺会合。大船拉满了帆，海面上风平浪静。玛利亚在甲板上望着无尽的大海，展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萨加却突然指着海里叫起来：“妈妈，妈妈，你快看！有只天鹅沉到海里去了！”

　　玛利亚笑着摸摸他的头：“不，顽皮的小萨加，这只是倒影。你该抬头看看天空；一只天鹅正在飞上高空。”

　　萨加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歪着头疑惑地问：“妈妈，天鹅为什么要飞上高空？”

　　玛利亚凝视着大海，没有回答。忽然之间她的左手闪耀出蓝宝石的光，从游客到水手都被那光炫得闭上了眼睛。萨加伸手去拉妈妈的围裙，却只抓到一片空落落的凉。

　　闭着眼睛的黑暗中，有一个轻轻的吻带着眼泪滴落在孩子的额头上。

　　萨加再睁开眼睛时，玛利亚已经消失了。酒绿色的大海上远远飘来不可思议的歌曲。那是美人鱼在欢迎新伙伴的加入。

　　幼小的萨加呼唤着妈妈。但这次，再也没有人能够回答他了。

　　在大陆北方的森林中，宫殿正中的冰之雕像正碎裂成千万片，渐渐光化。红发的莉芙从容的微笑着，举起了手中的高脚杯。

　　“创世之初，天鹅拿走了天空，美人鱼拿走了大海，留给我们的只有大地。我们从不抱怨，我们心满意足。但天鹅和美人鱼却还不满足，以神的姿态分别诱惑大陆北方与大陆南方的人们，将手悄悄伸进了我们最后的领土。”

　　“我们怎么能够容忍自己沦落为其他种族的奴隶！好在这一代两个种族在大陆所设置的王者由于与生俱来的能力过于强大，反而渐渐变得心灵脆弱起来。一个小小的计谋都能轻易挑起他们的怒火并轻易的湮灭理智……”

　　“十年前，天鹅的女王已经将大陆的北方归还给我们人类，现在，美人鱼所谓的南边公主之位也终于为我们人类所继承。而这两个种族也将因此而彼此抗衡，不至于再将手伸向我们的大陆。世界终于回复了应有的平衡。”

　　坐在莉芙对面的哈特轻柔地笑了，用略带上扬的长音叫响了对方的名字。

　　“莉~~芙。你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上也流淌着天鹅的血液？”

　　莉芙湛蓝的眼眸里映着覆盖大地的霭霭白雪，她的活力与对生命的热爱在哈特面前展露无疑。突然间她摇了摇头，及肩的红色卷发也因此散到脸上。

　　“不，我从来不认为自己属于天鹅一族。身为人类与天鹅的后代，我在那些自命高贵的天鹅族中眼中见到的只有毫无例外的轻蔑，只有民族众多的人类才能轻易接受我的存在。我的能力在天鹅族中是毋庸质疑的第一，长老们却因此更加害怕我的实力，千方百计阻挠我的即位。格琳的死亡与其说打消了他们最后的借口，不如说是击溃了他们最后的希望。”

　　“你知道吗？纯粹的格琳曾经是我最憧憬的前辈。那样无暇的美丽与能力……但在亲手杀死她的瞬间，我所感受到的并不是梦想的终结，而是对未来的无限信心。原来她也只是个有弱点的生物，这弱点甚至让她抛下自己身为王的责任。她不配成为大陆之北的主宰！原来不知不觉之间，我已经成长为比她更加强大的存在，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我的心，终究是那个骑士父亲留下的，人类渴求自身纯粹力量的心啊。”

　　“至于那个美人鱼的传承者，你也不必担心。和我一样，她的心中满怀着对人类的爱，绝对不会允许异族染指自己的家乡。”

　　“所以干杯吧我的朋友，为了我们的智慧，和我们最终的胜利！”

　　哈特举起了酒杯。肩膀上的鹞鹰啄着月桂叶的花环。她用一种温柔而优美的音调以祝圣语说道：

　　“束缚人们自由的教会也将被天空与大海的怒火慢慢摧毁，人类将回归自己真实的存在，信仰将只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选择，正如给我力量的那位殿下所愿。”

　　“为了太阳神的美德，和我们的世界……”

　　高脚杯轻轻相撞。两人用人类的语言清脆地笑出了同一个单词。

　　“干杯！”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