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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失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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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时,机场大厅。
身着黑色西服,秦烨坐在大厅的一角,不同于周围的吵嚷,他只是静静地坐着而已。
平日就十分喧嚣的机场,此时的空气里更是弥漫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压抑,有的人已经早已失声痛哭,被亲友搀扶着离去;有的人则铁青着脸,强自按捺着如焚的心情,等待着即将来临的宣判。
秦烨只是静静坐着,尽管此时的机场之于他而言,只是一个人间地狱而已。
12月24日,平安夜,本市发生有史以来最严重的飞机失事事故。平安夜却无法带给人平安,无数人在这个日子体会了生平最悲伤的一天。
遇难者和生还者的名单被不断公开,有人恸哭,有人安心。
而秦烨,只是静静坐着,穿着干净、整洁的黑色西服,微垂双眼,双手平放在腿上。和旁人的惊慌相比,他镇静得有些可怕。
时间缓慢却又迅速。
忽然一阵骚动,原来是一批新的遇难者名单泄漏了出来。
然后,秦烨听到了那个名字。肖焕。
那个和自己一样名里都带着火字旁的人。
明明是命里缺火,可是却死在了火里。
秦烨慢慢走出机场,找到一个相对安静一点的地方,拿出手机拨下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果然,还没等他将事情完全说清楚,那边就已经先露了悲色,也是,如此重大的新闻,他们又怎么会不关注。
接下来,就不是他所能插手的了。
秦烨招来一辆的士,往公司而去,之前以为要更久才会有消息出来,向公司请了一天的假,现在看来却不需要那么长的时间呢。
他侧头看向车窗外,不断倒退的人影显得有些虚幻,离开机场,一切又照旧,这样忙碌又茫然的生活,本市的人却早已过惯。
只是少了一些人而已,不相关的人,除了几声唏嘘之外,最多几滴热泪,余下还能有什么呢?
就算这个世界没有你,我还是要照常吃饭、睡觉、上班,为惨淡的业绩拼搏。
到公司之后,也是一切照旧,上司对他销假上班的“勤勉”只是不咸不淡地嘉奖几句,同事们各自做各自的事,他们并不会过问他请假去做了什么。如今的世道,自扫瓦上霜尚且力有不怠,哪里顾得上别人的喜怒。
何况,他本不是个能让人看出喜怒的人。
也只有他,那个和他的名字一样热情得教人受不了的肖焕,才会以逗到他发怒为乐。
秦烨平静地走上自己的位置,开机,办公,然后时间忽然很快就过去了,等他发现时,大楼里的人都走光了。
突然,他无法忍受这样的寂静。
他很快地下班,走到一楼大门处忽然顿了顿,然后很快就搭上路旁的士,回家。
这次,不需要等人开车来接他。再也不会有人来了。
回到家,打开公寓的门,一室的黑。
秦烨闭了闭眼,开灯。桌上的蛋糕孤零零地正对着他。
他走过去,拆开,慢慢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突然,他扔下勺子,一手扫落蛋糕!
——“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能没有蛋糕呢?听好了哦,不要嫌麻烦,你一定要买好蛋糕等我。”
——“无聊,两个男人吃什么蛋糕。”
秦烨瞪着摔落一地的奶油,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过了一会,他忽然快步走出门外,仿佛连一刻也不愿在这个房间多呆。
靠着走廊的栏杆,他抖抖索索地从口袋里掏出烟,点燃,狠狠吸进一口,但是很快就被不习惯的烟味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嘿嘿,秦烨,收留我吧!我被房东赶出来了。”
“……”
“喂,你那是什么眼神啊,这次是真的啦,你看,我连行李都没地方放了,看在我这么可怜的份上,收留我吧!”
“……”
“哇,不要关门啊!你不会要看着老朋友露宿街头吧?”
“一星期。”
“不会吧,才一星期哪里找得到房子啊?至少三个月好不好?”
“……”
“三个月太长了?好吧好吧,那两个月?一个月,还不行?不要啊,至少半个月也好啊……”
“……”
秦烨怀疑自己得了幻听,他晃了晃脑袋,仿佛那样就能晃去那些回荡在耳边的声音。
半个月变成一个月,一个月延长到三个月,三个月到一年……然后,那一天。
“秦烨,来,把手伸出来。”
“……戒指?”
“是呀,戒指,不错吧?是不是简洁又大方,我跟你说啊,为了这只戒指我可是跑了好几家店,可是不管我看再多款也还是不满意,后来还是听了专柜小姐的建议,特别订做了……”
“停!请你用简洁明了的人话把你目前的行为解释一下。”
“咦,我表现得还不够简洁明了么?难道你喜欢单膝下跪那一套?早说啊,我就……”
“如果你真的要下跪的话,我建议你出门左转,再右拐下楼梯,之后再直走五十米,那里有一扇漆成朱红色的门,里面的人一定会很高兴看到你的这一行为。”
“出门左转……右拐……朱红色的门……好哇!秦烨,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耍人了,那里住的明明是个八十岁的阿婆!你不要转移话题,到底怎么样?沉默等于默认,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我沉默,认了。”
“……你绝,本来我还有一箩筐的话……总之,今晚你别想睡了!”
言犹在耳。
这才不过是几天前发生的事。
秦烨双手紧抓住走廊的栏杆,冰冷的金属质感传进手心。
肖焕已经死了,死了!
死是个什么概念?死,代表着从今以后,再不会有人涎着脸来逗他,再不会有人半夜被他从被窝里踹出来,再不会有人皱着眉恐吓着纠正他的不良习惯……
那些以前习惯的事情会变得不习惯,以前不习惯的事情要重新开始习惯。
只是身边少了个人而已。看着吧,没有你,日子还不是要照样过?
两天后。肖焕的葬礼。
灵堂上他的照片上还是一脸傻笑,那笑容太过刺眼,显得来吊唁的人脸上的悲色仿佛假的一般。
秦烨混在吊唁的人群当中,脸上是一片麻木的表情。
他没有去医院看肖焕最后一眼。据说,他的尸体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了,肖妈妈才掀开白布就承受不住得晕了过去,而肖爸爸强忍着悲痛操办了这场葬礼。
秦烨没有办法去见他最后一面,因为他什么都不是,医院不会同意非相关人士随意进出太平间。
你说抱歉,让我等你几天,然后我们一起“见家长”。
我等了。
如今,你的家长为你哭泣,骂你不孝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然后你的亲朋,你的好友为你掬一把同情泪,为你的“英年早逝”唏嘘。
那我呢?我只是个不相干的人。
就连通知你死去的消息,也只是被看做是巧合而已。
我该如何诉诸于口?那些相伴的日子只是个谎言?你用了多长的时间才让我跟你“确定关系”,你是怎么不折不挠地把我从孤独自闭里解放,你花了多少的口舌才终于说服我一点一点改掉了自虐的坏习惯,你是怎么样在夜里执意要和我同床,不管我把你踹下去多少次?
这一切,如今都变成了笑谈。死无对证,谁会相信我?
骗子!许诺的是你,失约的也是你!
秦烨木木地看了肖焕的照片一眼,走到肖爸爸面前,告别。
肖爸爸道谢,感谢他之前及时将肖焕遇难的消息告知他们,尽管,这绝不是他们想听到的消息。
秦烨几乎要失礼地打断肖爸爸的话,这种生疏的客套话教他难以忍受!他最早知道消息再正常不过了,他比谁都清楚肖焕的航班,早在上飞机的前一刻他还兴冲冲地给自己打了越洋电话。
秦烨干巴巴地宽慰了肖爸爸几句,本来就不擅长的言辞此刻变得更加窘迫,说什么都是空洞的。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回到租住的公寓,秦烨疲惫地打开门。
客厅的窗户开着,外面吹进来的风扬起窗帘,窗帘拂过那个人的身躯。
秦烨愣住。
肖焕站在窗边温柔地对着他露出笑容……
秦烨脱力一般地蹲了下来,牙齿狠狠地咬着拳头。
“还没有履行完相伴一生的约定,我哪里舍得走呢,秦烨。”
那个飘渺的身影说。
泪,终于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