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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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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下午的手工教室热闹非凡。
这是特教学校每月一次的跨学科融合课,不同班级、不同年龄段的学生混编成小组,在老师指导下完成手工作品。今天的内容是陶艺——长长的课桌上铺着塑料布,上面摆满了陶土、转盘、刮刀和各种模具。
鱼怜和许静言被分到了同一组,负责指导一个六人小团队。孩子们围坐在工作台旁,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那一大块深褐色的陶土,像盯着什么神秘的宝藏。
“我们先来揉土。”鱼怜用手语示范,同时用动作辅助说明,“要把里面的空气揉出来,这样烧制时才不会裂开。”
她取了一小块陶土,在掌心轻轻揉搓。陶土冰凉而柔软,带着泥土特有的湿润气息。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她手指上镀了一层暖金色的光晕。
许静言坐在她对面,正在帮一个视力障碍的孩子调整坐姿。听到鱼怜的话,她抬起头,目光落在鱼怜揉土的手上。
那双手很白,手指纤长,指节分明。此刻沾上了深褐色的陶土,形成了奇妙的对比——像洁白的瓷器上故意点染的釉彩。陶土在她掌心旋转、折叠、挤压,动作流畅而专注,仿佛那不是一块普通的泥土,而是有生命的、需要温柔对待的东西。
“许老师,”旁边一个男孩举起手,“我的土好硬啊。”
许静言回过神,走到男孩身边:“可能是因为太干了,我们加点水。”
她拿起喷壶,在陶土上喷了些水,然后示范揉捏的动作。男孩学着她的样子,用力揉搓,脸上很快露出了笑容。
教室里渐渐充满了孩子们的笑声和陶土拍打的声响。有的孩子在认真模仿老师的动作,有的已经开始自由发挥,捏出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说是碗,却歪歪扭扭;说是杯子,又没有底。
鱼怜巡视了一圈,回到自己的位置。她取了一团新的陶土,准备示范如何拉坯。转盘启动,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她将陶土固定在转盘中央,双手轻轻合拢——
就在这时,另一双手覆了上来。
许静言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她身边。她的手掌从侧面轻轻覆上鱼怜的手背,指尖自然地嵌入鱼怜的指缝间。动作很轻,带着询问的意味,像是在说:可以吗?
鱼怜的身体僵了一瞬。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许静言掌心的温度——比陶土暖,比自己的手也暖。能感觉到她指腹的纹路,能感觉到她轻轻施加的压力。陶土在四只手的包围下旋转,那种触感很奇怪:冰凉的泥土,温热的皮肤,旋转带来的微微离心力……
她抬起头,看向许静言。
许静言也在看她,眼睛弯成温柔的弧度:“一起教他们?”
鱼怜点头。她尝试放松手指,让许静言的手引导动作。转盘旋转着,陶土在四只手的共同作用下慢慢变形,从一团混沌的泥土,逐渐显现出容器的雏形——底部平坦,侧面缓缓升起,边缘开始变得光滑。
孩子们围了过来,发出惊叹的声音。
“哇,好像变魔术!”
“老师的手好稳!”
“我也要试试!”
许静言的手引导着鱼怜的手,慢慢向上提拉陶土的边缘。她的动作很慢,很有耐心,像是在教孩子走路,又像是在完成某种无声的对话。鱼怜能感觉到她每一个微小的调整——指尖轻轻按压,拇指稍稍上推,掌心稳住转动的节奏。
陶土在她们手中慢慢长高,边缘变得薄而均匀,像一朵正在绽放的花。
阳光在旋转的陶土表面移动,照亮了那些细微的纹理。水光在表面反射出柔和的亮点,像星星落在泥土里。
鱼怜的目光从陶土移到两人的手上。
四只手,交叠在一起。她的手在下,许静言的手在上。深褐色的陶土从指缝间溢出,粘在皮肤上,模糊了界限。她看着那些泥土,看着泥土下隐约可见的皮肤纹理,看着血管在皮肤下微微跳动的轨迹。
然后她的视线停住了。
许静言的右手手背上,有一道小小的疤痕。
大概两厘米长,在虎口和食指指根之间。颜色比周围皮肤浅一些,微微凸起,边缘已经变得柔和,像是很久以前留下的。疤痕的形状不太规则,像是被什么划伤后愈合的痕迹。
鱼怜的指尖微微动了动。
几乎是无意识的,她的拇指轻轻移开一点,用指尖极其轻柔地划过那道疤痕。
触感很特别——比周围皮肤稍微硬一点,纹理也不同。她的动作很轻,轻得像怕碰疼了它,又像在确认它的真实存在。
许静言感觉到了。
她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但转盘还在继续旋转,陶土还在她们手中缓缓变形。她没有抽回手,只是轻声说:“是小时候的。”
声音很平静,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鱼怜抬起头,看向她。
许静言的唇角依然带着笑,但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鱼怜读不懂的情绪。像是回忆,又像是某种温柔的释然。
转盘还在转。陶土已经基本成型,是一个简单而优雅的直筒杯,边缘微微外翻,像清晨绽放的牵牛花。
鱼怜看着那道疤,又看看许静言平静的侧脸。
然后,她做了一个自己都没想到的动作。
她稍稍用力,反手握住了许静言的手。
不是之前那种被引导的、顺从的握法,而是主动的、用力的、带着明确意图的握紧。她的手指扣进许静言的指缝,掌心紧紧贴上对方的手背,陶土在她们紧握的手中微微变形,从指缝间挤出更多。
她能感觉到那道疤痕在自己掌心下的触感,能感觉到许静言手指瞬间的僵硬,然后慢慢的、彻底的放松。
许静言转过头,看向她。
两人的脸离得很近,近到能看清对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近到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温度。转盘的嗡嗡声在耳边持续,孩子们的笑声在周围回荡,阳光在旋转的陶土上画出流动的光斑。
时间在那一刻变得缓慢而粘稠。
鱼怜没有松手。她只是看着许静言,琥珀色的眼睛清澈而坚定,像是在说:我在。我看见了。没关系。
许静言看着她的眼睛,看了很久。然后,她的唇角一点点上扬,扬起一个完整的、真实的笑容。眼角弯起温柔的纹路,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
“嗯。”她轻声说,声音里有一种柔软的什么,“没关系。”
转盘缓缓停下。
陶土杯子完整地立在转盘中央,表面光滑,形状匀称。阳光照在上面,陶土还未干透的表面泛着湿润的光泽,像某种深褐色的玉石。
孩子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赞叹:
“好漂亮!”
“老师好厉害!”
“我也要做一个这样的!”
鱼怜终于松开了手。她的掌心还残留着许静言的温度,还有那道疤痕的触感。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沾满了深褐色的陶土,指缝里都是,已经分不清哪些是自己手上的,哪些是许静言手上的。
许静言也看着自己的手,看着那道被鱼怜的掌心温暖过的疤痕。然后她抬起头,朝鱼怜笑了笑,开始指导孩子们继续工作。
手工课在热闹中继续。孩子们尝试着拉坯、捏塑、雕刻,教室里充满了陶土的气息和欢快的笑声。鱼怜和许静言在孩子们中间穿梭,帮忙调整手法,解决各种小问题。
但偶尔,她们的目光会相遇。
每一次相遇,鱼怜都能看见许静言眼中那种温暖的、柔软的光。而许静言能看见鱼怜眼中那种清澈的、坚定的温柔。
窗外的阳光慢慢西斜,将教室染成温暖的橙黄色。陶土作品一排排摆在窗台上等待阴干——歪歪扭扭的碗,没有底的杯子,奇形怪状的小动物,还有那个在四只手中诞生的、简单而优雅的直筒杯。
下课铃响起时,孩子们依依不舍地收拾工具。鱼怜和许静言最后离开教室,关灯前,她们不约而同地看向窗台。
那个杯子静静地立在那里,在渐暗的光线中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许静言轻声说:“烧制好后,我们一人一半?”
鱼怜转头看她,眼中闪过惊讶。
“开玩笑的。”许静言笑了,“不过……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做一个完整的。从揉土到上釉,全程一起。”
鱼怜点头,比了一个“好”的手势。
走出教学楼时,傍晚的风已经带着凉意。路灯刚刚亮起,在暮色中晕开一圈圈温暖的光。
鱼怜伸出手,借着路灯的光看了看自己的掌心。陶土已经干了,在皮肤上形成深褐色的纹路,像某种古老的文字。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掌心,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另一只手的温度,还有那道疤痕的触感。
许静言走在她身边,也看着自己的手。那道疤痕在灯光下看得更清楚了,浅白色的,微微凸起,像一段凝固的往事。
她忽然轻声说:“小时候爬树摔的。缝了三针。”
鱼怜转头看她。
许静言笑了笑:“很调皮吧?我妈说我从会走路开始就没消停过。”
鱼怜也笑了。她用手语比划:
现在呢?
“现在?”许静言歪了歪头,“现在……可能好一点了?”
两人相视一笑。
笑声在傍晚的风里轻轻飘散,像落叶,像星光,像所有轻盈而美好的东西。
走到岔路口时,许静言停下脚步:“明天见?”
鱼怜点头,比划:明天见。
她看着许静言转身离开的背影,看着路灯将那个身影拉得很长很长,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中。
然后她低下头,再次看向自己的掌心。
陶土的纹路在灯光下清晰可见。而在那些纹路之下,在她掌心的记忆里,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有一段童年的往事,有一双手的温度,还有一个旋转的、温暖的、在四只手中诞生的陶土杯子。
傍晚的风吹过,带来远处桂花的最后一缕香气。
鱼怜握紧了手,仿佛要留住掌心里所有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