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P-苍桐》金津

21、互为依靠

　　这半年以来，先是恩师过世，后是离乡背井。种种打击挫折，令阳曦一直是哀痛难言、心神大乱。如今生活勉强算是安定下来了，可每日里光是上工干活就让他疲惫不堪。现在回头一看，竟然已经有小半年的时间都没有温书练针了。想起赛松在世时，曾反复叮嘱他：“针灸一技，首重实践。须得每日勤学不辍，方能有所成。倘若有一日贪闲偷懒，则必会倒退三日之功！”
　　思及此，阳曦即痛且愧。于是每日里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地挤出时间，温习医书、练习针灸。可如今身在西洋，那些白人对这中医针灸之术是丝毫不信的，他每日除了用铜人练习以外，竟再也找不到真人实践的机会了。

　　就在阳曦心急火燎之时，里德尔的病症倒是给他提供了一个契机。
　　里德尔自幼生长在孤儿院。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他小小年纪就已经是气血大亏。而且，英国临海，常年多雨。到了冬天，孤儿院里又没有健全的保暖措施。这样内亏虚外湿寒，双管齐下，竟让他这年仅十岁的幼童，患上了风湿痹症。每逢天阴下雨，或是气温降低，寒风刮起时，都会让他感到浑身关节酸痛，双臂双腿屈身不利。

　　圣诞节前一天，也就是12月24日，孤儿院里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宴。从院长科尔夫人，到院里孩子们，都可以美餐一顿。只有两个人除外。一个是阳曦。因为科尔夫人坚信，一个华人是没有资格与他们一起同庆圣诞的。第二个是里德尔。因为所有的人都坚信他是恶魔的化身，所以在纪念耶稣基督降生的节日里，他最好的去处当然只有禁闭室。
　　不过科尔夫人看在阳曦的叔叔（指秦晋业）曾为教会捐赠财产的份上，好歹还给他留了一小份肉食。

　　当晚阳曦给里德尔从禁闭室的窗口送饭时，就知道他的那份“圣诞大餐”依然只是几片干面包和两口冷汤而已。所以，阳曦把自己那份肉食分成了三分，一份给秦晋业，一份给里德尔，另一份最少的，留给自己。趁着其它人都在前厅玩闹之际，阳曦又溜进禁闭室。

　　里德尔正蜷在那两块木板上，抱着腿，疼得浑身直冒冷汗。阳曦急忙把食物放在一边，赶紧为他刺穴镇痛。等到里德尔缓过劲儿来，阳曦趁着好不容易得来的空闲，为他号脉查诊。阳曦细细思量了片刻，认真地问：“你如今患了痹症，必须及时治疗。如果拖延时间长了，不但会引起关节变形，甚至有可能造成残疾。如今孤儿院是不可能为你请医生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用针灸为你治疗。可以吗？”

　　里德尔的双眼一亮，他刚想开口，却又死死忍住。他知道现在痛快地答应下来，只能让阳曦把他当作一个病人。但这还不够！

　　谁也不能理解里德尔这几天的感受。杂物间的门窗都被死死地锁住了，就连每天方便，都要从窗户里爬出去，然后再被赶回来。温度太低，娜吉妮已经陷入了深眠。没有人跟他打闹，没有人和他交谈，就连他平日最痛恨的咒骂也都隐匿无踪了。他独自被关在这黑黝黝、冰冷冷的空房间里面。看不到色彩，听不到声音。仿佛世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他一人。

　　他快被逼疯了。如果不是阳曦每天都来看他，给他送水送食，为他缝衣缝被，让他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不计回报地关心着他。那么科尔夫人的愿望早就达成了：一旦他真的发疯了，这个孤儿院就会立刻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他们可以永远地摆脱他了。不！他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他永远不会输给那些该死的混蛋！他要牢牢地抓住眼前这个人，他要让阳曦真正成为自己的。

　　从平日的交谈里，里德尔能够察觉到阳曦对“中医”的热爱。他很清楚阳曦的这个提议不单单是出于对他的关心，其中必然还包含了阳曦对自己的利用。但他不在乎，或者说，他很高兴能看到阳曦的需求。多年的艰辛生活，让他明白：一时的怜悯永远不会长久，只有明白对方的渴望，才真正掌控那个人。更何况，他相信阳曦是不会害他的，即使是有利用的因素，那也一定是善意的。

　　里德尔抿了抿嘴唇，抬起头，对着阳曦露出一个微笑，轻柔地说：“谢谢你，陈。”阳曦被他这模样吓得一愣。他所见到的里德尔，一向是脊背挺直、眼神倔强。何曾见过现在这般眼神绝望、笑容柔弱的模样？

　　“陈，我当然知道孤儿院不会再管我。他们都恨我！巴不得我去死！你知道科尔夫人的命令，她根本就想把我逼疯！所以，我并不害怕没有医生，也不担心什么关节变形。我相信在我病死之前就已经被饿死或被折磨死了。”

　　阳曦呆住了，他只觉得胸口被什么给压住了一般，憋得他要窒息。他大声喊出来，可是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
　　里德尔端起地上的小盘子，拈起一小块火鸡肉，咬了一小口，又把它送到阳曦的嘴里。又带着愧疚向阳曦道歉：“对不起，陈，为了我以前的言词不当。你知道的，我自小就听他们说黄种人是……下等的。但自从遇到你之后我才明白：看待一个人最重要的不是他的肤色，而是他的内心。”

　　阳曦浑身一震，一股热流突然从心底涌出，直达眼眶。他在这异国他乡所受到得所有的排挤和鄙视，又岂止是肤色的问题？但他不愿意让里德尔看到他的窘态，急忙转过头，生生地把那股热流压了下去。

　　里德尔眯了眯眼，他很满意自己的言语起到的效果。但是，很显然，他还需要在已经堆满了干柴的壁炉里再加上一把火。
　　“陈，自从看见你和我一样，拥有这种强大的力量，我就非常高兴。终于有一个人，不会把我当作魔鬼了！陈，一定是上帝把你派来的。他一定是希望我有一个真正的同伴，才会让你到这里来。”

　　阳曦除了点头，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了。他也隐隐地感觉到里德尔说的话并非全部出自本心。但这个孩子的生活也确实太艰苦了些。他想起恩师生前常对他说，修道之人最讲“缘分”，相逢既是有缘。阳曦虽然不相信里德尔真的是一夜之间就性情大变，但他既然能说出这些话来，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也都算是一种进步了。再说自己主动为他治病，也并非真的没有私心。想到这里，阳曦觉得，从今以后多照顾里德尔一些，不但是感谢他的配合，也是为自己结下一段善缘。

　　因为想到当天是圣诞前夜，让一个孩子自己在这黑屋子里熬着，也未免太凄凉了。阳曦回家为秦晋业准备了晚饭后，就想回孤儿院里去陪里德尔。正好秦晋业当晚被杰森邀请，去参加一个晚宴，恐怕要彻夜不归。阳曦赶紧帮他洗头发、熨衬衫，送他出门后，自己带上了食物、衣被、针具、火烛等物，连夜跑了回去。

　　当天晚上，里德尔看着阳曦平静的睡颜，听着他细细的鼾声，突然觉得就算是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那也不是什么坏事。

　　从当年的冬天，一直到第二年的初夏，阳曦为里德尔用针灸诊疗了数月。里德尔的病情得到了根治，基本上不会再有关节酸痛的情况。整个人的气色也好了很多。
　　当然，自打入春后，万物复苏。阳曦在野外弄到的“额外补给”的数量大大增加。这对里德尔的痊愈也是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