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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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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稀薄,寒风凛冽。
暮鸦盘旋在军营上空,凄厉叫声晦气嘲嗻遭哨兵驱赶。
营外的异动却未曾惊动沉眠的将军。
迷离梦境中,裹着水红色斗篷的女孩伸出柔暖的手,掌心贴附于伤痕累累的脸颊上。
源源不断的暖意袭来。
谢乘渊虚弱地睁开双眼,四肢却被咒术捆缚,难以动弹。
“你是何物?怎地又有角,又有鳞片?”
女孩巴掌大的小脸埋在毛绒领口中,只露出一双漆黑透亮的眼眸。她直勾勾盯着面前的“东西”,看它鳞片尽毁,露出血痕满布的肌肤,目光透出怜惜,“你疼吗?”
自诞生之日起,他便被视作邪物,母亲为保他无虞,离开村落久居于阴寒洞穴中,但村民仍不肯罢休,待他成年,于月圆十五夜请巫祝将他献祭消灾。
不料业火破开了母亲设下的咒术,令他真身暴露,应龙啸天,血月倒悬,恶鬼闻声而来,万物因他凋敝。
眼睁睁看着母亲死于面前,谢乘渊终于认清了真相,他大抵就是一个怪物。
不管如何躲藏隐匿,始终都无法摆脱邪祟的身份。
他的存在,只会给周围人带来不幸。
谢乘渊紧抿嘴唇,喉咙间涌起的血腥被他强硬吞下。
“看来是疼的。”女孩摸向腰间的锦囊,从中拿出药丹,那丹药取世间珍贵药材炼成,非一般百姓能获取,她却眼都不眨塞进了陌生怪物的嘴巴里。
丹药弥合住不断渗血的伤口,谢乘渊恢复了些力气,气息断续道:“小孩,你就不怕救了个灭世怪物?”
女孩撑腮,凑上前打量他,“世间竟有你这般好看的怪物?”
谢乘渊眯眸,呵道:“我是龙。”
“我知道。”她小心翼翼掏出颈项间佩戴的玉佩,温润的羊脂玉雕刻出龙啸于天的神姿,在夜色中散发出幽幽微光,“是西陵国供奉的应龙神。”
她加重了语气,意为强调,“才不是什么怪物呢。”
谢乘渊怔然,女孩的声音不断在耳畔回响,“你是神,是能拯救黎民的应龙神。”
他不是怪物,他在另一个国度受万民敬拜。
谢乘渊沉颓的眼眸燃起丝丝光亮。
“好啦,我要走了。”
女孩铺落膝盖上的积雪,肩头的乌发如流光锦缎在风中飘扬,她无意言明身份,谢乘渊亦是忘记追问,望着女孩深一脚浅一脚跑开的背影,谢乘渊才骤然想起母亲的教导。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你是谁,为何不能告知我身份——”
女孩消失于无垠雪原,谢乘渊伸手欲挽留,抓到的唯有瑟瑟寒风,又如在悬崖边缘踩空脚步,千钧一发时,他的双目猛地睁开。
额心洇出冷汗,谢乘渊气喘吁吁坐直身。
又是大梦一场。
近些时日,他总能梦到她。
师傅常说,这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在作怪。
频繁梦见,或是昭示着不久后的重逢,那谢乘渊当真要亲口道一句感谢,若非她那日之言,岂会有今日的建邺国主帅?
谢乘渊眉睫微敛,起身收拾行装。
恰时,部下焦急闯进营帐,“将军,天有异象!”
“西陵国也收了兵,整座宫墙无人看守。”
谢乘渊快步走出营帐,只见诡异红光如泼墨在苍穹绘出猩艳血阳。
一道巨窿在天空铺开漩涡,似漆黑魔瞳,居高临下冷凝着人界苍生。
沉鸣钟声幽然叩响。
凄叫,惊惧,哀嚎,如蝼蚁般跪在地上的将士们骨痛欲裂。
在怪异钟声的敲击下,谢乘渊亦是痛彻心扉。
万军压境,却无守兵,唯有一道清瘦身影孤绝屹立于城墙之上。
“建邺贼人,还不速速前来受死。”
女子的声音由远及近,似幽魂索命,令人毛骨悚然。
谢乘渊的目光被层层黄沙笼罩,无法看清来人面容。
他飞跨上马,踏雪绝尘跃出营帐,躲避开飞石攻击,来到城墙之下。
屹立于墙边的少女静静俯视着他,皮肤胜雪,唇边、脸颊残留着血色,眼瞳好似价值连城的珍宝,透露着不近人情的倨傲。
“你就是那建邺主帅谢乘渊?”
谢乘渊颔首,握紧剑柄时刻防备。
凭借衣着打扮,他认出那是皇室女才能佩的凤纹。
她便是西陵国唯一的公主,西陵晚。
“西陵气数已尽,莫要负隅顽抗了。”
闻言,西陵晚嘴唇轻抿,扯唇讥嘲:“谢将军怕不是在说笑。”
他让她归降,而后亲手奉上西陵万民的性命,不仅整个皇室,尽数西陵国人都要成为被亵玩的奴隶。
“今日,你们建邺军士皆要葬身此处!”
肃然杀气猛烈冲撞而来,谢乘渊躲闪不及,被滔天风浪拍在地上。
仅是两国之间的兵力较量,谢乘渊本不想使用灵力,唯恐落得胜之不武的骂名,奈何西陵晚誓要置他于死地,这便怪不得他了。
谢乘渊解封自身灵丹,灿然金光倏尔笼罩周身,形成密不透风的护身法障。
雷电与灵力冲撞,坚固城门随之颤动。
谢乘渊踏风而行,眨眼之间便飞跃至城墙上。
与西陵晚相隔咫尺,他望向女子面庞,心中横生异样。
眉心一点红不是胎生,反倒散发着灼灼妖邪之气。
这印记模样古怪,宛如藤蔓伸展纠缠魂灵。
昔日拜师修行时的回忆涌上心头,谢乘渊瞳眸骤缩:“你额心的印记...是献魂咒?!”
西陵晚不欲多辩,启唇催动咒术,声音既轻又寒。
她知道仅凭一己之力无法抵御万千兵马,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决战前夕,国师翻遍典籍终探得开启轩辕钟的秘法。
“公主,西陵国首代国君以血生祭轩辕钟,此后轩辕钟便只认西陵一脉为主,只要将殿下的心头血滴入钟面的回溯阵中,就可达到魂钟合一。”
“届时,我会死吗?”
森寂宫殿中,西陵晚轻触覆盖在轩辕钟上的纹迹,钟体感应到主人召唤,发出轻微嗡鸣回应。她等了许久,国师都未曾回答,心中已有答案,却无法阻止既定之心愿。
她要西陵国万代昌盛,要父王不后悔传位于她,要向天下人证明,女子亦可肩负起护国重担!
“谢乘渊,你伐我国土,伤我臣民,今日我便要你血债血偿!”
西陵晚额间的咒纹瞬间化作藤蔓,张牙舞爪跃动于空中。
胸前的应龙玉佩受到感应,散发出幽蓝光辉。
谢乘渊的目光倏然定格其上。
怎么会是她?!
眼前的女子眸光狠厉,而记忆中的女孩笑容柔暖……但他绝不会认错这枚玉佩。
谢乘渊眉心陷落,催动符咒控制住漫天血蔓,“快些停手,若是轩辕钟失控,损及的是天下人的性命!”
西陵晚赫然大笑,“我乃西陵国国主,只需护我子民安泰,其他人与我何干?!”
邪念催使血蔓愈发兴奋,它们将女子带至空中,其中最长的那条拼命上蹿,试图与高悬天际的轩辕钟相触。
西陵晚闭上眼,脑海中是金戈铁马化作血水尘埃的悲恸画面。
这一切,都拜谢乘渊所赐!
西陵国安泰千年,遇敌杀敌,遇鬼弑鬼,直到他的出现,西陵国仿若被吸走了全部气运,一个边陲小国在谢乘渊的带领下愈发壮大,如今竟也敢挑衅西陵国的威严。
这要她如何隐忍?
谢乘渊操控火符,业火化作箭矢刺穿血蔓。
感知到危险降临的血蔓齐齐并拢,却无法抵御业火的灼痛,根根断裂开来。
血蔓与西陵晚灵脉相连,骤然被摧毁,西陵晚痛到浑身颤抖。
她口中呕出鲜血,双眸涣散地望向罪魁祸首。
谢乘渊捕捉到她脸上的虚弱之色,施法的手轻轻颤抖。
他寻也寻不到的梦中人,如今就在面前,这要他如何能下死手?
谢乘渊心中挣扎。
就在他犹豫不定之时,碎裂于地的血蔓竟化作数千魔兵袭向兵士。
打不死,烧不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眼见凡胎□□的兵士沦为刀下亡魂,谢乘渊不得已以灵力化出护瘴。
怎知这些魔物却能径直穿隧而过!
那些倒地的士兵被魔物啃噬骨肉,活生生被折磨致死,其魂灵因怨气无法超生,飘飞出□□,而后被轩辕钟吸纳成为养料。
惊雷与钟鸣声交杂,轰隆异响震耳欲聋。
未被魔物侵害的将士闻之,筋脉寸断,生不如死。
谢乘渊的灵力也无法抵抗上古圣器的催折,脊背一寸寸弯下。
与此同时,城中百姓亦是被折磨到昏厥,他试图唤醒西陵晚的神智,以咒法显现城中西陵国民的痛苦景象,“西陵晚,若你继续执迷,你所护佑的子民也会因此而死!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西陵晚眸底泛起波澜,她嘴唇翕动,不肯相信眼前之景,“不、不会的,国师说我的子民不会有事……”
她骤然回首望去,街道上空荡寂静,毗邻城门的住家已燃起烛火。
一颗高悬的心慢慢落下。
回望向谢乘渊的目光再度变得狠厉,“你这歹人,竟敢设法蒙骗我!”
谢乘渊并不知晓她看到了什么,但他所呈现的皆是事实。
难到...有幕后之人在操控布局,蓄意让西陵晚看到假象?
西陵晚停在轩辕钟前,凡胎在圣器的映衬下渺小如斯。
“神明在上,请聆听信徒的祝祷,愿您赐福于西陵国,助吾驱赶外敌,佑臣民万世康宁。”
谢乘渊用尽浑身力数,勉强破开血蔓桎梏。
飞身至空中,却为时已晚。
西陵晚高举匕首,刀刃猛然刺穿心口,鲜血迸溅而出,照亮尘封千年的钟纹。
图腾好似活了起来,盘旋闪烁金光。
钟口豁然大开,西陵晚气息奄奄,心口剧痛牵扯回她的神智。
俯瞰望去,那被灵力篡改的画面显现出本来面目。
靠近城门的子民受不住钟声摧残,多数以头抢地,死前嘴中不停念着,“国君错信妖邪,却要我们偿命,何乎哀哉!”
他们……在怪她。
子民们的征讨与责骂声响彻耳畔,西陵晚感受到体内的血流急涌,灵力灌注进轩辕钟。
或许只有她死了才能换得国家太平。
西陵晚绝望地闭上双眼,那便到此为止吧。
然而,男子沉冽的嗓音又急切将她唤醒,冰冷的身体被纳入温暖的怀抱。
西陵晚虚弱掀开眼帘,谢乘渊冷峻的面容映入眼底。
“西陵晚,轩辕钟造化出世时,魔物便以西陵一脉为养料唤醒钟灵。”
不是西陵一脉操控轩辕钟,而是轩辕钟吞噬西陵子民。
西陵晚脸上浮现愕然:“怎会如此...国师的秘法是错的?!”
谢乘渊眉心陷落,使出全身灵力也无法阻止圣器吸纳浊气。
唇畔咳出鲜血,灵障陡然碎裂。
钟口喷出的业火席卷而来,谢乘渊反身挡住,铠甲顷刻间被融化成水。
喉咙间溢出闷哼,即便如此,他仍旧未表露出一丝痛楚。
西陵晚眼眶泛红,不敢相信这罪孽竟真是出自她之手,是她错信于人,毁了西陵国基业,她才是最该死的那个。
谢乘渊缓缓抬眸,对上她颤抖的眸光,心中暗道:“西陵晚,曾经的恩情,我偿还了……”
西陵晚隐忍住眼泪,冷声道:“谢乘渊,你以为救我,我便愿将西陵国双手奉上?你休想!”
“屠我万千将士的仇,我必不会忘记!”
她目露憎恶,用力挣脱开他的手臂,身体却倏然下坠。
飒飒寒风吹乱了谢乘渊的乌发,他释然一笑,“那便恨我吧,世世代代,不要忘记我。”
两人相距愈远,西陵晚血流太多,早已濒临大限,迷蒙中,她看到谢乘渊停在洞黑的钟口处,那吃人的古钟闻到了绝佳的珍馐,终于停下了躁动。
古籍中有载,昔日轩辕钟毁天灭地,西陵国初代国主为护佑苍生,于东海求得应龙相助。应龙飞身入钟,燃祭灵丹封印之,遂身死魂灭。
故西陵国供奉应龙神像,千载万年。
谢乘渊周身散发幽蓝灵光,他献出内丹,身影逐渐变得透明,一声龙吟于天,巨龙现出原形。
苍龙决然赴死,肃然飞入古钟。
金光乍现驱散浓云,钟声伴随龙吟长鸣,数千道业火加身,竟是这般催心挠肝的疼痛。
谢乘渊陷入一片黑暗。
他的身体越来越轻,似一尾羽毛漂浮于天地间。
“乘渊,醒来吧。”
在尊者的呼唤声中,不知游荡了多久的谢乘渊终于睁开双目。被业火摧残褴褛的衣衫由白云作衬,化作缕缕神泽庇体。
谢乘渊看到尊者,恭谨俯身:“师尊。”
“你已飞升成神,不必再拜我。”
尊者持拂尘散开悠悠白云,下界安宁祥和,曾枉死于轩辕钟之劫的生灵皆因应龙神泽而重获新生。
谢乘渊久久凝望。
“你可仍有留恋?”尊者如是问道。
谢乘渊摇头,前尘已过,不必追念,他缓声笑了笑,“本座只是看到一抹业障极深的魂灵,不安飘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