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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藏鳞羽 ...

  •   “你说什么?”

      三日后,昭都云中明心殿上,昭国国君摔下了手中金杯,怒视着出使南杞回来、屁滚尿流地扑在他面前的大臣。

      “南杞撕毁了停战协议,陈兵雪岭以南?卫云笙,这个贱人,她敢……她敢!?”

      “当年她在云中,寡人就不该放她回国!应该把她纳为姬妾、日夜折辱。”最后那四个字,他一字一顿,声音气得颤抖。

      “君君君君上……”那大臣扑通一声跪下,头朝着地上一磕,“可是现在我国内乱不止,着实没有武将可用了,威烈侯也因欺君之罪在天牢中等死……”

      “住口!”君上一拍桌面,“再为戚氏说话,不如去跟他们作伴。”

      那大臣变作了一只锯嘴葫芦。
      他是君上的心腹,知道这位君上性格嗜杀残暴,在先王弥留之际杀光了所有公子即位。再杀他一个臣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威烈侯的过错如同谋逆。私藏云姬和公子琰,君上是断不会饶他的。

      先王年轻时在外一夜风流,临幸了一女奴。这女奴姓云,后被称为云姬。此女姿容绝世,一夜之后便怀上了。

      但先王膝下已有公子十一人、王女七人,且在那一夜醉酒后,便后悔幸了这样一个女人。认为女奴人尽可夫,会混淆王室血脉。

      怀着三个月身孕的云姬得知先王已将她抛在脑后,在即将得到泼天富贵的狂喜中乍然遭受当头一棒,精神恍惚,徘徊于通向王宫的天门街上。

      大雨倾盆,当时刚被诊出有孕的威烈侯夫人坐马车路过,动了恻隐之心,将云姬收留府中。

      今日王座上这位国君,是先王庶九子,姬姓,名元昭。当年先王病重时,对嗜杀成性的公子昭齿冷恐惧,便想起了云姬那夜的柔顺温婉,欲立云姬之子为太子。

      那时公子昭手下黄门查到,戚时明为奴时,身契就在威烈侯府。他十岁离开侯府,似乎与云姬没有往来,但幼时却养在云姬膝下。

      公子昭怀疑,戚时明是先王和云姬之子,公子琰。

      当初先王没有给云姬之子取名,“琰”这一字,是后来在病中给这个孩子取的。

      有传言说,云姬是威烈侯的外室,戚时明是威烈侯私生子。威烈侯为了遮掩安置外室的丑闻,才谎称他是侯夫人嫡出,幼时在战乱中失散。

      但公子昭对小黄门深信不疑。云姬只有一子,戚时明是奴籍,幼时被云姬养着,必定是她儿子。

      于是,当时在朝中一手遮天的公子昭,将那则传言作为依据,以戚时明是奴生子为由,给少将军重新烙上奴印,将他打回卑贱原形。

      且以“叛国”之罪,将人抓进天牢。

      “良贱不得通婚”这一律令在当时的已形同虚设,昭都贵胄们收女奴为贱妾,靡然成风,所出子女断没有给人为奴的道理,御史们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公子昭大权在握,即便是指鹿为马,不想死的,都得闭着眼附和。何况少将军身世本就不清不白。

      正因如此,当公子昭登上了王位,宁可弃焰甲军不用、任由杞国攻下雪岭以南,也绝不起用“烈风骁将”、让他得到兵权。

      琰……焰……
      “琰”字玉中含火,先王在遗诏上给他取了这么一个字,不就是隐晦在说,少将军是公子琰?

      云姬之子每活一日,君上便一夜不能寐。

      可少将军因立下过战功,不好杀。一条白绫将人缢死狱中是容易,但此人声望极盛,本就杀兄继位的君上恐会因此民心尽失,将士们唇亡齿寒。

      当初公子昭在天牢里给戚时明灌了“藏鳞羽”,方便之后的刑讯,好让他招认罪行、签字画押。
      “藏鳞羽”是一种鬼方秘药,可致人丧失神智,如蛟龙藏金鳞、飞鸟收羽翼,再性烈的人都会软下来,逆来顺受、任人摆布。

      可惜天牢刑卒是一群废物,居然递不出一张叛国供词。

      明明坐上了王位,却夜夜难眠。遗诏中的“公子琰”还活着、朝臣尽是庸才、军队士气低迷、杞国攻下雪岭关隘……桩桩件件,让他的头风症越来越恶化。

      正巧此时,君上收到了卫云笙派使者带来的国书,在停战协议最后,讨要戚时明为面首。

      卫云笙这封书信,送到了君上的心坎上。

      他只要顺水推舟即可,刚好让敌国公主做这个恶人,而他作为君上,是不得不废了少将军的。
      怎么可以让不世将才为敌国所有?

      姬元昭屈尊纡贵地下到天牢,叫人将那一团血污的人提出来,在“藏鳞羽”之外,给他灌下缓慢致人五衰的“狼毒”,断了他的手筋脚筋。

      这人不会死在大昭。让他看过杞国的南方风物再死,也是一种仁慈。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在污泥中滚作一团的血人,却听到那人哑声问:“君上……为什么?”

      “为什么。” 姬元昭踩着那血人的头,“……只有弱者才问‘为什么’。少将军,你也是我的手下败将。”

      “将……军……?”

      “哈哈。” 他愉悦起来,“对了,你是个傻子呀。你是不是不知道你是谁?”

      “我教教你……你叫小狗,嗯?好不好听?”

      戚时明已经说不出话了,他的眼睫也被血沾湿,动不了,颤抖着,一阵热一阵冷。

      ……

      “小狗。”

      周围黑漆漆的,屋中墙边放着几张织机,被摇晃的烛火照出黑影。
      他的身躯似乎缩小了,正蜷在一方粗木桌下,桌底显得那么触不可及。

      戚时明爬出桌子,抬头看向叫他“小狗”的女子。
      ——那是一张不再年轻,却依旧倾国倾城的脸。

      云姬。

      看到这张脸的瞬间,戚时明想起了她是谁。

      “小狗,你这样瞪着我……你恨我?”云姬沉着脸,踹着地上饥饿瘦弱的孩子,一脚、再一脚。
      她一下、一下踢打着虚弱地滚在地上的“小狗”,渐渐流起了泪。
      颓然坐下,温婉的脸孔扭曲了,“呵,你是该恨我。我让你终此一生,都只是个贱奴……活该!这是我对你们的复仇!”

      他仰面躺着,盯着屋子天花板,身上很疼,神情很淡。
      屋中四面墙上的黑影逐渐扭曲、拥有了人形,形成影影绰绰可怖的人群。

      “云姬可是你娘!你藏着这把刀,难道想狼心狗肺地对她动手?”

      “性劣难改。他小时候就话也不会说,只知去厨房偷吃的。侯府没有短了他什么,他却不知感恩。”

      “还偷听先生给公子们讲课,一个小贱奴,他配么?”

      “听说云姬叫他小狗,嘻嘻,可不就是一只脏兮兮的恶犬嘛。”

      他很冷,咬着齿关,黑影如冰冷的潮水浇透了他,声威滂沱,一个个头还不到粗木方桌的孩子,似乎不可能抵抗。

      “……你问寡人为什么,寡人心情好,不妨告诉你。”

      姬元昭欣赏着那张在痛苦潮水中挣扎的脸,“要怪,就怪杞国公主那个贱人,是她让你变成这样的。”

      “寡人知道你即使是废了,也强过那些个乌合之众。只要你把杞国的长公主杀了,寡人就将你迎回大昭,给你狼毒的解药……如何?”

      “……你该不会连这个都听不懂?那可惜了,‘藏鳞羽’和‘狼毒’都是我鬼方神药,你这贱命啊,长公主可保不住。”

      *
      “咔嚓”一声,暗牢门开了锁,卫云笙提着油灯,推门而入。

      关押少将军的牢房已经大变样了……不,这已经不能叫牢房了。

      铜盆里银丝炭燃烧,燃着的瑞脑熏香驱散了湿气,地上铺着的织锦线毯温且柔。

      香炉也换成了金的,一看就是梅令尹那糟糕的品味。卫云笙心中有数,睨了下榻上醒过来的人。

      少年躺在绢面被窝里,他的头撂在枕上,冷白的肌肤森然静默,睁开的眼眸中有着深陷泥沼般的湿润。

      卫云笙来到床边,摸上他颈间脉搏。

      三天前卫云笙被他懵到了,回到王宫翻了好些医书,仍没找到失忆症的诊断、治疗之法。
      但据她所知,失忆之人要不就是经历了极大痛苦、主动忘却以往,要不然就是中了传说中的鬼方毒药“藏鳞羽”。

      这种毒只在昭国典籍中有过介绍,卫云笙不知具体药效,不知解法。
      她对解这种未知毒药饶有兴致。不过她得先搞清楚,这病人还剩多少记忆。

      “渺如。”戚时明喉间动了动,突然叫了她的表字。

      卫云笙惊讶了一瞬,而后便了然:“三天前你还不知我叫什么,是梅大人告诉你的。”

      戚时明在梦中肌肉一阵一阵地痛缩,醒来后才堪堪脱离昭都幽暗的监牢、侯府的深院,恢复了些许神智。

      望向床边,女子身纤体薄,腰间绦带垂坠,眉目如霜。梅令尹的话,似在耳边——

      “说起杞国的长公主……我身为臣子,不可唤她大名。但我可以告诉你,公主字渺如,是前一任杞灵王的嫡妹。”

      “……自从她监国之后,杞国百姓安居、有才者尽可出头,杞国渐渐雄霸一方,占据四方中的南方,被称为‘南杞’,她是一位明主。”

      “渺如黄鹤,迩如笙歌。”

      “渺渺烟云兮,闻笙歌举白,不知身世为何如也……”

      他盖着被子,身上渐暖起来。

      他腕上裹了厚厚的纱布,卫云笙摸着他脖颈上的脉,思考了一下,突然把他的被子囫囵个儿掀了起来。

      对戚时明道:“脱了。”

      “……”戚时明迷茫地看着她,“我、脱吗?”

      他似乎很懂地对长公主解释:“……梅大人说,公主要欺负我,应该在纳我之后,不然就是偷/情。”

      卫云笙眯缝了下眼睛,脸上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冰冷。

      “是,你不用脱。你手脚动不了,我给你脱。”

      ……

      少年静坐榻边,从脖颈到耳根之间一片绯红。皮肤苍白而薄,像能透视内部纤脆的玻璃体组织,皮下浮动着青筋*。

      她和戚时明两年没见。卫云笙记得他曾经有过小麦色的皮肤,被太阳晒过。从手臂到腰腹肌肉结实,身形修长而优婉,每寸骨肉都有着韧性和张力,不是什么细狗。
      可如今这具身躯瘦削纤弱,他身上不只有早年战场上留下的伤痕,刑伤疤痕鳞次栉比,脊背上被抽得满是鞭痕,没有一块好皮肉。

      卫云笙伸出两指,按在他心脉处。

      她声调平平如复述医书:“你内伤惨重,武功半废,脾虚体寒,中了两种毒。”

      戚时明垂眸盯着手心:“我有武功?”

      “不然呢?”卫云笙问他,“……你以为你是谁?”

      “……”戚时明抬头看她,目光清冽澄净,带着些茫然,她感到一丝不对劲。

      “你叫什么?”卫云笙跟他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一时尴尬。

      她盯着戚时明,凉凉地说:“问你话呢。”

      “我……”终于,他的眼珠动了动,说:“我叫小狗。”

      卫云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藏鳞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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