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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品兰(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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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阴得很,风亦刮得紧。
卷集着雪粒子的凛风拍在脸上,叫人睁不开眼,可这仍挡不住云州城人跑到街上四处打听八卦的激情。
一传十、十传百,不过半日,刘百盛的死已迅速成为街头巷尾的热议。
当韩穗在胡同口找到先秀时,后者正与几个大婶入神地听一卖货郎讲述刘百盛尸体被人发现时的场景。
她无视众人的聚精会神,硬挤进去,贸然开口:“刘百盛死了,那他刚娶的那个夫人呢,没去收尸么?可有人看到她?”
卖货郎正讲得起劲,乍被人打断,多有不悦,待瞧见问话人是个清丽姑娘,瞬间气消,绘声绘色的劲头提得更足:“哎哟,还真没人看到他那位夫人露面。不过我们货郎走街串巷,消息灵通哩,你们有所不知,别看刘百盛在云州横行霸道,可背地里,他那方面早就不行了,这才把娶回家的夫人小妾关锁起来,用各种手段折磨,不听话的就往死里打!听说新娶的那位夫人性子刚烈,说不好早被打死了......”
“不可能!”韩穗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先秀急急拦住,拽回家去。
回到屋内,先秀安抚道:“知道姑娘在着急什么,通山一早听说此事,立即就去城西刘宅了,想着趁刘家出乱子,说不定能打听到品兰姑娘的消息,姑娘别急,且在家等着就是。”
韩穗沉思片刻:“等不了了,立刻叫华叔备马车,咱们现在就去南城郭家。”
见先秀反应不迭,她边换厚衣边解释道:“眼下刘百盛一死,就是帮品兰脱身的最好时机,但按照大胤律例习俗,丈夫死后,其妻妾的去留需先遵从夫家的意愿,可刘家能有几个心术正经的人,还有那个刘母,可是当街踹死人的悍妇!方才你也听到了,品兰现下很可能身不由已,我们若是不第一时间去救她,只怕会凶多吉少。”
她顿了顿,又道:“但我贸然去刘家要人,师出无名,所以得先去找郭叔父,假作品兰的娘家人,结伴前去,行事更便宜些。”
此时先秀亦明白过来,取一件挂兔毛里的披风给韩穗系好,问道:“姑娘可是已想好要人的法子了?”
韩穗摇头,叹一口气:“路上再想吧。”
二人穿戴好厚衣风帽,刚推门出去,便见通山带着一个衣着单薄的女子,从韩家后门方向匆匆而来。
至前,那女子愣愣望着韩穗,泪涌而下,扑通跪进雪地,颤着音哭道:“韩小姐,求求你救救我家姑娘吧......”
与对方相视的片刻间,韩穗已回想起此人是谁,讶然问道:“小桔?”
小桔正是品兰身边的丫鬟,可她以前明明是个胖乎乎的姑娘,如今怎消瘦憔悴成这个样子!
韩穗忙将她从雪地里拉起来,急问:“品兰出什么事了?”
小桔极力克制着呜咽,眼中却藏不住惊惧:“......姓刘的死了,刘家忽然来了好些人,把姑娘绑起来,不知带去哪儿了,我也想跟着去,他们不让,还打我......”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韩穗问。
“姑娘和我一直被锁在一个院子里,他们把姑娘带走后没人管我,院子也不锁了,我便趁乱跟着一个偷了东西跑路的嬷嬷,从角门混出来,路上遇到通山,就求他带我来找小姐......”
韩穗看了眼站在小桔身后的通山,后者点头。
她迅速解下披风,裹到因寒冷与恐惧交织而颤抖的小桔身上,平稳开口:“好姑娘,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方才我们听说刘百盛死讯,正想去找郭叔父商量救品兰脱身一事,现在看来,怕是来不及了,我想让你再跑一趟,把这些情况告知郭叔父,让他速速至刘家与我汇合,你可还有力气做得到?”
“小姐放心,我能做得到!”小桔一把抹去脸上泪痕,想把披风推还回去,却被韩穗牢牢摁住。
她继续安排:“先秀,你速去府衙找父亲,就说我已去刘家要人,但品兰被歹人绑走,情形不明,叫父亲想个由头带些衙差去给我当援手。”
“可是……”
“你不用担心,有通山陪我去刘家就够了,万一有事他能帮我硬抗会儿,但只凭咱们几个,是对抗不过刘家的,必须得让官府的人介入,所以你的任务最为重要,耽误不得。”
她知道先秀在担忧自己,可越是情况危急之时,就越要分清轻重缓急。
“是,”先秀亦不再犹豫,“那我再去给姑娘拿件披风。”
韩穗道:“记得取那件月白素色的来。”
当下事已说定,几人便分头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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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凛风似猛兽,呼啸着穿街而过。
韩穗坐在马车内,看着路边一棵棵秃树被风吹倒向一侧,发出声响如同凌空抽鞭。
多年后,她偶然回想起这日朔风兜面让人睁不开眼的滋味,总觉得命运似乎早己在暗中谱好。
世事推移正如齿轮搭转咬合,有时只是细微的错差,也会彻底改轨所有走向。
但此时的她,尚行路在成乾十六年的冬日里,满心只有品兰的安危,可偏偏道上积雪过厚,马车行进得着实艰难,快到城西时,那拉车的老马干脆喷着白热鼻息一动不动了。
韩穗当机立断,弃车而行,待涉雪奔至刘家时,鞋袜早已濡湿。
她顾不上脚底湿冷,拨开围聚在胡同里看热闹的人群,挤到最前头。只见几个壮汉正肩扛一口黑亮的新棺往刘宅大门内进,在一旁吆喝接应的几人皆腰系白麻,应是刘家的下人。
就是现在。
韩穗在脑海中快速调动关于白家那位前婆母哭天抢地的回忆,随后照自己的大腿内侧就是狠狠一掐。
“刘爷啊刘爷,您怎么走得这么突然哪——”
通山被韩穗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吓一激灵,随即猛然回神,也跟着哭丧起来。
二人边走边悲泣,硬着头皮往大门里进。
“站住,干什么的?”
果不其然,他们被一护院摸样的伸棍拦住。
通山上前,吸溜着鼻涕,抽噎道:“哥哥不认得我们了么,这位是咱们刘爷的夫人郭氏的娘家嫂嫂啊,听说刘爷过世出事,特来吊丧的。”
韩穗用帕子拭着因大腿肉吃痛而流下的泪滴,凄怨地睁大眼,目不斜视地望着那护院。
寒风中,她的鼻头与眼圈微红,越发衬得脸白如玉、凄楚动人,看得对方一时怔神。恰好此时棺材抬进去一半,抬棺人嫌他们几个在门槛处碍事,呛声催促。
那护院收棍,不耐烦道:“快进快进,别在这儿碍事。”
顺利进入刘宅,二人绕过影壁,沿游廊来到正堂庭院。
此时已过正午,刘百盛的尸体早已被抬回刘家,就停在堂下。
韩穗远远瞧着那盖尸的白布,暗道一声晦气,随即放眼观察,在一众手忙脚乱布置灵堂的奴仆中,锁定一位正高声吩附下人采买出丧仪具的长脸老妇。
那妇人穿着普通,却摆出当家做主的气势,看似严肃,实则那双三角眼八字眉间精神奕奕,毫无骤失亲人的悲痛。
此人绝不是刘母。
韩穗又狠掐自己,趁着泪盈满眶奔上前去,一把握住对方双手:“您就是刘家老夫人吧,老夫人节哀,逝者已去,您可千万保重自己的身体!”
对方抽手:“你认错人了!”
“啊?”韩穗故作惊讶,“妾看您稳而不乱,全然当家主母的风姿,还以为您是刘家老夫人,实在冒犯,还望见谅。”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那老妇顿时和蔼可亲:“唉,我是哪门子夫人啊,不过是刘百盛的舅母,乡下人罢了,听说刘家出事,特赶来帮忙的。幸亏我来了,百盛他娘经受不住打击,早就病倒了,家里又没个顶事的,这里里外外全靠我操持。也别怪我认不全刘家的亲戚,敢问姑娘你是哪位?”
原来是刘老娘的娘家弟妹。韩穗不动声色,柔柔施礼:“妾是刘员外夫人郭氏的嫂嫂,特来吊唁。”
对方闻言面色一变,表情极其不自然道:“哎呀,吊唁啊,你来早了,来早了!你瞧,那边丧棚还没搭起来呢,你先回去……”
韩穗观其躲闪慌张的目光,心下有了数。她掏出一粒碎银,塞进那老妇手中,又将她拉至一处偏僻角落。
“舅夫人有所不知,妾是特意早来的,就想跟你们刘家报个信儿,待会儿我那公爹,也就是郭氏的父亲,就来上门要人了,他想将郭氏接回家去。也不怕您笑话,郭家如今不比从前阔气,多一个白吃白住的,叫妾这个操持家计的难上加难啊!”
听完她这一番话,老妇明显松了口气,随即一副“懂你”的模样:“说的是呢,刘家也不想郭氏走,老夫人就这么一个儿子,如今突然没了,往后还指望郭氏尽孝呢。”
韩穗刚想顺着话头探问眼下品兰在何处,就瞥见从老妇身后的月洞门内跑来一个神情慌张的女子,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走。
那二人消失在月洞门后,韩穗立刻对通山低声道:“趁眼下无人,你赶快去后院,看看有没有关于品兰去向的线索,我怀疑那老妇很可能知晓内情,我尽量在此拖住她,兴许能从她嘴里套出些东西。”
“可姑娘身边不能没人,万一有危险怎么办?”
“放心,只要我不说是来要人的,就没有危险,等会儿郭叔父和官府的人一来,更不会有事。你动作快些,若发现任何异样,立刻回来找我。”
通山也知此法是目前最好选择了,不再耽搁,越过游廊,根据来前小桔的大概描述,往后院方向而去。
韩穗则悄悄挪动脚步,借一处太湖石隐在月洞门旁,刚好能隐约听到老妇与那女子的对话。
“……本来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得好好的,老二都进去了,谁知道老二媳妇突然变卦,哭着闹着就是不让!”那女子气急败坏道。
“这千刀杀的,脑子被驴踢了么,这不是坏老娘的大事么!”
“我们几个劝不住她,还差点把人闹来,娘还是赶紧去看看吧,咱们给郭氏喂的药就管一个时辰,等药效退了,可不好控制她了!”
“那还不快走!”
两人的脚步声匆匆远去,韩穗站在太湖石后,一股凉意直达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