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屿上盛夏》螃姑

48、往昔/048

　　张彼得来的时候像逃难，走的时候也像逃难。盛朗把车停在码头不远，给张彼得买好船票。

　　低云压在海面，天阴得厉害，风暴潮即将来临。两人在候船厅的角落里并肩而坐，看天海连接线处晦暗不明的波澜。

　　盛朗突然丢给张彼得一张卡：“密码你知道。”

　　空气冷了几秒，张彼得会意笑笑：“怎么，想包养我？”

　　盛朗也笑了声，瞥他一眼道：“对，包你。包你你就该对我有个态度，别整天穿破袜子来我家，行吗？我瞧着烦。”

　　“我可挺贵。”张彼得难得安静地笑了一会儿，把卡推回去。

　　自从张威廉三婚，他就再没花过家里一分钱。后来他才有点后悔，后悔怎么当初就没好好学习？

　　在燕市街头闲逛了半个月，发现好去处通通不要他，只能先跑去西餐厅端了一个月盘子。当客人的时候不觉得，真干上了，才发现一根胳膊竟然要摆两个盘子，摔的摔，打的打，工资都不够他赔的。

　　后来又在路上发了几日传单，一天八十。他认认真真发了一天，一张都没往垃圾桶塞，老板感动地拍拍他说，小伙真不错，干完给你发奖金，最后吞了一天沙，到手八十五。

　　这种日子一天又一天，直到进了面包店，起码每天能揣几个面包回家，能按月领到一笔工资。

　　他是真知道愁滋味了。

　　原来睡眠好，现在为了房租愁得睡不着，把过去的奢侈品挂网上卖了卖，好不容易攒出房租钱，发现房租已经被盛朗交过了。那晚他抱着盛朗的枕头哭了一夜…人生，他这种人的人生，有没有人能理解？也有他的不好过。

　　盛朗再度道：“给你你就拿着，别矫情。”
　　“不要。”
　　“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真没多少，多了我也没有。偶尔应个急，很丢人吗？”

　　登船的通知开始广播，盛朗懒得再废话，掀开张彼得外套把卡塞进去，“况且我还有事求你。”他停了停，声音低沉：“元旦前，帮我去看看我妈，买束好点的花。别替我省。”

　　“我知道，我两个妈。”张彼得浅笑一瞬，看着天边低云翻涌，突然道：“看过咱俩妈过的日子，这辈子就不可能辜负女人。我知道你是认真的，但我劝你，别瞒她，你也不能瞒她一辈子。”

　　“知道。”盛朗沉默着点头，见他认真，又说：“夏以臻还是让我跟你强调，今年过年一定要来。她这人实心眼，对人好是真心的。”

　　“妈的。”张彼得鼻头一酸，垂下头咽了咽，再抬脸时，他大声道：“这辈子你就定了吧！”

　　盛朗笑笑：“早定了。”

　　“必须是她。”

　　“还能是谁？”

　　张彼得倏忽心潮澎湃，对着海面大喊：“那就娶她！你不许辜负她！辜负她我跟你没完！——说！——你娶不娶她！”

　　张彼得喊得力竭，海面荡着激烈的回声，登船的人们纷纷看过来，张彼得胸口起伏，却听天边依旧不管不顾的，传来盛朗的声音：“娶！——想闭上眼就是他妈的半年后，睁开眼就娶她！——我这辈子只娶她！”

　　声音还飘在风里，似乎被海浪翻卷起一阵阵涟漪。盛朗难抑地大口喘气，耳边是张彼得欢畅的大笑，他再度大叫：“啊！——娶她丫的！哥们儿给你当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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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暴潮很快席卷了整个淮岛。
　　这段时日海上停航，黑云在天边漫卷，海面呜呜咽咽，像老人在叹息。渔船都被遮罩起来，被锁链束着停在码头，不再作业。

　　淮岛陷入了每年最沉寂的时刻，空气也变得雾蒙蒙的。盛朗将“暂停营业”的牌子挂在家味门口，神色平静。

　　夏以臻有点难过。她不喜欢看到热闹褪去后的冷清，像是散场，谢幕。

　　暴雨不停，雷电日日在门外响，屋里暗得只能没白没黑地开着灯。盛朗和夏以臻呆在卧室里，守着一只小炭炉烤栗子和地瓜吃。

　　夏以臻烤着火，面色无神地翻着栗子，恹恹道：“刚送走张彼得，又把铺子关了，这个月光说再见了……我很讨厌说再见，心里难过。”

　　盛朗恍惚想起张彼得的嘱咐——找点好接受的话，提前铺垫给夏以臻。他觉得当下是时候，便道：“可我们还是得学着告别，短暂告别，永久告别，然后换一种方式再相处。”

　　他说完这些，突然觉得自己像个骗子，正不痛不痒地念课文。他明明也不擅长告别。

　　虽然从有记忆开始，就一连告别了父亲，母亲，又告别了家……似乎该适应了，也该变得洒脱，可盛朗只觉得自己更贪婪了。

　　他开始贪婪地希望幸福，希望永远，希望得到就永不失去。所以即便眼前这样说，却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暂时的告别就还好。”夏以臻道，“只要还能再见，暂时告别就算休息了。即便是与你，如果只是暂时分开一下，我也能接受。毕竟都说小别胜新婚，也不错。”

　　“不错？”盛朗瞪她一眼，“夏以臻，你看你是又欠揍了。我不分开，为什么要分开？”

　　“说了是如果，也说了是暂时的。”

　　“没有如果，暂时的也不行，多暂时都不行，我不接受，你也不能接受。”

　　盛朗说完确定——在理解告别这件事上，他还不如夏以臻。他果然是处理不好张彼得的嘱托。

　　“你这人，不想就不会发生了吗？”夏以臻横回去，“就拿家味来说，夏天那会天天挤破头，以为钱这辈子都赚不完。谁能想到几个月不到，风暴潮来了？那也只能被迫关门接受现实呀……”她气得托腮，“好在是还会再开张……”

　　沉了会，她又道：“真是奇怪，我原先觉得你挺洒脱挺清醒也挺理智的，我还立志跟你学学呢，怎么现在小气巴巴的？对我斤斤计较，凶，还抠字眼儿。”

　　盛朗要笑不笑地哼了声：“那你该反思了，你是不是对我关注得不够。你不关注我又关注什么，以及你有抱着相机的热情多来抱抱我，还会不会问出这些问题。”

　　盛朗盯着她，看这实心眼似乎真开始反省，仍觉得还远远没完呢，“还有，我不是斤斤计较，是非常斤斤计较。小心眼儿，喜欢记小账，还喜欢翻旧账。而且很不幸，我记忆力还很好，所以很记仇，且有仇必报，报必双倍，无论多久。”

　　夏以臻心里咯噔一声，弱弱问：“那我有得罪过你吗？我有小账在你那吗？……”

　　“你觉得呢？”

　　夏以臻想了想，觉得好像真有几次把他惹不痛快了，睡觉都背对着她，明显就是心里烦她，还有一次把她枕头扔去床另一头……

　　她点点头：“我觉得有。就是不知道有几次……”

　　盛朗冷脸看她：“你自己慢慢想吧。总之你做好准备，半年后我会一一跟你算清楚。我有多狠，你到时候自己感受，记得别叫唤。”

　　夏以臻拿起一颗栗子，闭着嘴剥了道：“你尝尝……可好吃了……”

　　盛朗心里笑了下，脸上依旧沉着：“我不吃，这招没用，你以为我是你？”

　　“那我们不分开……不分开好吗？”
　　“什么？”

　　“我说我们不分开。”夏以臻道，“没有如果，也没有暂时不暂时，就是不分开。一辈子也不分开，永永远远。”

　　她觉得炭火把自己的脸烤得很热，突然说出这种话，令她两只脚丫在鞋里都无处安放。夏以臻半天没听到回声，才抬脸去看，见盛朗撑着胳膊坐在床上，脑袋闲闲歪着，一脸满意地看着她，嘴角似笑非笑，不知什么意思……

　　夏以臻一时脸热，有点恼羞成怒：“幼稚！你真是幼稚！你这还上大学呢，就爱听这些好听的，好听的大多都是骗人的。”

　　盛朗挑眉道：“你不是不骗人吗？所以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再说了，你不想？”

　　夏以臻又憋着不说话。

　　“想不想，说话啊。”盛朗打定主意不放过她，“快说。”

　　“……”
　　“说不说？又逼我记小账是吧？”

　　看他这架势，夏以臻只好道：“想……”

　　“想什么？说具体。”盛朗冷冷道，“我这人记性好，但理解力一般，你得说全了。谁想，想什么，想和谁，想在哪，想多久，有多想。说清楚。”

　　夏以臻只觉得面红心跳，一堆问题问到她头上一个也记不住。

　　她皱着眉头缩在炭火旁，突然就见盛朗走过来，她瞬间吓得哆嗦，生怕此人又把她送到房顶上去摸天花板……匆匆道：“我，夏以臻，想和盛朗，在一起，一辈子永永远远，在哪都行，特别特别想……”

　　“特别特别是多想。”

　　“特别特别……”夏以臻想了半天，再也想不出怎么解释特别特别，只好压他一头道：“总之是比你想！”

　　盛朗一瞬满意，按着她亲了一口：“那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