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有其表》伊夫林

41、苹果

　　能哭出来就是个好兆头，但江郁自己都不知道泪水能这么多，她即使不看照片也能轻而易举地想起与虞宋的回忆，然后会把脸埋进掌心哭出声来。

　　虞宋醒过来的时候她惊奇地止住了哭泣，江郁擦干眼泪跑到他的病房前。

　　她在虞宋昏迷的时候来了很多次，她很少从这个角度看虞宋的脸。他睡着的时候很安静，习惯抱着什么东西，就像没有得到满足的孩子。你看他就会觉得他做什么都会被原谅，因为他有那么好看的一张脸。

　　江郁跟虞宋摊牌的时候也是这样，他不解，愤怒，最后变得慌张，然后耍赖不让江郁离开。

　　他撕碎了婚前协议的初稿和那堆调查资料，把客厅弄得一片狼藉，然后把江郁的行李箱扔进了书房，迅速按下手机，密码锁启动紧急状态，除了他本人的指纹谁也不能打开。

　　“没用的，我总有一天会走的。”江郁平静地看他发疯，“你不可能关我一辈子。”

　　“我求求你不要跟我生气，我知道错了。”虞宋没见过江郁那样的表情，他以往的撒娇求饶或者插科打诨全都派不上用场，他不知道江郁到底为什么这么生气，只会一遍遍地说对不起。

　　他们就这样耗了三天，他每天做饭，把厨房弄得一团糟，江郁走进来收拾残局，重新做了东西吃，两个人只有在吃饭的时候如同往日一般宁静，剩下的时候无论虞宋说什么，江郁都只会说我的证件还在行李箱里。

　　第三天的晚上虞宋终于撑不住了，他强硬地搂着江郁躺在床上，一边小声说对不起，一边昏睡了过去。

　　这是江郁最后一次看他的睡颜，她想为什么这样的人，能做出这么可恶的事情。

　　她知道虞宋是放她离开了，因为大门解除了紧急模式，不然她还是走不出这个房间。

　　“你睡着的时候很安静。”江郁在削一个苹果，她还是把皮削得很厚，嫁给苏璟的这段日子依然十指不沾阳春水，“比说话的时候要讨人喜欢。”

　　虞宋笑了笑，他贪婪地盯着江郁温柔的侧脸，享受这段难得的时光。

　　“最近睡得怎么样，听你的助理说你总是失眠。”

　　“他话怎么也这么多？”虞宋忿忿，“回去我就开了他。”他接过江郁的苹果，“我只是不敢入睡，每次都会梦见你离开的那天，我总在想我是不是不该放你走，如果我那时候强硬一点，是不是什么都不一样了？”

　　“那大概我们坐在这里说话的机会都不会有了。”江郁拿出一张纸巾擦手，等把汁水全部擦干净她才说，“谢谢你救了我，这段时间我理应照顾你，但我能做的……也非常有限。”

　　这不是什么客气的话，虞宋醒来后就立刻嫌弃起公立医院的环境，马上把自己和江郁打包送进了私立医院，说是私立医院更像是疗养机构，这一层只有他跟江郁两间病房，病房里独立卫浴，客厅招待室一应俱全，他这间甚至还配置了音响……每天几十人的团队围着他转，不过主治依然是公立医院的那位，虞宋听到他叫江郁“您女朋友”后龙心大悦，高薪聘请他做自己的主治医生，直到完全康复。

　　江郁能做的就是给房间里每天不重样的鲜花调整下角度，或者给虞宋削苹果。

　　“无论如何我都非常感谢你，”江郁叹气，“我那时候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虽然每天都说自己不想活了，其实也没有真的想去死。”她笑了下，“但是……”

　　“等等，”虞宋整个人都非常紧张，“我能先说两句话吗？”

　　江郁不明就里。

　　“很长时间以来，我都对你充满了……可以说是怨恨，我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对我这么残忍。”虞宋轻声说，“我真的没有想要跟你签订婚前协议的意思，我不否认律师的话打动过我，我有过这样的念头，因为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我有这么一大笔财产，我不是在意这些钱，我只是在想，如果你不再需要我了，我该怎么办呢？但很快我就否定了，如果我连你都不能相信的话，那我在这个世界上，还能再信任谁呢？”

　　“我也没有想过你离开得如此决绝，甚至不给我解释的机会，直到某一天，我听办公室的女生跟男朋友吵架，她说你永远都只是这样，我要的不是玫瑰花，是你的态度，今天是我们的纪念日啊！”

　　“我突然意识到，我对你的态度是不对的。你总是很轻易地原谅我，所以我的态度也很轻浮，我知道道歉就可以了，却从没想过为什么要做这个道歉。或许在你眼里，那段时间的我，道歉就只是手段，你或许会觉得，我想的是，如果我不这样做你就要离开我的话，那我道歉就好了。”

　　“我以一种谦卑的态度对你居高临下，因为我知道你的爱给了我放肆的资本。”

　　“想明白这点后，我觉得我不配得到你的原谅和宽容，你那么好，就应该得到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如果你因为爱我而包容我却变得很痛苦，那我就该放你离开。”

　　“可是我去参加了你的婚礼，我以为我已经调整得很好了，说不定还能突然冒出来吓你一跳，我想给你留下一个潇洒的，敢爱敢恨的前任的好形象，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喜欢卑劣阴沉的我……就像离开你之后我一直失眠，却每次见面时都要做出春风得意的样子，我想你不会愿意看到神情萎靡的我，我长了一张你喜欢的脸，这张脸如果不合时宜地颓丧起来，也许你就不喜欢了。”

　　“但我失败了，我没有能坦然地走到你面前，我像个胆小鬼一样光明正大地偷窥着你的一切……你穿了我为你定制的婚纱，当然后来我知道那是因为有人言情小说中毒，毁掉了你的那几套定制，你只能用这件救场——但这并不影响我在这场婚礼上发现我依然爱着别人的新娘。”

　　“后来我又劝说自己，你过得很好，苏璟是个不错的人。但我又发现他其实也只是虚有其表，当然我不能说我完全胜过他，可我自信如果是爱你这件事，我不会比他差到哪里，那么你是不是可以回到我身边，毕竟我们有过那么多共同的回忆。”

　　“我想尽一切办法想让你知道他不好，但我没有想到你真的有点爱他，我这种行为也在无形中再次伤害了你，所以我还是需要向你道歉。”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发现我还是爱你。我知道你不太相信一见钟情，你觉得那是见色起意，这样的爱情并不牢靠，但想想我们也能算是日久生情了，我们相处过那么长时间，我们认识的时候又比相遇更早很多……这些年我泡在你的满腔温柔里，一天比一天更加爱你。在你眼里我可能依然是个孩子，但你确实改变了我。你喜欢泰戈尔的那句诗，是的，你让我自由，我喜欢自有，但我心甘情愿待在你身边。我没有想要独占你，甚至不想以分享形式的得到，因为你是独立的个体，我只能请求你爱我。”

　　“这些以前我都不懂，我以前只知道你对每个人都很好，却对我特别好，因为你爱我，你爱一个人可以义无反顾，这是我的幸运。”

　　“你是个道德品质高尚的人，虽然追求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享受别人崇敬的目光，但都是靠自己，做不出落井下石的事情。你耳根子软，听不得请求，狠不下心拒绝别人，又容易被感动。”

　　“我想，如果我用救命之恩挟恩图报，请求你跟苏璟离婚的话，也许你会同意的，我给了你一个人命大过天的理由。我可以像以往一样耍赖求你离婚，或者不离婚，让我待在你身边，你耳根子那么软，我闹一闹你可能就会动摇。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但我不想这么做了。”虞宋拉住江郁的手，发现她又哭了，“你怎么还是这么爱流泪，我爱你，或许没有你想要的那么多，但却刚好比爱我自己多那么一点。但你曾经给予我的远超这被击碎的一根肋骨，你无需太在意这件事，是我自愿的。”

　　江郁低声哭泣，虞宋一点点抹去她的眼泪，他的动作温柔又克制，像是擦拭失而复得的珍宝。

　　江郁哭完了，深呼吸了几次，才说，“你搞得我都忘记说什么了。”

　　虞宋哑然失笑，“我只是不想听到某句话，你可以说你好帅，也可以说你爱我，好吧如果这个比较难的话，你可以说……”

　　“你很帅。”江郁打断了他的话，“你出现在海底的时候耀眼得像爆发的超新星，埃及的太阳都黯然失色；我想我眼光还不错，毕竟爱了你那么多年……至于，”她停顿了一下，“在海底差点死掉的时候，我想明白了一些事，但又好像没完全想明白，等我彻底想通了会告诉你的。但我原谅你了。”

　　苏璟一愣。

　　江郁笑着说，“我原谅你了，那件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应该是不能再做恋人了，但我也不想再躲着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也许可以试试看，从朋友做起。”

　　她在这句话里加了无数的限定词，她也许自己也没想好如何处理这段关系，但虞宋却仿佛被宣告了死刑。他已经在后悔为什么要说得那么坦荡那么光风霁月，那不是他的风格，他本来就是个道德底线非常低的人。

　　就该挟恩图报的，就应该跟江郁说我不在乎你是谁的妻子，我只想要一个爱你的机会。他刚才的剖白确实出自真心，但现在江郁说尝试着做朋友比杀了他还难受。这句话几乎要给这段关系画上一个句号。

　　朋友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能接受的关系，我们曾经亲密相拥过，我亲吻过你的嘴唇，我们在东升西落间炽热地相爱过，就不可能只做朋友。

　　但他什么也没能说出口，他沉默地把江郁拉到怀里，头枕在她肩上。他们用这个姿势拥抱过很多次，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泪水这么难以控制，怪不得江郁这么爱哭，他的鼻腔和眼眶生疼，因为在克制眼泪痛得浑身都在颤抖，虞宋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男人在死前都是不能哭泣的。

　　“你伤口疼了？”江郁拍拍他的后背，没有推开他。

　　“没有，”他轻声说，“冷。”

　　江郁笑了笑，“今天有26度，明天想吃什么？我也最多就能帮你做点吃的了。”

　　她的语气让他回到了那个夏天，他在篮球场好勇斗狠扭伤膝盖住院的时候，她也是这样问。

　　“糖醋排骨，茄汁大虾，”当时他是怎么回答得来着？“青菜丸子，还想要一份鲫鱼豆腐汤。”

　　“我也就只能给你做个豆腐汤了。”江郁还是那样说，她又拍拍虞宋的肩膀，“好了，我该走了。”

　　他们分开，虞宋低下头不让江郁看到自己因为克制泪水扭曲的脸，江郁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放在一边的苹果塞回他手里，“明天再来看你，苹果记得吃。”

　　她没有再看虞宋，轻轻悄悄地走了，到门口时候她听到虞宋说，“明天吃了饭能陪我看电影吗？”

　　“最好是喜剧片。”江郁点头，从背后关上了门。

　　虞宋咬了一口已经氧化的苹果，真奇怪，怎么会是苦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