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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赌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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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荣尔扬的母亲,国妗荣谕脸上正挂着微笑,但细细看去,可见脸上的笑容十分勉强,面前的茶杯中早已没了热气。
不速之客正坐在堂上,闲闲地吹了吹泛绿的茶汤:
“齐王殿下近日新得了几筐岭南的鲜果,特意托我来看望侍中大人。侍中大人在家如何?”
“托陛下的福,在家还算清闲。”
不速之客摇了摇头,道:
“这话国妗可说错了。明明是托楚王殿下打了胜仗,国妗也只好在家享清闲。刚刚可是有人不听话,尸体在野外被狼啃了,三天才拖回去,啧,没人敢收尸。”
荣谕官帽底下,冷汗几乎渗出来。她斟酌道:
“打仗是兵部的事情。我有爵位在身,陛下又问不到我,就算要动手,也没有理由先朝我开刀。”
齐王的小姑,御史中丞柴轮将茶杯扣在桌上,心中冷笑:蠢才。
荣家若不是先祖挣下军功,又是先君后的母家,这么目光短浅的人,是怎么当上国妗的!
她近日刚加官进爵,又受了御赐的金腰带,更是嚣张至极。楚王回朝后,数批白身因有军功傍身,翻身成了新贵,老一批贵族勋爵自然要受打压。
她仗着今上重用,看哪个朝臣不顺眼,便参上一本,一夜之间数人被贬的被贬,被流放的被流放。朝中一时噤若寒蝉。
她唇间勾起弧度,道:
“国妗在家倒乐得清闲。难怪外面天变了还不知道,国妗就不怕一道雷把您这窝棚给劈坏吗?”
荣谕擦了擦汗:“请大人指教。”
柴轮看见荣谕这副窝囊样,更加趾高气扬:
“如今这朝堂之上正忙着烧灶。有些蠢才,看见哪个灶热,就去忙着烧;却不知道厨子才是掌握灶热不热的人。太热的呢,恐怕就要爆炸,反而成了废灶;而细火慢熬的才能长久。”
“齐王殿下赏你的东西,你就接着,别辜负了殿下的好意。”
说着,将袍袖一拂,跨出门时却恰好撞见一顶青布小轿拦在门口,一句话把她顶了个趔趄:
“多谢齐王殿下和御史大人的好意。草民倒可惜齐王殿下的果子,白白从几千里外运过来,却叫人糟蹋了。”
一只洁白的手轻轻掀起轿帘的一角。沿着她的视线,隐约可见是个男子。
柴轮眼睛咪起。她一向喜欢美貌男子,沿着轿帘窥去,能看见一截白皙的手腕,上面点了一粒朱砂,鲜明刺目。
那朱砂忽然不见。柴轮品鉴着着美貌,被顶撞的烦闷反倒消解了些,道:
“这话什么意思?”
荣尔扬却不紧不慢道:
“齐王殿下素有贤名,草民虽然在闺中,也时常听说。可御史大人的行事却与齐王相反,现在京中的茶馆,都在说御史您刻薄寡恩。您猜齐王听说,会怎么想?”
柴轮的手放在了剑上,却又一点点松开。她素日睚眦必报,但和一个男子计较,未免失了风度,何况这位男子,未来保不准是哪位皇女的正君。
口气温和了些:
“国妗府教养男子的手段确实不一般。怪不得扬公子的美名流传骊京。但朝政之事,可不是你小小男儿能看明白的。祸从口出,公子可要谨慎些。”
柴轮一迈出府,荣尔扬便顾不得贵门公子的仪态,直直奔入书房,扑通一下跪在母亲面前,坚决道:
“荣家要大祸临头了!请母亲早下决断,我荣尔扬非楚王不嫁!”
荣谕看着面前的儿子,皱着眉头,道:
“这是男子该说的话吗?荣家的脸叫你丢尽了。赶紧起来。”
荣尔扬却不听话,沉声道:
“娘亲,我爹去的早,府中两个妹妹又年幼,荣府这一代血脉不丰。现在今上还算健康,朝中局势还不明显,但将来诸位殿下真斗起来,荣府该如何自处?”
“局势如逆水行舟,母亲绝不可能中立!被杀的御史就是下场。”
荣谕沉吟道:“楚王虽然厉害,但她实在残忍,怕是容不得功臣。倒是齐王殿下对你青眼有加…”
“一郎怎可许二主!母亲,齐王殿下虽然看着宽和,但这位小姑行事如此嚣张,只怕少不了齐王殿下的意思。齐王的心思绝不如表面这么简单!”
“楚王殿下看着残忍,儿却看她杀伐果断,又能提拔属下,有人君的气度。儿已经被这位柴大人记恨了,请母亲早做决断。”
说着,深深叩下头去。
荣谕被她这个儿子气得不轻,指着他说:“逆子!逆子…”
“逆子”了半晌,忽然福至心灵。她虽然庸懦,但毕竟在官场上浮沉数载,心机还是有的,反手又将儿子扶起:
“罢了。你一句话,我还得亲自给齐王殿下赔罪。你这段时间在家别出门,老老实实学男戒,好好预备着赏花宴。”
“记住,一定要一鸣惊人,不能丢了荣府的脸面。”
“至少要压倒那个异国俘虏。”
*
齐王府内,姬无明手执黑子,落于棋盘。棋子乌黑,映得手指如玉。她抬眉笑道:
“皇妹猜猜,荣家会怎么选?”
“当然是选我。”
姬无痕落下一白子,顿时扭转局势,黑子陷入合围之中。
果不其然,侍从附耳来报,听罢,姬无明一笑,将杯中酒液饮尽,将白玉杯底展示给姬无痕看,道:
“我输了,先干。妹妹还是这样,说话不饶人。荣家的小公子我见过,瞧着端方知礼,亏道荣谕那个老糊涂怎么养出来的。可我不喜欢深闺男子,无趣,先恭喜三妹又得佳人了。”
"姐姐扮猪吃老虎,拿我当枪使,还要我感激?"姬无痕也笑:
“都说我残忍,姐姐才真无情,连自己和亲小姑都算计。”
姬无明笑容淡去,棋局胜负已分,她闲闲拨乱了手中棋:“天家无情,我不得不给自己找好退路。”
“有一个注定不得母皇喜欢的出身,倒不如别在眼前碍她的眼。”
“母皇老了,她的眼睛越来越多,但也越来越辨不清是非了。对于母皇,摆在明面上张扬的鹰,远比暗处的毒蛇好控制。”
“所以姐姐就让柴轮那个蠢货自投罗网?”
姬无明的笑容有些嘲讽:“三妹,你打了胜仗回国,我这一派的老贵族自然没了用。新人那么多,个个都要往上爬,个个都要表忠心,当然要拿这些人开刀。柴轮是蠢,但够疯,会咬人,他是第一把刀,把这些贵族的皮肉一点点刮下来;这把刀扔掉,还有第二把刀、第三把刀......朝堂要大换血啊。”
“外人说我贤能,可只有自己知道......母皇从未想过让我当太女。”
姬无痕无言。她这个姐姐,由于养父的缘故,生下来就被母皇讨厌,在姐妹三人中最不受宠。
今上生下皇长女后落下了病根。当时皇女夺嫡,只有今上的外家势力最薄弱,恰巧今上的正君,皇长女的养父去世,不得已与勋贵世家联姻,娶了当时有名的悍夫。
大殷先祖立国时有祖训:女子创生之能,乃上天所赐;男子只能依靠女子创生,实为次等。凡俗生人,生母有养育之恩,而父并无一丝一毫贡献,故只有女子可流传后代,享香火供奉。
皇室传人则更加严格,皇嗣都是皇帝陛下的亲生血脉,为上天所授,只知有母,不知有父。令皇嗣得知生父者,便是动摇国本,杀无赦。考虑到皇嗣长大需要母父养育,可由皇帝指认后宫君侍为皇女养父。
偏偏这位悍夫打破了这桩禁忌。今上成婚后迟迟未圆房,这位悍夫竟然将妻主灌醉,今上因此有孕。
悍夫还四处宣扬自己是皇女生父,今上为求他母家势力的支持,隐忍到登基,最终被一杯毒酒赐死。
临死前,悍夫对今上透露出一个惊天秘密:皇长女的养父,乃是他们一家暗中害死的!
今上本不想要这个孩子,但忽然间腹中胎动,感受到它与自己血脉相连,唤起慈母之心,姬无明才留得一命。
姬无明生下来,今上看见她眼角的红斑,与那悍夫别无二致,看着便不喜欢。恰巧此时柴侍君在旁侍奉,便指认了他作皇女养父。
姬无明生父的名字,早成了宫里一桩不能说的忌讳。
姬无明笑得苦涩:“我不能当太女了,可小痕,你也不能让她当。”
“我宁愿给你铺路。这样我心里也好受些。”
“她”自然指的是姬长生。
“凭什么同是娘生的亲生骨肉,一个就爱如珍宝,恨不得拿整个大殷来给她铺路,另一个就不闻不问呢?我不想让她如愿,我只能选你,小痕。”
“你根本放不下。”姬无痕一针见血:
“我们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我想得到那个位置,我知道你也想,姐姐。”
姬无明并未否认,只是拿指甲拨弄棋盘,忽然问道:
“如果有一天,小痕,我们真的要不死不休,”
“你会饶姐姐一命么?”
语气波澜不惊,仿佛正在品鉴棋谱。
姬无痕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任由气流慢慢吐出。她不想说那个字,可也不愿意撒谎,便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不能。”姬无明替她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