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四月之后

1、第 1 章

　　小镇
　　那是一处隐在青山后的小庙，年代久远，红墙黑瓦已然退了色，墙壁斑驳，似乎在诉说着往日的时光。

　　门前立着一株高大的银杏树，叶片已逐渐泛起金黄色，秋日的暖阳穿过树叶缝隙，在地下投射出斑斑点点。

　　秋风乍起，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枝头的银杏叶有的随风飘散，落进了院子中。金秋十月，遍地金黄，想来是绝美的景色。

　　周岩很是心动。

　　可门上挂着一把锁。

　　问了人才知道，连日暴雨导致庙主体坍塌，已于三日前闭门修缮。

　　一种怅然若失油然而生。

　　明明这座小庙不在他旅游的规划之内，而他也只是偶然经过这个还在开发的小镇，却着了迷地停下了脚步，在这一待就是三天，搅乱了他之前就定好的旅游计划。

　　修缮工作才开始，短时间内怕是见不到这座小庙的真面目了。

　　周岩叹了口气，一步三回头，踏上青石板铺的路，离开了这里。

　　回到小镇上，周岩退了民宿，打算今日就离开这里。可路过花鸟旧物市场时，他却鬼使神差将车停下，一头扎了进去。

　　CCD
　　市场很小，一眼就能看到头。开头几家门口摆着各色各样的植物，状态蓬勃，极具生命力。

　　往里走，就是一些卖鸟、卖鱼的店铺。

　　周岩都不大感兴趣，草草看了几眼。往里走得越深，阳光就越少，走到头时，周岩才发现有个人躺在拐角处的摇椅上，手上抓着把蒲扇随意搭在胸前。

　　摇椅摇摇晃晃，椅子上的人紧闭着双眼，但却没睡着，他另一只空闲的手搭在扶手上，食指和中指随着收音机里放出的音乐有节奏地敲击着扶手背。

　　而他身后，是一间狭小的店面，里面灯光昏暗，根本看不清。

　　周岩皱起眉头，打算就此回头。

　　可他刚转身，身后便传来一句话，声音苍老却有力。

　　“客人，进去看看？里面可都是好东西。”

　　周岩本想拒绝，可店内某一个东西在他转身时被透下的灯光照射，折射出一束冰冷的白光照进了他眼中，他脚步一顿，让店主有了可趁之机。

　　满头白发的店主立刻热情地将周岩拉进店内。

　　一股窒息的沉闷感从脚下一直窜到周岩的天灵盖。

　　他难耐地闭起了眼睛。

　　调整呼吸再次睁眼时，昏暗的小店已经被白炽灯照亮。

　　他在腐朽不堪的木架子上找到了那个反射出白色光芒的东西———一个黑色的缝隙里裹满泥土的CCD。

　　一直沉着冷静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回过神时他已然伸手将其拿了下来。

　　白发老人眯着眼笑，“客人好眼光，这个东西回去捯饬捯饬还是能用的。”他突然凑近，又看了眼周岩，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带着点狡黠，似乎在考虑该怎么向这个冤大头开口报价。

　　冰冷的质感，破碎的机身，肮脏的表面，说实话，周岩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同意店主人的报价。他看着这个随意装在白色塑料袋里安静地躺在副驾驶上的CCD，自嘲般笑了笑，随即离开了这个小镇。

　　生活

　　回到熟悉的城市后的生活是一尘不变的，机械的，周岩每日三点一线，奔波于教室、实验室以及家中。

　　茶余饭后他也会和其他老师聊起他这次出去游玩的经历。在他描绘的大好山河中，没有那个隐秘的小镇，周岩似乎极其不愿意提起他在小镇上待过的那几天，有的时候明明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因为没人会认识那个小镇，他们根本也不会知道有这个小镇的存在，因为在周岩回来后的第一个晚上，他曾在网上搜索过小镇的名字。

　　结果当然是一片空白。

　　他右手抓着鼠标，左手撑在下巴上，双眼无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当时在想些什么。

　　只是觉得有些失落。

　　日子过得很快，平淡的生活虽然如温开水般毫无滋味，但对于周岩这种随遇而安的人来说，也不乏是一种最好的安排。

　　于某一日早上起床，周岩发现外面竟然落了雪，雪很大，他从16楼的落地窗看过去，外面白茫茫一片。

　　捧着杯冉冉冒着热气的咖啡，站在落地窗前，周岩颇有情调地赏起雪来，毕竟今天周末，实验室也没什么重要的安排，于他而言可以好好放松一下。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突然走进书房，从架子上拿出一架崭新的单反相机——这是他之前心血来潮时买的，买过之后因为操作复杂而他又没有时间系统的学习，于是就被他扔在了一边。

　　之前的那段旅程他也将单反带了出去，可拍了几张后又兴致缺缺，再也没碰过。

　　回来后就被他放在了书架上，直到今日大雪，他想用相机记录一下。

　　照片
　　和单反放在一起的，是那个他花五百块买回来的CCD。

　　指尖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那东西像是有股魔力，让他不想靠近又不得不靠近。

　　于是便出现了他在家翻箱倒柜找电源充电线的场景。好在，没让他找太久。他清楚的记得前女友之前也买过CCD，和平分手后他也将东西全都归还回去，可就落了这条充电线。

　　这倒也解了他如今的燃眉之急。

　　有些凌乱地给CCD充上了电，在这之前，周岩十分细致地拿湿纸巾替它擦去了满身的泥淖。

　　吃饭，看文献，又接了实验室研究生的电话，周岩疲惫地摘下眼镜，捏了捏双眼。

　　等他慢慢睁开眼，看到桌上那个由红转成绿色的点，他不可察觉地呼吸一滞。

　　屋内开着暖气，可周岩背后却无法解释地升起一股凉意。那种凉意，从脊柱蔓延到后脑勺，再从他头顶落下来，等他反应过来时，早已经泪流满面。

　　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记忆中他好像很久都没有哭过了，今日如此，他只觉得奇怪。

　　更多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

　　恍惚间他打开了相机。

　　他原以为CCD早就坏了，给它充电也是抱着侥幸心理，可却没想到真的能打开。

　　相机亮起的那一瞬间，他感觉到心中一顿痛楚，像是有只手狠狠捏紧了他的心脏，让他连呼吸都觉得难以忍受。

　　他本意想要拍一张来检测相机功能是否损坏，可快门按下去的时候系统却提示内存空间已满。

　　于是他只能颤抖着手打开相册。

　　只一眼，他就惨白了一张脸，浑身的力气在一瞬间被抽去，他无法控制地心尖一颤。

　　这本是一张平平无奇的照片，大学毕业时的毕业照也经常会拍这种穿着民国衣服的照片。

　　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

　　照片中的人穿着白玉色的长衫，随意站立在一棵桂花树下，他手上捧着一本书，像是不经意地一瞥，看到了对面的人，于是那张像玉一般细心雕琢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羞赧的微笑，又被镜头捕捉到记录了下来。

　　周岩耳边好像模模糊糊响起一句话。

　　“今日桂花开了。”

　　声音清冷温润，他放佛看到照片中的人嘴巴一张一合，在和他说话。他看着照片中那棵开得灿烂的丹桂，下意识地回了句：“是啊，好香。”

　　寂静的书房，只有时钟划过的声音，周岩刚一开口，就被自己的声音下了一跳。

　　扔下相机，他拖着有些软的双腿进了卫生间。冰凉的水流不断从他指缝间溢出，等他终于稍微清醒了点后，他才又回到书桌前，并未拿起相机，而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它。

　　太失态了，他从未觉得自己是会如此失态的一个人，因为一张照片，哭得不能自已，像是流干了几辈子的眼泪一样。

　　而照片中的人，他根本不认识。

　　从书桌最底层的抽屉中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燃，夹在手指间，周岩猛吸了一口，又因戒烟许久一时间没适应过来而猛烈地咳起来。

　　周岩没有忍住，放任咳嗽，咳到撕心裂肺才作罢。眼眶已然红了，也可能是很早就红了，他现在只觉得眼睛有些热。在烟头忽明忽暗中，他又拿起了相机，像后翻去。

　　如果说看到第一张陌生人的照片让他泪流满面已经很令人吃惊了，可当他看到从第二张开始乃至到最后一张都是自己的照片时，他才发现事情有些超出常理。

　　相机中除了第一张，其他剩下的都是他的照片，是他在生活中教学中实验室中各种不同的照片，而周岩又清楚地知道，这些照片都出自于同一个人的手——他的前女友。

　　前女友买了CCD之后唯一的用处，就是记录周岩，为此周岩也很无奈地劝说过，可都被无情地拒绝了。

　　周岩一张张翻过去，照片横穿他从大学到考验到工作后的各个不同时期，有些他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了，只能从照片右下角的时间水印来回忆。

　　骤然间，周岩身形一顿，他僵硬着身体，颤抖着手急不可耐地按动着相机，迫切地想要跳到第一张照片，看一眼右下角的时间。

　　时间放佛静止了一般，周岩似乎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声了，只有指尖的颤动提醒着他自己，他现在还活着。

　　他双眼猩红，看向照片的右下角，那里分明用阿拉伯数字记录着时间。

　　“1921-10-05”

　　窗外的北风呼啸着四处奔走，夹杂着鹅毛般的无暇雪花随风散落，恍惚间，周岩又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于看清日期的那一刹那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全身早已凉透的血液也放佛沸腾了一般，叫嚣着在四肢百骸流动，心间从未有过的汹涌澎湃的情谊于一瞬间有了着落点。

　　他轻抚着照片中的人，嘴中喃喃道：“民国十年，既是初遇，亦是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