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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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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延的军中事务并不避我,所以我避身到了他主位之后的一架矮屏之后,屏声等着长安而来的使者。
终于,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不疾不缓。我侧耳细听,心跳忽然加快。电光火石间,记忆中的一道影像蓦然跃出脑海。
我已经知道那位使者,他到底是何方神圣了。
是啊,在这个时候,除了他,还会有谁能担当这样的使命?
大帐的帘幕被掀开,一阵冷风钻了进来。摇曳的灯火之中,我看见一个身披玄氅的颀长男子微微弯腰而入。他一眼看到坐于案牍之后的吴延,没有犹豫,没有停顿,朝他面露微笑,大步行来,就仿佛他们是昨日刚刚分别的老友,而今只是路过兴起,于是再度来访。
我看不到吴延的脸庞,但是他的背影,仿佛僵硬了一下,然后,他慢慢地站起身来。
“将军,别来无恙乎!”
随着这一声我所熟悉的声音,他已到了吴延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朗声大笑。
这笑声,与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我转过身去背靠屏风,慢慢闭上了眼睛,胸中仿佛堵住了一团棉絮,连呼吸都被哽住。
与他的最后一次相见,还是大汉初定,他亲自把我从定陶送回到吴延身边时,分别于前往栎阳的半道之上。记忆里的他,仿佛永远都停留在我十六岁那年在上河芦苇荡中第一次遇到他时的那白衣模样。但是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他,消瘦无比,双鬓已染微微白霜。若不是那一双依旧炯若明烛的眼,我几乎不敢相信,未见的这些年里,他竟一下苍老如斯!
他必定是为刘邦做说客而来,或者说,是为了这个天下的平和而做说客。
“良在山中幽居,亦惊闻长沙王之噩耗,嗟叹不已。长沙王宽厚仁爱,良曾有幸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音容笑貌,至今不能相忘……”
我已经不愿再继续停留在这里了。
我从离我所站不远之处的一道可供出入的大帐后门离开,登上马车,吩咐车夫送我回城。
张良会如何调停劝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既然出山,又只身前来,必定是有备的。
我的寝室里,照明的火烛一直燃到天明,而吴延,也一直没有过来。
天已微微亮,我从榻上起身,打开房门正要唤侍女入内,抬头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正立在门口,我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再看,已辨了出来,竟是吴延。
他已不知立在这里多久了。眼眶深陷,脸色憔悴。
我急忙让进了他,埋怨道:“什么时候回的,为什么不进来?”
他朝我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略显勉强的笑容,任我伸手拉进了他。
他的手掌,冰凉一片,不复我从前所熟悉的那种温暖。
“我已下令全军,今日便撤兵南下。”
我在倒茶水的手顿住了,回头看着他。
他仿佛十分疲惫,说完了这一句,连靴子也未脱,仰倒在被褥之上,便闭上了眼睛,再无别话。
我到了榻前,跪了下去将他靴履脱掉,放进暖褥之中,望他仿佛已经入睡的脸庞。片刻之后,正要起身,手忽然被他紧紧抓住。
“阿离,不要走,陪我睡一会。”
他仍闭着眼睛,对我这样说道。
我慢慢爬到了他的外侧,蜷卧在他身边。
片刻之后,我隐隐听到外面传来了阵阵欢呼之声。那应该是刚刚得令的将士所发。
我悄悄看向了他。他仍闭着眼睛,神情平静,面庞之上,却像是蒙上了一层疲倦而灰暗的阴翳。
***
我很快就知道吴延终于同意撤兵的原因。张良带来了长安的交换条件:刘邦的截发和他的太子刘盈。
张良说,将军一纸檄文,雷惊天下。将军兄弟情深,他亦为之动容。只是天下若因将军之举,再度狼烟肆虐,则黎民哀哭生灵涂炭,长沙王之牺牲义举亦成空,他在天英魂想来也不会安宁。陛下如今才知道长沙王的忠义,痛悔自己当初的决定,本欲亲自前来祭奠,怎奈病体缠绵,所以自截体发,如同身首,交由太子盈带来,让太子代替他到长沙王的神位之前祝祷谢罪,以慰长沙王之英灵。
我不知道张良是怎样劝服长安城里的天子做出这样的让步,但是现在面对吴延,这样的一番说辞,于理,冠冕堂皇,于情,又是如此的叫人难以辩驳。
在这个君臣等级壁垒森严的时代,皇帝愿意认错,甚至让他的太子带来截自他头顶的束发来祭奠一个臣子,吴延若是执意继续北犯,那么他当初兴兵所发的檄文无异于欺世盗名。
吴延或许是高傲而自我的,但他与英布、彭越之流,却有着骨子里的区别。大军一路北上,他虽治军严明,尽量不予扰民,但沿途百姓难免仍受战火波及。他虽未言明,我却知道,每当路过沿途十室九空的荒凉村舍,听到士兵偶尔唱响的思乡谣,面对每战阵亡的将士遗体,他并非完全没有愧疚的。
“长沙王英名冠天下,将军同为吴氏王孙,必定亦胸怀家国,良代天下黎民,亦代长沙国万千之子民,谢过将军的大仁大义!”
还能如何?只要长沙国起兵的本意,真的如那檄文所言并非图谋天下,那么现在偃旗息鼓,让太子带着天子如同身首的截发去向亡灵祭奠谢罪,或许就是能收到的最体面的结果了。
***
刘盈已经长成了一个清秀而瘦弱的少年,只是眼神有些漠然,仿佛对他面前的任何人和事都不会上心。
我知道现在,他的父亲正宠爱另一个男孩,甚至日夜想着让那个孩子取代他的地位。
一个不爱他的父亲和一个爱他、却太过强势的母亲,注定了这个少年未来悲剧而短暂的人生。
祭奠之日,天地灰蒙。太庙里外,一片缟素。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刘盈手捧置了天子断发的乌盆,朝着长沙王的灵殿缓步而去。唱礼声中,他双手拈香,向着灵位恭敬行礼。于是大殿里外,顿时哀哭一片,人或面带悲恸,或愤怒,唯独这少年,独自立于那里,神情茫然而淡漠,就仿佛置身事外。
这一刻,我忽然有些同情这个少年。他的父亲为了掩盖自己的丑陋,把他像个小丑般地推出来演戏,让他承受这原本与他毫不相干的一切,尽管,这是他做为太子,这个帝国将来的所有者而应担的义务。
礼官诵念敬词的时候,刘盈的目光终于扫到了我这里。看见我的时候,他起初并没有反应,目光茫然地从我身上掠过。我向他微微笑了下。他一怔,仔细地盯着我看。渐渐地,仿佛认出了我,眼神有些活动起来,嘴唇微微动了下,仿佛想开口。只是很快,又紧紧闭上了,再也没看我一眼。
这场冗长而庄重的祭奠之末,他在他身侧张良的示意下,终于宣布了天子的浩荡皇恩,不但长沙王的王位由吴臣继承,就连利苍,也被封为轪侯。
何等宽宏而大量的天子!
刘邦用这一道恩赏,昭告天下,他不但勇于知过,更是心胸宽广足以容纳天地的帝王。身为他的子民,何等幸甚!
我已经可以预见,南越诸国,会因了长沙国吴氏的再度顺服而向长安伏罪,而刘邦,他也终于可以全心全意地去对付那个比吴氏要危险一百倍的彭越。
这一场君与臣的博弈,长安的天子,终究还是凭借其天生优越的地位,成为了最后的胜者。
***
尘埃落定,已是新王的臣在王宫中设宴为太子和张良辞行,次日,这一行人就要北归了。
这样的场合,我自然远远避开。
经过了这么多年,吴延,他早已经融入了我的骨血,成为我生命肢体的一部分,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一日,就绝无法割舍。
他的身体,现在已经成了我心中最大的牵绊。事实上,我已经收拾好了行装。到了明日,等他们离去,不管吴延愿不愿意,我都必定要押他踏上前往建安的路。那里,有当世的名医董相。
然而,这场饯行的盛宴还没结束,我就接到宫人传来的消息,刘盈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