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熟》卮雨

4、影子

　　十四回到二十四夜栈的时候，十五迎出来接她。十五告诉十四，夙阁和夜栈几日没寻见的温经霜，之前是被一伙儿好心人救下并悉心照料，现下不仅回来了，身上的伤也都好了不少。

　　“她的伤见好，没几日就能去练剑了。倒是师姐你，新伤叠旧伤，还没好透呢，又要跟着去练剑了。唉，那些少侠什么时候能惜命一点，多少爱惜一下自己的身体也行啊！”

　　“慎言。忘了师父怎么罚你的了？”

　　十五虽仍愤愤不甘，但也乖乖闭上了。

　　二十四夜栈作为二十四夙阁的影子，对夙阁的行事，不可妄论，只能一味模仿。

　　十四进了大殿后，大殿的门便关上了。大殿里点着几盏灯，但对透不进光的大殿来说，仍是太过昏暗了些。

　　永无白日，永遁黑夜。

　　“师父。”十四单膝跪在大殿中央，恭恭敬敬低着头。

　　“任务都顺利吗？”

　　“是。庄二公子调查完成后，他身边的侍卫带了一队人马，将他接走了。”

　　“他可有做什么，与任务无关的事情？或者，拿了什么与任务无关的东西？”

　　十四顿了顿。要说做了什么与任务无关的事情，那可太多了。

　　“庄二公子在沛州拿到过一个木匣。任务结束后，庄二公子回了一趟沛州，从更夫家中，又拿到了一个长命锁。”

　　栈主侧着身子，背着手。他对这位庄二公子还算了解，本以为只是个流连美色的花花公子，没曾想，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了，他能在夜栈都没有了解到的情况下，咬着不放。确是，有些低估他了。

　　栈主微微仰着头，看着那昏暗中显得模糊的屋檐，像是在看亮不起来的天边。

　　“木匣，你打开了吗？”

　　“没有。”十四一顿，又补充道，“那木匣用的，似是榫卯工艺，故而十四没能打开。”

　　栈主转过了身，冷淡地问道：“还有吗？”

　　十四抿着嘴，没有抬起头。可她能想象得到，晦暗之间，那难以察觉到神色。

　　十四将头低得更低了些，道：“师父，请让十四，去杀了庄漾。”

　　“你是觉得，他察觉到，你不是温经霜了？”

　　“是。”

　　“你觉得，你杀得了他吗？”

　　十四对庄漾的了解，局限于他身边有霍至夏，以及显赫的家世。但就算单论一个霍至夏，她并不了解霍至夏真正的实力，可以说是并没有什么把握。

　　可即便如此，十四也要试一次。死在庄漾手里是死，死在温经霜手里是死，死在任务途中是死，不过是早晚的问题。而若是她不去试，接下来等着她的，只有酷刑。

　　“十四有把握接近他。”

　　栈主挺了挺身子，良久，才道：“下去休息吧。”

　　“师父……”

　　“下去吧。”

　　“……是。”

　　十四离开大殿的时候，十五正在门口等着，见十四出来，十五立刻迎了上去。

　　“师姐，没事吧，师父怎么说？”

　　十四犹豫道：“师父说，让我去休息。”

　　十五点着头，松了口气。

　　“师姐，你好像不太高兴？”

　　“天下八棺真正的目标，是远在中都的汪明。沛州那些官员的死，是警示汪明，而汪明的死，是警示当今朝堂。”

　　十五叹了口气，道：“我们的日子，要更不好过了。不过在那之前，没能完成任务的十三，会先不好过。”

　　影子也不是来到夜栈，就能成为影子的。影子的选拔非常残酷，十几个孩子，却只有一个，能有活下来的机会，成为谁的影子。什么明争暗斗、勾结利用、过河拆桥，都是常有的事情。谁也不会怜惜谁的死，谁也不会在意手上沾的血，因为如果别人不死，那么死的，将会是自己。

　　十五也是。

　　十三受不受罚他并不在意，只是其实他并不知道他的十四师姐在想什么，只好随便说点。

　　二十四夙阁和二十四夜栈都建在离中都甚远的不归山上，不过一个建在山顶，风景宜人，一个建在山间，阴冷潮湿。

　　十四的房间没有点灯。影子能拿到手的报酬很少，想要银两，可以偷可以抢，可以节衣缩食，当然这些都基于不会影响到夙阁那些风光弟子们声誉的前提下。

　　十五刚获得编号，成为林立冬影子的时候，常受其他影子的欺负。这在夜栈是常有的事情，栈主等监管他们的人就算看到了也不会管。

　　其实十五受欺负，受得算是严重的一个，因为在十五之前的十四，就算是最年长的一位影子，也很少能从刚获得编号的十四手上讨到便宜。憋了一年的影子们在十五刚来，便难得团结在一起，将十五欺负得没个人样。

　　想要成为影子，十几个孩子要共同经历一次考核。那是在寒冷的北方，那时的他们并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只知道单薄的衣裳在这里非常冷。这里有监视他们的人，一旦有要逃跑的迹象就会被处死，想要活下来就要拿到白熊王的尸体。

　　除了武器，他们什么都没有，没有吃的，没有喝的。有的人被冻死了，有的人被白熊拍死了，有的人死在了“朋友”的手里，有的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总之大概是被暗算的吧。

　　十四能活下来，是因为她在面对背叛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将死亡留给了对方；十五能活下来，是因为那副好拿捏的嘴脸，以及没能识破他的好队友。

　　所以在十五刚来到夜栈，在还没学几天武，谁也打不过的时候，他只能抱着头匍匐在地，卑微地却仍要笑脸相迎地，向那些人求饶。

　　出任务的时候，他被推出去当靶子，在夜栈的时候，他得给那些人当跑腿的，经常要对着不同的人，说着不同讨好的话。

　　他曾在任务中，听过一次戏，戏里的人会变脸。他觉得他就像那个戏里的人，对着不同的人，用着不同的脸。

　　只有这样，他才能让着难挨的日子，好过一点。

　　直到林立冬被安排与温经霜一起练剑，十五也开始真正接触到了十四。

　　十四没什么话，练剑、出任务、休息。她好像是死的，可十五却觉得，特别安心。

　　他不用在十四面前换脸，偶尔撒撒脾气说些逾越了影子身份的话，十四也只是劝诫一句。

　　后来，十五跟着林立冬，喊十四“师姐”。十四是拒绝的，但十五搬出林立冬，十四就随了他。

　　十五站在阴暗的巨石后面，他看着栈主端着食案，敲响了十四的房门。在栈主进去、十四关上门后，十五仍是站了很久，才转身离开。

　　十四点了灯，房间昏暗了起来。

　　“听十五说，你没用晚饭。”

　　“师父……”十四注意到栈主的目光，顿了顿，改口道，“兄长。”

　　栈主微微点了点头，继续将饭菜端出来。

　　“让你好好休息，不是让你光休息，不吃饭的。”

　　“十四做错了事情，不能因为兄长没有责罚，就忘乎所以。”

　　栈主坐在了桌边，淡淡道：“不让你杀庄漾，是因为有些事情还没确定下来，得先留着。你做事一贯谨慎，从未出错，我自是信你，才没罚你。但通过这件事情，可见庄漾为人虚伪、城府之深，日后若再见到他，需得多几个心眼才是。”

　　“是。”

　　“好了，坐下吃吧。”

　　十四顺着栈主的意思，坐在了桌边。栈主看着她夹了两筷子，都只夹了最近的两碗菜。

　　昏暗间，十四恍惚察觉到栈主轻叹了一口气。她吃得很慢，吃得头皮发麻。

　　像是被无尽的昏暗，死死地压着。

　　栈主起身，十四随即也起了身。

　　“记得吃完。”

　　“是。”

　　栈主走后，十四关上房门，才从昏暗中，吐了口气出来。

　　十四跟其他影子一样，没有在那寒冷雪川之前的记忆。

　　在她成为十四之后，栈主突然对她说，他是自己的兄长，是她在世间唯一的亲人。

　　“以后没有其他人的时候，就唤我‘兄长’。”

　　大殿里除了自己就是那个自称“兄长”却依旧让她觉得陌生的人，可她还是老老实实唤道：“兄长。”

　　她认为是自己失忆的问题，才会有这样的感觉，所以哪怕“兄长”背地里对她好，她也只当他是师父、是栈主，服从他指示的每一条命令。

　　十五曾问过她，若她能胜了温经霜，能有一次活的机会，她想做什么。

　　十四一开始也想过几次，但不管多少次，她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后来她便不想了，因为死在温经霜手里，是她身为影子的宿命。

　　她对这世间，没什么留恋，没什么希冀。

　　就像是，她曾经死过一次。如今的活着，不过是，有人需要她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