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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无咎(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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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少淮昨晚几乎没睡,午后困顿,实在熬不住,爬到病床上躺了一会儿,宋温峤环着他的身体,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哄着他睡熟了,才替他盖好被子,吻了一下他的脸颊,然后蹑手蹑脚下床,去走廊里稍许活动一下筋骨。
钟擎眼皮上贴了张创可贴,正坐在休息椅上看电影,见他出门抬了抬眼,随口问道:“你脸没事吧?”
“我脸怎么了?”宋温峤纳闷地问,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掏出手机照了一下,没什么不对劲。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昨晚钱海礼被秦少淮狠狠教训了一顿,所谓打人不打脸,秦少淮每一下都朝着钱海礼脸上招呼,钟擎现在想来都觉得后怕,就怕他下手重了,直接把人送上路。
钟擎笑而不语,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多嘴,万一真出点事,他可以假装不知情,免受牢狱之灾,他百分之一百觉得自己是个正经人。
“喂,鸩哥,给你看照片。”钟擎把电脑翻转过来,“昨天晚上路口的监控拍到的,我调整了清晰度。”
宋温峤在他身旁坐下,画面里正是吴量骑摩托车离去的身影,调整过清晰度的照片仍然不可辨认,车速很快,戴口罩,埋头,可宋温峤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他抓过电脑,视线透过屏幕对上了吴量躲闪的眼眸,他曾经濒临死亡,永远也不会忘记死前看到的那双眼睛。
宋温峤可以确定,他就是当年捅刀子的人。
他曾经对神秘人耿耿于怀,无论是出于许望山的下落,还是出于心口那一刀,又或是男人的自尊心作祟,可人生就是那么奇妙,当你有了更重要的使命出现,余下所有都会变得微不足道。
“萧屿醒了告诉我。”宋温峤把电脑还给他,扶着脖子走回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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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陵躺在病房里的沙发上,摸着下巴兀自琢磨着什么,半晌,他叹了口气,坐起来想倒杯水喝,走到床边上才发现田无酒已经醒了,望着天花板,瞳孔溃散出神,在丁陵走近后,他的视线慢慢聚拢,最后垂下了眼帘。
“你醒啦。”丁陵冷不丁还有点高兴,终于也轮到他表现一把,他体贴地将原本就盖得严实的被子捻了捻,温温静静说了许多安慰的话,见田无酒没精神,他倏然噤声,隔了好一会儿才问,“你是不是哪里难受,我去叫医生。”
田无酒的手从被子里探出来,虚弱地攥住丁陵的手腕,丁陵走得飞快,手指只虚虚握了一把,就从手腕上滑开,落回坚硬的床板上。
医生检查了一轮身体,吩咐了几句后离开。
耳边是丁陵絮絮的说话声,田无酒疲惫地扭过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天又黑了,他睡了一天一夜。
“忘了告诉你,萧屿抓到了。”丁陵说,“伤得不轻,比你早醒一会儿,你说我要不要去看看他,毕竟他是我领导......曾经。”
田无酒慢慢把头扭了过来,声音嘶哑:“他怎么样?”
“闹腾得不行,还给他委屈上了!”丁陵冷哼道,“醒来就闹,闹了好大一会儿,嚷嚷着要见秦教授。”
田无酒那双明亮的眼神逐渐变得浑浊,他微微弯了一下嘴角,颤抖的唇维持不住微笑的弧度,须臾,他抿紧嘴唇阖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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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屿坐在病床上,双手被镣铐固定,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上眼神犹然狠戾,在秦少淮走进来的瞬间,眼底先是浮现起了愕然,随后转化为温柔的笑意,视线里的秦少淮和从前一样,穿着一丝不苟的白衬衫,身姿挺拔,窄腰长腿,脸上的表情总是平淡如水,喜怒哀乐都只有短短的一瞬间。
萧屿情绪稳定下来,和从前的蒋樾一样,轻轻地说:“你没有受伤,这是一个陷阱,其实我早该知道,可我还是来了。”
宋温峤走在秦少淮身后,闻言冷声道:“你既然知道是陷阱,为什么不剥离萧屿的身体?”
“为什么?”萧屿嗤地一笑,“我就是萧屿,我为什么要剥离自己的身体?”
秦少淮不着痕迹蹙了一下眉,这正是他最担心的地方,完美融合的小鳐兽真正与宿主融为一体,它们并非不能剥离,而是它们逐渐认为自己就是宿主,又或是宿主吸收了小鳐兽,同时吸收了小鳐兽赋予他们的执念与使命。
秦少淮没有继续执着于这个问题,他往前走了几步,站定在床边上,单刀直入问道:“你们究竟有什么目的?”
萧屿的视线始终停留在秦少淮身上,被桎梏的双手无法动弹,他屈起一条腿,神情自若道:“我们计划杀了你。”他勾唇轻笑,“然后再复活你。”
宋温峤环着手臂抵靠在墙上,眼神在秦少淮和萧屿脸上走了个来回,最终紧紧盯住秦少淮的表情。
房间里死寂一片,宋温峤和秦少淮都没有出声,仿佛是觉得无趣,萧屿敛起笑容,精神颓靡地说:“龙城有妖名为引岁,可以复活亡灵。”
宋温峤和秦少淮双双怔住,随后不经意对视了一眼,萧屿没有错过这一瞬,他淡然地说:“常寿的棺材里,放着小虎的尸骨。”
宋温峤蓦地蹙起眉,呼吸频率陡然不紊。
秦少淮茫然不解,“我不明白。”
萧屿两只手被镣铐扯至半空,他抬了一下手指,指向秦少淮,一字一顿地说:“完美的肉身,小虎的灵魂,你是小虎的投胎转世,利用引岁和小虎的尸骨,可以完全复活小虎前世的记忆,同时消除你大脑里属于秦少淮的记忆,届时你就会变成真真正正的秦小虎。”
宋温峤:“......”
秦少淮:“......你在说什么?”
萧屿深深地望着秦少淮的脸,万般不舍道:“少淮,我爱你,胜过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可你终究不是秦小虎。”
秦少淮出人意料的冷静,他在椅子里坐下,双手交握架在膝盖上,静默半晌说道:“人的经历会造就不同的性格,即便我是秦小虎的投胎转世,拥有不同记忆的我,不是真正的秦小虎,是这样吗?”
萧屿张了张嘴,忽地有一丝迷惘。
不是这样。
并不是这样。
常寿的执念引来了鳐兽,他吞噬鳐兽的那一刻,就埋下了名为复活的执念的种子,这颗种子在九千年的岁月变迁中长成了参天大树,根部深深扎入百尺黄土之下,而在这漫长的九千年里,转世后的生命只是一道抽象的影子,他没有根骨血肉,没有具象化的表现,在他幻化为秦少淮之后,仍是作为复活秦小虎的工具而存在。
鳐兽们没有意识到,秦小虎早已复活。
秦少淮问:“旅人旅馆的事情,为什么?”
萧屿冷漠地说:“他们几个太碍事了,尤其是......”他突然顿住,胸膛里涌现痛苦的情绪,腹部像是被人捅进了刀子,钝痛传入四肢百骸,铁锈味的酸气从胃部往上泛,一股脑的窜进他的鼻腔。
秦少淮又问:“许教授在哪里?”
萧屿的情绪几近奔溃,他试图用手捂脸,被固定住的双手却无法合拢,也无法掩饰住眼底的不堪,他紧紧合上眼,却仍有源源不断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每一次呼吸都会牵动受伤的胸腔,痛得他喘不过气。
他像个孩子一样哽咽出声,眼泪一滴又一滴、重重地砸在心头。
是他,杀死了心间的少年。
*
真相忽然而至,它像一阵飓风,穿越了漫长的年月,碾碎了许多人的人生,所到之处万物狼藉,在经历长途跋涉之后,风眼逐渐缩小,最终成为暗夜里不起眼的一抹寒风。
那缕风还是邪恶的,刮在脸上依旧生疼。鳐兽摧残了无数的生命,秦少淮仍然会选择杀死他,杀死那位日薄西山的老人。
然而在这一刻,他的内心深处却消散了愤怒与悲痛,推行他前进的动力再也不是往昔那些怨恨,而是对每一个明天的期待,他要还所有人一份安宁。
常寿的执念是蝴蝶效应里的那扇翅膀,人们在这场飓风里受到了无妄之灾,离奇失踪的许望山、惨烈离世的秦亦诚夫妇、萧屿、骆北、丁陵、田无酒......还有无数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人。
秦少淮终于明白,他是这场飓风的尽头,他被飓风卷起的碎石、枯木砸伤,而在他鲜血淋漓之前,飓风里的众人早已遍体鳞伤,他是受害者,却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甚至包括常寿本人,谁又能说得清楚,他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