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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梦还京 ...

  •   谢景明从宫中吃过饭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周兰亭一早便已经叫人给谢景明过来递信,告诉他自己今儿在宫中待得晚,叫谢景明不必等着,自己先行回去便是。

      谢景明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往回走,昨夜没去张文元那里,于是今日他便想补上。

      他顺路买了一壶好酒,又添了几份肉菜,然后哼着小曲一径来到张文元家中。

      到了之后他也没敲门,直接就顺着石子路走了进去,只是没想到家里除了张文元之外还有另一个人也在,这个人正是中午才和谢景明分别的程江落。

      程江落正和张文元说话。
      张文元显然正在兴头上,外衣随意的敞开,一手拿着酒壶举在半空中往嘴里倒酒,这些酒水倒是有一半都从他嘴边溢出来濡湿了他的胸口和衣领。

      等谢景明走近了,正在兴头上的两人才察觉有人过来。

      程江落先朗声笑道:“谢兄,你也来啦?”

      张文元见到谢景明显然也很开心,他将空了的酒杯往桌上随意一扔,酒壶撞上桌子发出清脆的声响:“景明,又带了什么好酒来啊?”

      谢景明一掀衣摆坐在了两人对面,将手里的东西麻利的放在桌子上摆好。

      那壶酒被他单拎出来放在了张文元面前:“先生这下倒是可以酣畅淋漓的喝一壶了。”

      张文元哈哈大笑:“好好好,我们才坐在一起喝了两壶酒,连饭也没吃呢,你这来的正好。刚刚我还说只有就没有下酒菜,要是有个热乎乎的肉菜吃才好,没想到你就已经给我送了过来。这下真真是万事遂意了啊。”

      说着就要伸手拿酒,却被程江落挡下了。

      程江落说:“谢兄顶着风霜过来,这原本就凉的酒想必更是已经透心凉,还是先叫底下人去热热再喝。”

      张文元却是不在乎:“诶——凉酒热酒的有什么分别,反正最后都是要进我的肚子的。”

      程江落握着酒壶的手丝毫未动:“话不是这样说的,冷酒喝下去郁结在五脏六腑里,对脾胃最是不好。热酒喝下去既能暖身子还能发散的快。你喝了这么些年的酒,竟然连这些都不注意。”

      谢景明也在一旁帮腔说风凉话:“先生平素没少喝冷酒吧?大冬天里喝危害岂不是更大了?唉,要是再喝下去,指不定那天就一口也喝不上了。”

      张文元无法,只好眼睁睁的看着程江落将酒交给小厮拿去热。

      原本张文元就是个话多的人,谢景明则“因人而异”,遇见话多的既能侃侃而谈也能安静的听人说话。
      张文元是他老师,又与他熟识,所以一般谢景明会认真听他说话,然后再和张文元一起侃侃而谈。

      现在又来了一个同样能说会道之人,而且程江落于治国治家这些大道理上虽然不如张文元,但是论天南海北的胡聊上,张文元加上谢景明也比不过他一个。
      抛开了那些正经事情之后,这场饭局上大家聊的异常开怀,从头到尾的气氛都无比火热。

      直到很晚很晚了,谢景明才和程江落一起从张文元家出来。

      两人边走边聊,走到分岔口又一次分别之后,谢景明只身一人回了家。

      正月初二至正月十六皇宫都很忙乱,新年宴和家宴开了两三次,皇子们还要轮班祭堂子,挂天灯。

      正月十五要赏花灯,这倒还算是有趣。

      虽然放花灯猜灯谜这些小孩子更热衷一点,但也不妨碍谢景明跟着一起凑热闹。

      他出门的时候,先后遇见了刘初意那一帮纨绔,遇见这几个人也算是正常,毕竟这正是热闹的时候,他们不可能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本以为这晚不会再遇上其他熟人了,没想到在一个吵闹的街市里,谢景明见到了季晏礼。

      这倒是有点出乎谢景明的意料了,季晏礼站在一个卖花灯的小摊子前,从那里买了一盏小兔子样式的灯。

      这盏灯显然是不符合季晏礼的身份和喜好,只能说明他想给的另有其人。

      买完之后,他站在小摊旁边迟迟没有离开,只是举着花灯看了一会。
      不知道是在借着花灯走神还是真的就是在看,总之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安安静静的拿着那盏花灯,看着叫人无端觉得孤独。

      来往的大多都是一些孩子,要么就是领着孩子的大人。这些人脸上无一例外都洋溢着笑容,走在灯火通明的街上吵吵闹闹,或是拉着同伴开怀大笑。

      季晏礼在这一片欢闹热烈的气氛里格外扎眼。一来是因为他高大的身形,二是因为他身上一直有一种和其他人格格不入的落寞和颓丧。

      谢景明朝他走过去,还没说话就被季晏礼发觉了。

      季晏礼回头见是他,于是紧皱起来的眉梢便松懈下来。

      谢景明道:“没想到季小将军也会在这里买花灯。”

      季晏礼淡淡的回答:“偶然看见,就随手买下来了。”

      谢景明点点头,他与季晏礼不大熟,现在也没什么可说的,于是就想着再客套两句便同他告别。

      谁知谢景明还没想好怎么说,季晏礼就又主动开了口:“上次的事,还要谢过殿下。”

      谢景明反应了两秒,才知道他说的是上次在刘初意府上他和苏朝云的事,于是便微微一笑,客气道:“举手之劳而已,季小将军不必挂在心上。”

      季晏礼点点头,但是道谢完之后连他自己似乎也无话可说了,于是两人便就此别过。

      晚间谢景明随意找了家铺子,一个人喝了碗元宵就算是过了这个节日。

      接下来这几天就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了,一直到正月二十这日,是钦天监算的开封的吉日,所有大臣要回朝继续办公。
      这天也是季晏礼从盛京回边塞的日子。

      送季晏礼的人不多,但都是些有身份的。往常大军回去的时候,钦明帝都要亲自送上一送,可是今年钦明帝龙体欠佳,过完十五回去就病倒了,所以只叫刘有禄代替自己给季晏礼捎了两句话。

      季晏礼离开那日,他母亲在家中哭红了眼睛,不过她也明白儿子这是做保家卫国的大事业,她虽然不舍,但也不会阻止。

      季晏礼出城的时候,其余人都散的差不多了,只有谢景明还一直跟着——季晏礼说有事要托付谢景明,刚刚人多眼杂,两人便没说正事。

      直到出了城附近只剩下二人的时候,季晏礼才同谢景明说:“我在盛京没什么熟识的人,但殿下却例外,因此便想烦请殿下帮我一个忙。我想拜托殿下的不是什么大事——”

      说着他从身侧拿出一个包袱交给谢景明,然后继续说:“只是想着等我走后,麻烦殿下将这个交给苏姑娘。”

      停顿了一会,季晏礼给他一个地址,这正是苏朝云现在住的地方。

      谢景明什么也没问便接了过来,又问季晏礼:“将军还有什么话要我带给苏姑娘么?”

      季晏礼似乎愣神了片刻,然后才说:“没有了。”

      谢景明便点点头道:“好,那便祝将军此程一帆风顺,凯旋而归。”

      季晏礼神色柔和了一点,只是声音听起来依旧很低沉:“……多谢殿下。”

      两人点头作别,季晏礼拽着缰绳跟上已经先行离去的大部队。
      谢景明眼看着季晏礼策马离开,看着他的身影逐渐变小,直到最后消失在茫茫天边。

      谢景明回去之后打算先去把包裹送给苏朝云再做其他打算,于是他便按着季晏礼给他的地址一路找到了苏朝云现在住的地方。

      恰好苏朝云此时正在家中待着,见到包裹之后目光久久地落在上面。
      她嗫嚅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可是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异常的沉默地站在原地。

      她也迟迟没有伸手接过那个被人精心系好地包袱,就在谢景明以为她会拒绝时,她却伸手接了过去。

      然后她才别过脸去,用一副疏离地模样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下次若是他问起,你便说我直接扔了。”

      话说的毫不留情,可那双眼睛表达的分明是不是这个意思。

      谢景明还不太懂男女情爱之事,因此他看不透她的眼神,只是觉得有太多的情绪在里头,压得苏朝云整个人都站不直了。

      最后苏朝云没再说一个字,她匆匆的点头道谢,紧接着便关上了大门,这是一个下意识的抗拒动作,像是想挡住谢景明所带来的某些意味不明的情感一样将谢景明拒之门外。

      这番折腾下来已经是下午了,谢景明回家歇到繁星漫天之后,原本想去皇宫再同皇上太后说说话,谁知道在半路上被周兰亭的家丁拦下了。

      家丁说周兰亭邀他前去坐一坐喝喝茶,谢景明便当即脚尖转了个弯,跟着那家丁过去了。

      周兰亭已经在院子里坐好了,前头的桌子上摆好了还冒着氤氲热气的茶水。他手里还拿着一本书看的正投入,听见脚步声才抬头看了一眼来人。

      见到是谢景明之后,他含笑放下书道:“殿下来了。我这般突兀的将殿下叫来,没耽搁殿下的正经事吧?”

      谢景明说:“我闲散人一个,哪里有什么正经事情,每日听听曲儿见见美人已经是人生两大乐事了。不过太师难得叫我,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周兰亭把茶杯往谢景明这边推了推,然后才笑眯眯地说:“我要说的也不是什么正经大事,不过是提前知道了一些旁人还不知道的事情,想着与殿下是知交好友,便忍不住将殿下叫来与殿下一同分享这个趣闻了。”

      谢景明端着茶盏喝了一口:“竟然还有连太师也觉得有趣的事情么,是什么?”

      周兰亭慢条斯理的端起茶壶给自己到了一杯茶水:“这件事同宋先广宋大人有关——去年会试,宋大人一门两个儿子连同他两个侄子都考中了贡士,然后今日叫人查出来了是舞弊考中的。皇上知道了异常生气,不过宋大人及时脱冠认罪,皇上虽没惩处他们,却把礼部经手此事的人罚了个遍。这是在杀鸡儆猴呢。”

      谢景明将手里的空杯子搁在桌子上转了个弯:“去年的事却在如今才被发现,还是在这个当口——若不是有人故意给宋大人使绊子,怕是也说不过去。太师是说,这件事同刘有禄有关?”

      周兰亭面带温和笑容的点点头。

      谢景明食指和中指并拢,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桌面——这是他在思索是偶尔会有的下意识的动作:“看来正遂了太师所说的话了,宋大人今后的日子怕是要如履薄冰,没个安生了。”

      周兰亭没说话。

      谢景明又说:“宋大人的嫡女听说要许给六皇子,现在也不知道宋大人会不会出事,最后这事怎么了断。若是宋大人出了什么事,你会不会——”

      会不会被殃及?

      周兰亭只是轻笑,肯定了谢景明前半句话:“宋大人这性格迟早会出事,不过就是时间早晚而已。”

      谢景明似乎有些讶然。

      周兰亭见他脸上一瞬间的惊愕,便忍不住笑着问:“怎么了?”

      谢景明回过神:“我以为……”

      他沉默片刻,似乎在想一个更合适的说辞:“我以为你同太后一起……若是一早知道宋大人出事会帮一帮,可是听太师这话,似乎没有想插手的意思?”

      周兰亭提起宋先广时的这番话说的生分,而来听来有种顺其自然——叫人自食苦果——完全没有相帮的意思。
      这倒叫谢景明有些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了。

      按理说宋先广也是太后身后的人,更何况身份也不低,到时候怎么都是有用处的,可周兰亭却对这人的将来或许会发挥的作用完全不在意。

      周兰亭听后,只是分外平淡的喝掉了剩下的半杯水,然后才适意的笑:“我不大喜欢他的行事作风,所以不愿意插手。”

      这话说的凉薄,可是由周兰亭这样温柔的人说出来竟然意外的不违和,就连谢景明一时都也找不出反驳的话来。

      周兰亭似乎不愿再说这个,语气一转,又说起了别的事情:“殿下这是才送完季小将军回来么?”

      谢景明的思绪被周兰亭带过去,下意识地点头。

      周兰亭看见后便笑了一声:“边疆战事吃紧,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也不知道又要死多少将士。”

      这两年死的人似乎比往常都多,每每军中有家书送来时,家中人无一不泪流满面。
      不过这样的尚且还知道人是活着的,竟然已经算是幸运,那些丧夫丧父丧子的怕是成日以泪洗面都不能够抚平内心的孤苦了。

      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长长的边界线有几百里,这些土地上埋的白花花的忠骨不知能填满多少个盛京,洒下的鲜血又能涨满多少个太平湖。

      送别时还是鲜活的人,再见时只有一纸冷冰冰的抚恤书。朝是梦中人,夕成烂枯骨。

      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不仅仅是那些战士,如今谁又不是在苦苦煎熬。

      张文元年少成名,十五岁便中举人,行赋书论样样信手拈来,可是这样百年难得一遇的人才如今却整日借酒消愁。
      沈词安自从入仕便再没为自己考虑过,他两袖清风严于待己,如今却穷的连东西取暖的厚衣裳都没几件。

      但如今就是这么一个荒唐的世道。

      外头月亮透过窗子幽幽的照进来,落在烛火照不见的地面上像是洒下的一地碎银子。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子就这般过去了。

      “一年又过去了,”周兰亭垂下眼皮,似乎深深的觉得倦怠,不过他的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笑意,虽然那笑意并没有漫进眼睛里,他慢慢的轻叹一声,“……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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