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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无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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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姜午的路上,阿嬗和尉迟皞遇到了往晏城逃难的流民。
暮霭沉沉。阿嬗和尉迟皞在不远处找了个角落,暂作休憩。有个流民见他们没带什么包袱,以为也是可怜人,便分了个馒头给他们。
尉迟皞犹豫着,还是接了下来。他道了声谢,又向那男子身后的妻儿,颔首作礼。
那孩子见被发现了,连忙往她阿娘怀里躲去。躲了一下,见尉迟皞没有找来,又探了头出来。
尉迟皞知道,她那是在和自己玩躲猫猫。他的小侄子,也喜欢这么玩。
半夜,尉迟皞阖着眼却没有睡着。他捏的小狐狸发现有敌军在朝这里靠近,他惶惶不安。
他们能抵达晏城吗……抵达了,又能如何呢……
直到一分微凉贴上他的手背。他睁开眼,发现正是阿嬗。
“阿嬗……”
“别怕。”
晏国会败,他们逃不了多久,逃不了多远。
阿嬗见他神色平静了些,欲要收回手,却被尉迟皞反手握住。
他缩着身子,像一只受了惊的小狐狸,往阿嬗的肩上靠去。阿嬗揉了揉他的脑袋,像在安抚一只受了惊的小狐狸。
不知何时,夜色苍茫。
尉迟皞偷溜了出来,只身抵挡数十敌军。
他不想杀人,他想将敌军引往其他方向。可他一拳敌四手,很快就败下阵来。
在尉迟皞被靴底踩在地上的时候,他见有人来报,知道那群流民被发现了。
他不愿见死不救。
他是仙,为何就不能为向自己施舍过好意的凡人,搏上一搏?
说到底,这世间为何纷争不断,为何就不能共享太平?富人为何贪惏不止,权贵为何剥削不断?为何不论换多少个朝代,皆是如此,会有不公,会有不平,会有覆灭?
平晏国胜了又如何,他们也会覆灭。
苦的,永远是黎庶,是苍生……
敌军矍然。
尉迟皞化成了狐狸,逃了回来。而后在几个流民的眼中,在破败的屋檐上,化了回来,大喊着“快跑”。
流民们逃窜着跑了。他们不知道是敌军,他们当尉迟皞是祅物。
“别往那儿!”
太晚了……
敌军四面围来,流民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尉迟皞抢过了敌军的剑,他将剑抵在敌军将领的脖子上,将那敌军逼退。
可他身后的男子护着妻儿,惊恐地看着他,不敢妄动。好不容易艰难地往后一步,又倒在了另一个敌军的剑下。
“啊啊啊啊啊——”
尉迟皞瞋恨。可他仍是下不去手。
两边都是人,他谁也杀不得,谁也救不了。
他只能,和那些流民一样,倒在敌军的剑下。
那些敌军知道他是个疯祅,纷纷举着剑往他身上多刺去几道。可他们又怕,自己的剑会杀不死尉迟皞,于是他们又磋议着将尉迟皞的头颅斩下,将尉迟皞分尸数块。
这是战场,是你死我才能活的地方。
何况,想要他们死的,还是一个祅物……
“要不先把他的皮扒下来……”
“……皮?扒皮做什么?”
几个敌军齐齐看向要扒皮的敌军,要扒皮的敌军支吾着却怎么都说不上来了。
他们拿他当疯子,当有病,鄙弃了两句,纷纷走了。被鄙弃的从纳闷成了郁闷,啐了地上的尉迟皞一口,又泄了两脚气愤后,才赶忙跟上了队伍。
……疼……只剩下疼……
尉迟皞的耳边,恍惚出现了什么声音。有咒骂,有不甘……有今日听到的,有往日也不曾听见过的……
许多,嘈杂得很……
他想着,这便是,临死了吧。
阿嬗……对不起……他办砸了,他害得这些无辜流民,提前惨死……
他是仙,却多事,却无能……
“十座阎罗殿,还不够你老实。看来这地府,你是真不想要了。”
嘈杂之间,是一声声诡笑。周围那一道道红绸扬起了一角,有一只黑靴在黑雾之中若隐若现。
“姜午上神,别来无恙。”
那声音谦敬得很,耍的手段却没一个干净。
“帝共,你扰凡间的账,不会真以为,天上的不敢找你算吧?”
“上神说什么?我这有些听不明白。这只狐狸阳寿将尽,我来收他的魂魄罢了。”
“是吗?收一个,让本上神瞧瞧?”
帝共一个没憋住的笑,随即又谦敬道:“上神莫怪。上神同我说笑,我也同上神开个玩笑罢了。凡间的人多,死的更是不少,地府已经够忙了,哪还有精力去掺和什么凡间的事儿?”
阿嬗冷哼一声。她知道不管如何诘难,帝共都不会乖乖照答,索性不再去搭理。
帝共见她不悦了,也便识趣道:“地府事多,这便不多叨扰上神了。上神身子还伤着,早些将养,可别再被这狐狸和这凡间,给拖累了。”
“滚。”
“是~”
帝共离开后,那些黑雾才不甘心地缓缓散去。红绸未退,外面又只剩一地尸首。
道道红绸之间,有半缕残魂钻了进来。阿嬗刚要将其赶出去,却发现尉迟皞的后颈上,现出了一个红蝶印记。
随着那半缕残魂进入尉迟皞的躯体,那印记化作红丝缠成红蝶,缠回阿嬗指间。
阿嬗微微惊诧地,看着昏迷在地的尉迟皞。
竟是他……
可阿嬗更惊诧的,是尉迟皞先前虽缺了半缕魂,可除了容易被残魂怨魄缠身,再没有其他异常。
缺魂少魄的,大多痴傻,命数坎坷,不该像尉迟皞这般顺风顺水、气运极佳。
在阿嬗想要细看下去时,一层白雾笼罩了她的视线。她被逼得阖了眼,等再睁开,还是那气运极佳。
她心生古怪,可尉迟皞一声吃疼轻哽,让她暂且作罢。
看着阿嬗带着尉迟皞走远,应佚才松了口气出来。
忽地,他朝身后的阴晦撇去。
“应佚上神莫慌,我只是来给应佚上神提个醒的~方才,我遇到了阿嬗,发现她身上,不知何时,竟少了半缕魂……”
“什么?!”
“阿嬗因结缘,被鬼魇所缠。现下又少了半缕魂,怕是……”
“怕是如何?”
帝共忖了忖,却道:“不如何~阿嬗是上神,身子发虚,容易劳累罢了。”
“……”
“我已经差那些鬼差去找了。待寻到了,立时给上神送去。”
立不立时,应佚不知道。毕竟他没有寻魂的本事,而且帝共这八百个心眼子也不是他能猜得到的。
他只能忍着怒气忍着不甘再忍着些许恶心,淡淡道一句:“有劳。”
“上神客气~”
应佚走后,更甚的阴晦里才走出一个阎罗。
“拿到了。”
帝共笑効着,冲着接过的半缕魂,也冲着早已离开的应佚和阿嬗。
“那一把小小仙器,折了我们不少鬼。拿了这半缕魂,惹得它现下还在发疯。”
“小?呵,论质料,它可是那把五弦琴的胞妹。记住,若还有再见的机会,你可得好好谢谢那位山神,要不是她亲手立下的结界,连你都得栽它手里。也得谢谢那把仙器,若不是它近日安分了,我还真不知,阿嬗的魂缺了,也不知,正巧,就跑到了它那儿。”
阎罗点头应下,虽然他明显还不甘心着。
帝共又瞧了瞧手上的魂,才递回给了身后侧的阎罗。
“这魂,送去九重塔。想来那位,也正想阿嬗想得紧。”
“是。”
阎罗接过魂。先前的不甘已然褪下,惨白骇人的脸上换上了一抹阴鸷的笑。
另一边,城门破。尉迟钦领着几位将士,死守皇宫。
不是没有大臣提出,要让皇帝撤逃、护住天子血脉。可皇帝执意留在皇宫,留在大殿。
城内,是突发疠疫,是大肆杀戮,是祅患流言。
有人传,晏国如今这些灾祸,都是狐祅招致来的。
于是,城内搜起了狐祅,从各条街巷,到各家屋宇,从众民,到高官。最后,是终于到了皇宫。
皇帝不信,皇帝便成了被祅物蛊惑的昏君。
为了找出这只狐祅,几位平日里最受皇帝宠幸的妃嫔,死在了大臣们的手中。而后,是受宠的皇子皇女,剩下的妃嫔、剩下的皇子皇女,侍卫侍女……还有大臣自己。
再剩下的,是还有些气运的,是还算清醒的。
于是,尉迟钦领着这些还有些气运的、还算清醒的将士,驻于宫门之前。而后,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敌军将镇南将军和小刘将军的头颅,刺在晏国的战旗上。
发已乱去,血还滴着。几个将士义愤填膺,却无一人敢上前。
敌军多留了一个晚上给晏国皇帝和晏国将士。敌军说,他们可以投敌,也可以选择在第二天,旭日东升的时候,给他们的皇帝陪葬。
敌军只留下一支队伍,负责看守,其他的尽数退了。尉迟钦回了大殿,将镇南将军和刘一平的消息,禀报给了皇帝。
皇帝默了默,道:“你先下去休息吧。”
“陛下……”逃吧……
“下去吧。”
“是。”
逃吧……
尉迟钦回到一间留给他的屋子里,却察觉身后有谁贴了上来。
“……你怎么还没走?!这里很危险……”
“这里很危险,你跟我一起走。”
贺岁拉住尉迟钦。见尉迟钦背着身不愿看自己,她便到了尉迟钦身前,执拗地看着他。
“跟我回去。”
“回不去了。”
他早就,回不去了。
他一直在骗自己。也一直,在骗贺岁。
“他是救过你,你要偿还他。可你说实话,你而今,打算拿什么偿?”
甲胄上血迹斑斑,如他身上的孽愆,洗不掉,也再没有洗掉的必要。
尉迟钦张了张嘴,什么都没答出来。贺岁挂着泪,踮起脚,向他而去。
尉迟钦伸手要推开,贺岁便抬手勾上他的脖子。
尉迟钦,是个闷的。
他总有打算,却总是没话。
所以,每次贺岁决意着手了,尉迟钦早就做好了,也早就走远了。
他们一直在一条路上。但他们,从来没有一并前行过……
尉迟钦停了下来。他一手撑着身子,一手拥着贺岁。
他附耳去,他低声去。
而后,在贺岁卸了防备时,在贺岁松开他准备看看他时,在贺岁准备告诉他自己也很爱他时,他猛地起身,立起一道结界。
“尉、迟、钦!你回来!”被困在了床上的贺岁冲着随即关上的房门和窗外一闪而过的身影,哭着嚷着,“尉迟钦你个,你个狐狸!狐狸……”
城墙上,尉迟钦找到了颓丧的皇帝。
见尉迟钦来,皇帝这又轻松道:“你还真是歇不下来。”
“陛下……”
“朕去瞧了太后,但不太巧,没能赶上……直到昨日,她还在责怪朕。”皇帝摆了摆手,打断要开口的尉迟钦,接着道,“她说的倒也不全无道理。国库亏空,朝堂腐败,若是真正的天子,定能扭转乾坤。而不是在城墙上,在尸海前,看这一场落败。”
“陛下,在臣心里,就是真正的天子。”
“尉迟钦,你逃吧。”
小狐狸,快逃啊!
尉迟钦看着笑得苦涩的皇帝。他时常想不懂,若他们这些仙神,不能插手凡间气数,那他们是为何而存在的?若他是一切祸根,那为何会有当年被先皇救下、与陛下相识的机缘?
“好。那臣,便陪陛下,到此了。”
尉迟钦抽出佩剑,架在了皇帝的脖子上。
有血顺着剑身滴落。尉迟钦抓着皇帝的手,让他握住了自己的剑。
宫门口,有将士注意到了城墙上的异样。
“尉迟钦,你要做什么?!”
那些将士赶来,发现确是他们的定北将军,要杀害他们的陛下时,他们连忙再加快了步子。
随即,尉迟钦化作龇着尖牙、咧着大嘴的白狐,冲着那些将士去。在皇帝还惊愕在原地时,只见尉迟钦又跃了上来,朝着自己而来。
手里的剑……是手里的剑,不听使唤。
它刺穿了那只白狐,在他身前,在将士眼前。
他曾带着伤来。如今,要带着伤走。
城墙下,是还发愣的将士。皇帝迟钝地拎起尉迟钦,将他高高举过头顶。
“朕,杀死了祸乱晏国的祅物!再没有什么,能阻挡晏国!众将士,且为我晏国复兴,杀!”
“杀!杀!杀!”
旭日东升。这一场落败,终究是临了。
一个身影,朝自己走来。随后,怀里的白狐和剑,都朝那身影而去。
皇帝恍惚着,要去追回来。可敌军寻到了他,朝着他的胸口便是一箭。
那是宫里侍女的衣着打扮,那是一路陪他至此的五尾白狐。
他此生二十余载,什么都没做好。末了,也什么都没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