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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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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息是被赶下车的。她或许称得上一声幸运,蹭了一路的车未曾被发觉,也或许称得上一声不幸,到邻镇的时候被老翁一把揪住后襟。
老翁提起她就像提起一只鸡一样,拧着眉看她半晌,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手指,呼道:“你是那个戚菜娘身边跟着的小丫头吧?不好好跟着你舅母卖菜,怎么上我车来了。这不行,得给你这丫头送回去。”
周息见他的架势,怕是以为她是不小心上的牛车,赶忙扑腾着落了地,二话不说就跪在老翁身前:“阿翁!我有错,是我主动上阿翁的车的,舅舅家收留我至今我已十分感激,不敢再给舅舅舅母增添负担,还请阿翁……不要把我的下落告诉舅母。”
周息这话实在委婉,只是舅舅家于她大恩,她也确实不愿外扬,只好祈求地看着老翁,期他能够领会话中的意思。
风风雨雨甲子年,所见所闻多矣,仅凭一句话,前后因果就已在脑子里形成几条脉络,周息这丫头想做什么也有迹可循。老翁眯起眼打量着她,千种念头在心底转了一圈,面上神色却愈发肃淡:“牛车不能白坐。十文,要么回月牙镇,这钱让你舅舅出,要么拿你自己抵押。”
周息一怔:“抵押?”
老翁道:“我老伴最近生病,去月牙镇也就是图便宜弄些药,你去我家帮工一周,蹭车的事就一笔勾销,我权当没见过你这个人。”
周息这下是真怔住了,她还跪在地上,又逢夏季,穿的都是短葛,糙土地摩挲着膝盖,还有颗细小的石粒子横插一脚,粗粝的疼,可这些生理上的难受都不见了,在老翁一言落地后,一下子消失了。她仰起头,一双眼晶亮,老翁须发花白面色黢黑,井田阡陌似的皱纹嵌在黑脸上,只有一双眼睛和周息的一样晶亮。她看着眼前这个朴实到了极致、人群中随处可见的老翁,心中冒着酸涩,好像背井离乡之苦与受到温情的感动融为一体,分不清了。
她重重颔首,已然说不出话来。
邻镇虽则称之为邻镇,却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邻”,甚至可以说相隔甚远,因这镇子已不在百里大山之中。既不受地形限制,它的规模自然也远非小小的月牙镇可比拟。
周息驻足在庄肃的石作门楼前,费劲仰起头才得以瞧见匾额。那匾额黑底金字,在日光下流照出笔力遒劲的“鸿镇”二字。
前方人烟阜盛,背后是青郁的百里大山。长风卷叶,吹乱鬓角的碎发,她在山天风烟里合上眼,拭去眼角的一点点晶莹,而后随着老翁一道,缓缓走入门楼的阴影之中。
时值下午,镇中商巷正张忙着,铺糖水的卖菜的宰肉的晒干货的,不止车摊子,还有道旁鳞次栉比的店铺,跑腿的扫堂的招呼客人的,空气里扑腾着一股热闹的气,利落似乎是这座城镇的代名词。周息四下张望,什么都爱瞧上一眼,什么都觉得新奇,街角有个揣着篮子卖花的小姑娘与她对上视线,冲她笑了笑。
牛车一路向西,空气也变得逐渐粘稠,混着说不出的泔脚味和泥土味,偶尔听到几声咯咯鸡叫,道旁树上的蝉嚣张地下雨。这是鸿镇里头最偏僻的一条里坊。
周息随着老翁走进一间瓦房,房顶的瓦已经有些碎裂,看上去承受不起一次暴雨,屋子是两层楼的,老翁把牛车推入楼下的里屋,又把牛赶进后间,这才拎着两大提药包往楼上走,示意周息跟上。
越过楼梯是一个平层,不大,有石台、井桶、茅棚等常用的物什,还置有一把摇椅。老翁径直往前走,推开吱呀乱叫的木门,闷头往炊房去了。
周息探头进去,一位老妇眯着眼扇着老蒲扇半躺在床上,对老翁的进屋视若寻常,却在门后探出女孩脑袋时掀起眼皮坐起来,扯着嗓子道:“老头,这姑娘谁啊?”
老翁头都没抬,把药包里的东西倒锅里头煮:“生病了就好好歇着,给你拐回来做饭的。”
老妇坐不住了,盯着周息,眼里流露出一点难以置信:“拐?死老头,你别不是做那伤天害理的事去了?”
周息有些想笑,低下头忍了忍,澄清道:“阿婆,是我蹭了阿翁的牛车,阿翁让我来帮工抵债的。”
老妇像是放下心来,又躺下,眯起眼睛摇着老蒲扇,竟是副不想搭理的样子。周息走进屋内,站着坐着都觉得拘束,挪着步子往炊房里钻。
老翁还在煮药,见她过来,想起什么似的,往身后的灶台一努下巴:“喏,萝卜豆角啥的自己翻翻,灶台在那,晚饭做出来,会吧?”
周息点点头,悄然舒了口气。
从跳上牛车的那一刻开始她就觉得不真实,也或许从爹娘去世的时候开始,世界在她眼中就变得虚幻。炊房的烟火气息飘出来,看东西都有点模糊,她却觉得实在了。在舅舅家也经常烧饭或是给舅母打下手,却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许是寄人篱下?可在阿翁这也是寄人篱下。周息说不出内心的感觉,或许没有亲缘关系的、纯粹交换的寄人篱下更令人舒心,不觉亏欠。
蓝白的天空被大片大片的橘光渗透,太阳也熄了光芒,蔫不拉耷地挂在天陲一角。周息把三道菜端上桌,捞起一泼清水搓了搓手,一时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老翁刚喂老妇喝完药,搀她起来,见周息这样,呼道:“还不来帮忙。”
周息赶忙过去,托住老妇的右半身,她这才发现老妇似乎不良于行,不知是腿脚受伤过还是怎的,不禁动作又轻柔几分。
三人缓慢移到木桌旁,她后撤半步,老妇的眉毛立时一横:“去哪?坐下吃饭。”
周息其实已经快两天没吃东西了,只是之前一直睡着,也没什么勾馋虫的,此时面对着一桌子饭菜,饿意倒是找上门来。她低头看了眼老翁,老翁不与她对视,端起碗筷吃菜,又看向老妇,老妇好似被她这后撤的举动气着了,吊着鼻子不理她。周息就笑了,又去炊房给自己拿了副碗筷,拉开凳子坐下,像坐了成百上千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