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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一看肠一断 ...


  •   “我不想离开你身边。我要是走了,一来宫门的事情京哥忙不过来,他不能时时刻刻照拂你身边;二来紫禁城的太监宫女大多年幼,我不放心;三来,自那绿眼珠西洋人与你结识的这些年,放眼阖宫门内外与全北京城,你能再找出还有哪一个,比我更洞悉阿芙蓉的康健者吗?我知你为我好,可这几百年光阴我都和你在一处,假若我不在这儿,你近旁还有谁能陪伴?”王嘉龙头一次说出这一长段心里话,他语速稍快,连称呼也顾不上,迟慢一点儿就生怕王耀明日写信联系王广。

      他抬起头,坚决凝视兄长白日近看稍有浑浊血色的浅金两眼,静等回答。

      头顶传来一阵温暖触感,乌黑软发被揉乱,后又缓缓抚平。

      “小香长大了。”王耀也只能说出近似妥协的一句话,从前只到他大腿高,每天嚷嚷要吃瓜果梨桃的香江是从何时何日开始身量抽长,已经能像清初的湾湾那样独当一面了呢?
      他大概知道,是从亚瑟?柯克兰——带给他阿芙蓉的西洋人走后,他每每开始吞云吐雾时,面前的小孩子就过早地长大了。

      当王嘉龙提着一盏蓝玻璃灯从兄长寝宫出来——自从王耀身染芙蓉瘾,就下令让幼弟搬离他越远越好,即使王嘉龙并不情愿——他再一次路过老太妃居住的长闭宫门。已近深夜,朱红宫门内优伶歌声未绝——

      “将军慢走听我言[注2],国家不幸遭大难,奋勇杀敌理当然。你怎能忘负遗训把印献?你腆厚颜、捧地图、往返敌国跪敌前,悬崖勒马尚未晚,岂能遗臭万万年?……无耻无羞的卖国男!”

      王嘉龙心里默默赞同,他自幼未离开过兄长身边,也就难理解《文姬归汉》里「万里云山归路遐,何处云飞是妾家?」的乡愁词句其中感情作何解释。但是这出《亡蜀鉴》不相同,但凡清廷有人识文断字,都知民间京戏「那魏国强欺弱兴兵入寇,我蜀邦文贪武斗政事不修。贼兵到不投降便要逃走,眼见得好河山付与东流。」借古讽今痛骂的是哪一类人,唯有黎民百姓最最无辜,无缘无故横遭骨肉流离道路中的无家可归之苦。

      慢步从鹅卵石道路走过,王嘉龙不由得攥紧了玻璃灯的竹木提竿。他总在身边无人时茫然地想象以后,即使如今兄长患病,国力衰微不敌英吉利,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老话表明清廷至少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够它苟延残喘,暂时改称不了“前朝”。
      至少、至少,脚步加快的少年香江犹自内心安慰,至少他生的晚,不曾像燕云十六州时期被称作“幽州”的京哥,“石敬瑭无耻燕云让[注3],千里山河属辽邦”般割让给辽国,最后漂泊四百余年才终于回去王耀身边。至少他是香江地的化身而非一介凡人,不必如蔡文姬般作出“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注4],禀气含生兮莫过我最苦。天灾国乱兮无人主,惟我薄命兮没戎掳”的血泪哀叹。
      毕竟王嘉龙手中不握实权,他也只能这般欺骗自己灾难很快过去,一家人到时仍旧和和美美,永不分开。

      晚些时刻王嘉龙回去寝宫,临睡前他望向新绿纱窗外的一截弯月,两扇窗牗敞开,朗朗月色悉数洒落,正照在他这身暗红短褂刺绣的蜀秫色西洋花卉团纹上去。
      衣襟的纽扣是琥珀石。北京城内裁缝铺的绣娘心思巧妙,打听清楚王嘉龙了衣饰物喜好,便拿裁衣定金到城中繁华地的珠宝当淘来几颗成色鲜亮的琥珀石,打磨成五瓣桃花状后点缀到绸布衣装,的确算得细致精巧。王嘉龙颇为赏识这绣娘一番巧思,赠她数十两黄金,三月后听闻从前在他宫门当值,后派遣过去照顾王耀的小宫女莺姑说起,那绣娘拖家带口已从津门港口乘船离去,不知举家搬往何处?只离京远走前又托人送来了十数套日常衣衫,倒也是个念情怀恩的良善人。

      琥珀石触感温热,别人皆以为他偏爱这明黄浅金,王嘉龙本人想法却也单纯,纽扣是独属他兄长双瞳的颜色。
      想到此时王嘉龙觉出不对,他从没离开过王耀身边,何以今夜望月有感,作此怀念之态?
      毕竟他不老不死,往后与王耀朝夕相处的日子还有千年万年,长远得很。

      随即睡下,一夜浅眠。

      次日天光乍一破开云层,太阳伴着金色耀目朝霞冉冉初升青蓝天幕的晨初,王嘉龙早早去到了药房。老御医的小徒弟一面帮他挑拣所需药材,一面好奇打听问道:“香江大人可知道么?今天有洋人要来咱们宫里了,嗳你说这洋人也不生场急病来个水土不服什么的,我也好跟着师傅去见一见,开一开眼界啊。”

      “我不觉得他们新鲜在哪个地方,你见了大约也会失望。”王嘉龙脚踩矮凳,低头用半长圆润的干净大拇指指甲掰开几粒罂粟壳,漫不经心同两眼放光的小徒弟说话。今天他准备把四物饮汤药里的烟灰一味改成剂量更为轻微的罂粟果壳,再根据兄长对此的接受程度有无提高来测量芙蓉瘾是否开始减退。

      “香江大人,话是无错,毕竟都是人。不过人也有高矮胖瘦黑白美丑之分,世间既没有相似两片树叶,大抵除却双生子也见不着完全相似的两张脸。更何况,那英吉利国与咱们远隔天边,头发眼珠都不一样,不知道那□□比咱们宫院里的娘娘公主如何啊?”最后一句小徒弟声音放得极低,十几岁里心性活泼的小少年既无师傅在身旁提点总易犯言语忌讳,也好在他平常基本只出现在老御医和王嘉龙眼前,不怕会否某日冲撞到某位贵人。

      “西洋女人也不是神女下凡,景祯,还不如我兄长宫门值夜的小姑娘好看。”

      “就算香江大人说不如莺姑姐……”小徒弟将小半碗洗净的阳春砂仁放到王嘉龙手边,提着药材箱笼往外走,门框边一声遗憾叹息,“还是很想见识啊……”的声音飘到屋内很远很远。

      药房内又只剩下王嘉龙一人在此,他并不感孤独,手握石臼一颗一颗仔细将砂仁捣得细碎。天色大亮,日光照过窗棂落到他肩上、脸上,前胸后背闷出的汗滴成串洇到不算透气的绸布里衣面料。两鬓黑发下亦有滚圆水珠顺着那初现后来俊朗模样、而今还未长开的脸颊淌落。王嘉龙顾不上擦,他刚燃起慢火,放置砂锅,还有一大堆药材须照时间放进去……不论是小徒弟崔景祯说起的今日西洋人来紫禁城,还是轻烟熏得两眼酸疼泪涌,他心中现下没有什么能比治疗王耀的芙蓉瘾更重要。

      日头升上三根竹竿还要高时,药材终于煎煮浓稠,还差三刻钟火候。王嘉龙这边开始分拣明日所需药物,忽而从回廊处闻听一阵急促脚步声,伴随身上佩饰玎珰。下半夜睡了个好觉的小宫女莺姑半个身子倚靠门沿,大喘几口气后满面喜相地同王嘉龙急忙忙说起:“香江先生、王先生他今早清醒了!我听他问话一点儿不迷瞪,这药当真管用,我来看着,您快些过去罢!”

      “劳烦姐姐。”

      王嘉龙跳下矮凳,小宫女乐得接过煎药这一活计。他撑着门框快步出去,手里既无汤药自然行路急促,等他终于来在紫禁城内王耀身处的偏远寝宫,却见两扇朱红雕花漆金木门紧紧掩闭。
      心下顿感不妙。

      从回廊随口唤来一脚步匆忙的小太监,王嘉龙方知道正午西洋人已经来在紫禁城内,那西洋人分作两拨,一拨人去往正殿议事,这当中独有一人摇头不愿同往。待同伴们——金发白肤高挑挺拔的男男女女们走后,他轻声谢过宫内女官侍者随行引道的好意。独自越过重重宫门,手握西洋话里叫作什么“司的克”的鎏金拐棍儿,一声复一声敲在鹅卵石回廊。他熟门熟路,穿花荫、过柳木,最后来在这扇年年空旷寂寥的宫院门前。

      汗水依然顺着太阳穴往下淌流的暑热夏天,正午时分的太阳光下王嘉龙浑身一个剧烈冷颤,他问小太监那西洋人什么模样,小太监只说高个头、金脑袋。

      又叫住一个低头缓步的宫女,十八九岁的姑娘家倒是看得清楚,说是淡金色短发的年轻人,穿一身剪裁精良的浅褐外衣,下衬她从未见过的黑色新式长裤,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是他一双眼睛。

      王嘉龙面色倒也平静——情形越严重他越少显露表情,只眉头紧皱眼神凛凛,往下问起怎样颜色。

      宫女不言,羞怯低头,默默翻开她荷叶色夏令宫装的袖口——内里缝一块油绿缎料袖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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