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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8、名为过去的囚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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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先前几次赠衣衫时的经验,许秋迟为秦九叶挑选换洗的衣衫时多了几分笃定和自如。
用料不必是最名贵的料子,但一定要舒适轻便,最好禁得住折腾磨损,毕竟那女子活得太辛苦小心,昂贵的衣衫总是有些负担。
来取衣衫的是柳裁梧,他有些惊讶,但并没有多问便将衣裳给了对方,转头便偷偷跟了来。
当面问是问不出什么来的,不如亲耳听一听她们究竟要背着他说些什么秘密。
他听得聚精会神,连手中的腰扇也忘了摇,直到墙的那一边再也没有人声传出。
院子里又安静下来,唯有将军的院子还亮着灯火,
他那位兄长先同自己的参将一起研究李青刀留下的东西,随后便一头扎进父亲的院子里,再也没有出来。他不知道对方没有听到这一切,究竟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许久,他终于退开来些许,一边挠着脖子上方才被咬的蚊子包,一边向着夜色中的池塘而去。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自家的院子里偷听别人讲话了,方才也并不是有意要如此,只是路过那熟悉的墙角,不知怎地便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脚下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当初搬来九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总觉得这院子里常常死一般的寂静、没有生气,就连麻烦和冲突也瞧不见,后来他才发现,那是因为家中大小事务都被父亲和怀玉婶拦下了,他们常常会关紧门窗长谈,而随着日子一天天流逝,兄长也渐渐加入其中,唯独他被挡在门外,只能当个玩泥巴的小孩子。
但他分明不是那样的小孩子。
他的眼睛总能看到微小的事物,耳朵总能听到细弱的声音,他的心远比同龄小孩子要敏感多虑,而母亲不在了之后,那种深藏在灵魂深处的不安便总是找上他来。
终于有一日,他发现了那个偷听的好地方,就在池塘后的假山旁,地方很是隐蔽,落雨的时候池塘里的动静还能为他提供掩护,若是运气不好被发现,他便装作是在池边喂鱼,多数时候都能蒙混过关。
母亲去世后的那几年,他常常徘徊在那附近,有时一躲便是一整日。
一天夜里,邱府迎来一位提灯夜访的客人,他睡不着,便光着脚来偷听。
来客姓周,听闻是如今襄梁最年轻的督监,说起话来声音很是轻柔,他努力去听也只听得断断续续,依稀是说皇帝要为太子选伴读,正在各家儿郎中寻觅人选,邱家便是其中一个。
他的心瞬间狂跳起来。对于一个只有十一岁的半大孩子来说,他其实并不真的知晓这个消息背后的含义,但他已能隐约感受到一种动荡不安,似乎这院子中的某种寂静将被打破,而他与兄长将站在喧嚣的中心。
许久,他听到父亲回绝的声音。然后那位督监又说了些什么,这一回,对方的声音很低,他实在听不到了,许久过后大着胆子透过窗户缝隙往屋里偷看,只看到那位督监垂眸饮茶的侧脸,而一旁不远处,灯火下的父亲须发虽还未尽白,却好似在这一瞬间老去了一般。
三天后,邱陵便跟着那姓周的督监离开了。
母亲抛下他后的第四年,兄长也离他而去。
他不敢相信这一切,偷了父亲的马跑出城去,摔断了腿后又被接了回来。他的腿早就好了,却在这座被烟雨困住的城里一待便是十五年。
时至今日他仍记得那一晚,父亲最终还是做出了选择,将那个走向广阔天地的机会留给了他的兄长,而后者宁可投身行伍、生死沙场,也不愿回到九皋这寂寥之地。
或许,对这个本就摇摇欲坠、残破不堪的家不能割舍者,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人而已。
此后,他再没有在这院子里偷听过旁人讲话了。这院子里也不会再有值得他去偷听的人和事。
“二少爷许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石怀玉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许秋迟转过头来,脸上已瞧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只是忧心我们的秦掌柜睡不安稳,这才来看看。”
他说完,抬脚便离开,似乎今夜并不想再谈论些什么。
石怀玉望着那个背影,不急不缓地开口道。
“姜姑娘方才回来了,人瞧着憔悴不少,我让她先回房休息了。”
她话一出口,面前的人果然转过身来,有一瞬间,那双凤眼里显然有些藏不住地情绪,但不过片刻便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
“这么快回来做什么?我交给她的差事完成了没有?”
“是我让她回来的。”石怀玉的声音中透着些无奈,隐约还带了些严厉,“她是个要强的女子,又不知你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你将不可能完成的差事交给她,就没想过她心里会不好受吗?”
“现下只是不好受,总好过之后伤筋动骨地痛。”许秋迟声音一顿,随即望向石怀玉,“怀玉婶这么晚来寻我,应当不止是要说辛儿的事吧?”
风声在这一瞬间默契停歇,仿佛知晓有一场重要的对话将在这院中上演。
石怀玉缓缓走近几步,试图去看清对方面上的神情。
“你兄长难得回家,下次不知又要等到何时。人总会长大的,但从前的情谊是不会轻易被抹去的,不若趁这机会好好亲近一番……”
“我不是没有找过兄长,只是他似乎并不这样想,我这个做弟弟的又能如何?”许秋迟摇着手中腰扇,声音越发慵懒,“怀玉婶若只是来当说客的,还是省些力气吧。实在闲得难受,也该去劝兄长。”
他话一出口,池塘旁便安静下来。
片刻后,脚步声再次响起,他察觉对方走到石桌旁,与他并排坐了下来。
从他记事起,这位做事滴水不漏的管事便跟在他父母亲身边做事,且从未以奴婢自称,他知晓以对方的身份,就算同父亲平起平坐也不会有人非议,但她却从未这样做过。
今日是第一次。
石怀玉望着眼前那片夜色中波光粼粼的池水,声音平静地开口道。
“其实当年周亚贤来的那天晚上,你未必听到了全部内容。”
往事被轻易提起,池边的身影一顿,随即换了个姿势斜倚在石桌旁。
“我听到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兄长已做出了他的选择,不是吗?”
“那不是他的选择。挑中邱家的孩子去青重山伴读是陛下的旨意,谁人敢去违抗?有平南将军接手送入青重山,总归知根知底,好过旁人插手……”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许秋迟冷声打断。
“知根知底只是其一,罪臣之后、把柄在手,无需担忧日后难以制衡才是其二。说到底,不过利益交换、相互利用罢了。父亲已浑浑噩噩做了旁人手中刀剑半生,竟仍看不明白这一切,亲手将自己的孩子送上同一条路。”
眼前之人绝非外人口中相传的那样纨绔荒唐,相反的是,他深谙官场种种,早已看透一切,内心深处比旁人对此更加深恶痛绝,绝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服。
但今夜关于过往伤疤的揭示已经开始,轻易不可结束,否则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石怀玉停顿片刻,沉下气继续说道。
“平南府在朝中看似风光无限,但杜将军因与邱家交好,这些年一直为黑月旧事所累,实际处境并不乐观,当今圣上根基渐稳,才算有了些好转,对你兄长委以重任,绝非为了在朝局中占位置、结伙帮,而是想着日后能作为我襄梁将帅之才。日后就算黑月旧账被人翻起,圣上和邱家间总还隔着个平南府,一时半刻不会撕破脸,也给了两方斡旋的余地。”
许秋迟笑了,像是想起了什么荒唐事,抬手抓起一把豆粕撒进池中。
“这些年兄长为那平南将军府奔走的样子,我也不是没见过。周亚贤月前来找过他,他如今便又是这副累死累活的模样,说他已改姓杜我都是信的。虞州那位当真好手段,略施恩惠便得了一条忠心于自己的好狗,踩着邱家的血在朝中为自己争得了一席之地,还可坐拥一个宽待故友之子、念惜旧日袍泽之谊的美名。”
争抢食物的鱼儿将池水搅动得好似沸腾了一般,正如这场突如其来的对话渐渐陷入焦灼。
往事浮现在眼前,石怀玉有些急切地欠起身子,仿佛这样便能靠近池边那个孤零零的影子。
“当年周亚贤亲自来府上,并非是要同你父亲商议什么,而是来告诉邱家:先帝对邱家疑心深种,他奉圣上旨意而来,必须要带走一个人。这个人不是你兄长,便会是你。说是伴读,实则与质子无异。青重山书院对那些都城门阀权贵之后来说是伸展拳脚、结识同道的摘月台,对邱家人来说却是要如履薄冰、刀尖行走的修罗场。若非平南将军从中斡旋,将人送去昆墟,之后又扔到军营里,现下你兄长能否有命来见你都是未知。军营苦闷,沙场磨砺,刀剑无眼,都好过送入那吃人的深宫之中……”
石怀玉的影子映在身旁,池边的锦衣少爷依然没有回头。
他从来不是这池中安然度日的锦鲤,对方口中的那些如履薄冰和不得已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因为他都曾一一经历过。
但也正因为如此,旁人越是强调他那位兄长所受的磨难和痛苦,他便越是觉得心中有股无法平息的恼怒。
“怀玉婶是想告诉我:兄长生来便大义凛然、心怀远志,而我贪生怕死、不求上进,这些年从未变过。他当年自请前去,不过是因为父亲选择将黑月的真相告诉了他,而非告诉了我。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成为那个只能躲在墙角偷听的人,我也不想做这走不出九皋城的二少爷,但你们没有给过我其他选择,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质问声回荡在池塘边,许是其中的怨气太重,就连那隔着池水的鱼群也感受到了,下一刻纷纷四散逃开。
石怀玉就怔在原地,那双始终掩藏在袖中的手第一次垂下。
她知晓那两兄弟之间有着误解,却没有想到这误解竟如此之深。若非今日那位秦姑娘的几句话令她心中泛起波澜,她或许还会一直沉默下去。
“关于你母亲许青蓝,我有话要告诉你。”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再次开口,“这些话,本该你父亲亲口告诉你的。但将军的情况你也知晓,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即使有秦姑娘从旁相助,他或许也很难再好起来了。此事除将军、大少爷和我之外,再无第四人知晓,你确实无法向旁人求证。但我在此立誓,若我接下来的话有一字一句是虚假,便教我五雷轰顶、不得善终。”
许秋迟没说话。
他沉默着、一言不发,整个人好似一株粉白落尽、被风吹干的瘦桃,手中那把豆粕饼早已被捏碎。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个院子里听到母亲的名讳了。他已隐约意识到石怀玉将要说出口的话或许是可怕而令人难以置信的,从他记事以来,对方向来说话都是温声细语的,更不曾用这般重的字眼赌咒发誓。
只因这些话是要说给他听的,而他很可能无法接受即将听到的一切。
“夫人走的那日,将军远在城外治水,柳管事在外为夫人寻药,你因为同教书先生负气而出走,我带人去寻你,却被大雨困在城外。次日凌晨,雨停之后,是大少爷独自在家发现这一切。夫人并非死于一场旷日难愈的大病,而是悬梁自尽于院中……”
“不对!母亲是病死的!”许秋迟厉声开口,整个人猛地站起身来,手中已被捏碎的鱼食洒落一地,“母亲出身书香门第,入世行医多年,为人向来豁达坚强,与父亲也一直恩爱有加,就算是在病中也从未受过冷落。她这样的人,怎会自寻短见?”
石怀玉仍稳坐石桌旁,并未因对方质问而动摇分毫。
在她决定开口说出一切之前,她便已经料到了眼前的一幕。但有些事一旦开始便无法停下,她沉声继续说了下去。
“夫人当初确实身染恶疾,只是那病邪恶非比寻常,除了伤人性命,还会夺人心智。”
她话一出口,便察觉眼前的人晃了晃。
身处漩涡中心这么久,尽管石怀玉并未明说,但许秋迟已经猜到一二,只是这真相太过残忍,非得从旁人口中说出来,他才能直面。
石怀玉垂下眼帘,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张神情破碎的脸,终于下定决心般开口道。
“当年黑月被困居巢溟山深处,军中将士皆为毒瘴恶疫所困,你母亲师从医门,不忍众人受苦便一路跟随前往,却也因此身染重病。这病起先只是不能见光,而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将军举家迁来九皋后不久,一次她病发逃出房间,在意识并不清醒的情况下袭击了自己的贴身婢女,若非柳管事察觉赶了过来,只怕就要酿下惨剧。自那以后,她怕自己病容可怖、发病时无法控制自己,便求将军将她安置在偏院中,平日里也一直闭门不出。将军遣散了府中大半仆从,由自己贴身照顾夫人,并不许你和大少爷私下探望,便是忧心会旧事重演……”
石怀玉的声音轻轻在屋内响起,落在许秋迟耳朵中却似巨石入海。
他像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在听别人的故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这故事中的人物同自己联系在一起。
“所以呢?你是要告诉我,母亲是因为不想再受折磨,才选择丢下我们寻求解脱吗?”
“你若亲眼见过夫人最后的模样,便不会对她的决定心生半分怨怼。她那样一个视尊严高于一切的人,不会容忍自己落得那般地步,更不想让她的孩子有那样的母亲。只是她的苦心终究还是被老天糟蹋了。”
许秋迟站起身来,撑在石桌上的手因用力而发白。
“怀玉婶说起的这些事当真是在邱府发生过的吗?为何我一点印象也没有?还有兄长,他也不是没有长嘴,他为何从未对我提起过?”
“夫人自缢之前已无法提笔,但她亲口同我说过她之所以做出如此选择,就是不想日后酿成悲剧、悔之晚矣。她要保护她的孩子,更不想她的孩子有朝一日看到她彻底变为怪物的模样。你当时年纪还小,并不记得这许多,我帮着将军哄骗你几句,你便信了母亲只是得了重病起不了床,这些年过去也从未想过质疑,这并不是你的错。”石怀玉放在膝头的双手因为那无法承受的沉重过往而紧紧绞在一起,“至于你兄长……他本就不是个会将一切都说出口的人。将军从来没有厚此薄彼,将黑月的过往告诉他、瞒着你,是他自己发现的一切。之后苏家出了类似的事,他缘何会打破守了十几年的规矩,不惜立下军令状也要赶回九皋,你这般聪慧,还不能从其中看出一二吗?”
许秋迟双目赤红,嗓音已带上几分颤抖。
“为何不说?为何不是他亲自来告诉我这一切?我们不是一家人吗?他若明白母亲对于我的意义,就不该瞒着我!他莫不是以为这样做我就会感激他?!他以为他是谁?凭什么替我做这决定……”
“因为若你不知实情,失去至亲的痛终会淡去,日后念起仍是心生向往的。可他若告诉你实情,你便彻彻底底失去了母亲,变得同他一样、只要听到‘母亲’二字便会噩梦连连。”石怀玉的声音开始哽咽,过往一幕幕压在她心头多年,在这一刻轰隆落地,“亲眼目睹生母吊死在自己面前,这等惨事就算到了而立之年也难以承受,何况你兄长那年也不过八九岁的年纪!夫人死后的整整一年时间里,他夜夜惊醒、惶惶不能入睡,只要望见院中敞开的屋门、听见风吹动绳索发出的声响,便会想起那日清晨所见。他这些年所经历的痛苦与折磨,不想你也一并承受,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口,其中苦心你可能明白?”
“不……不要说了……”男子摇了摇头,仿佛这样便能彻底忘却自己听到的一切,“你说的这些,我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我知晓这些年,你一直怨恨你母亲抛下了你、你兄长也离你而去。但他们所做的一切,不过都只是为了保护你而已。这世间再没有比他们更爱护你的人了。”
石怀玉紧紧交握在一起的双手终于脱力般分开来,她来到那背对着自己的锦衣少爷面前,抬起颤抖的手抱住对方的肩膀,强迫他面对自己。
“所以答应我,不要怨恨你兄长。这些年他不比你好过到哪里去。他不是真心想要离开这里,他也并非厌恶这个家。谁都可以误解他是个不念亲情、铁石心肠之人,唯有你不可以!将军戎马一生、保家卫国,一家人本该团圆长久,可为何一切到最后却成了这个样子,为何邱家的两个孩子都如此命苦啊!”
石怀玉说到最后,整个人已泣不成声。
她一手抓着许秋迟的肩膀,另一只手无力垂落,背脊深深弯了下去,泪水几乎打湿了他半边衣襟。
这个上了年岁的妇人平日里看似温和,实则是这府中最不轻易显露情绪的人。
只是这一刻,过往十数年在这孤寂大院里堆积的悲凉与痛苦在这一瞬间经由她宣泄而出,将用克制堆积起来的礼法规矩冲击的溃不成军。
许秋迟就静静站在那里,任由眼前的人将这十几年的眼泪流尽。
过了许久,他终于寻回了些力气,扶起那妇人到一旁坐下,掏出身上的帕子,轻轻为对方擦去脸上的泪痕。
“怀玉婶哭得这样伤心,是在可怜我们吗?那我就当你替我们哭过了,省下的眼泪留给下次,下次再换我来哭。”
石怀玉抬起头,用那双哭肿的眼睛望向眼前的年轻男子,似乎想要看透他玩笑话的背后究竟在想什么。
“怀玉婶可信我?其实在心底,我从来没有怨恨过兄长。”
就是因为是家人,就是因为不论发生过什么都没有办法去怨恨,才是最痛苦的。
石怀玉望着眼前男子那双年轻而多情的眼睛,不由得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同样喜欢蹲在池塘边观鱼的女子。
那些颜色鲜艳、充满活力的锦鲤,只有在鱼食投入池水中的一刻才会从水下钻出,在池水中搅动起鲜艳的漩涡,就像女子脸上一瞬即逝的柔情。
她以为,自己再也看不到那种深藏于心底的温柔与宽容了。
“说了这么久,我都饿了。”男子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些许小时候才有的孩子气,“方才光顾着和兄长置气,饭菜都没吃几口,怀玉婶帮我热一点甜汤来,好不好?”
石怀玉望着那张眉眼含笑的脸,自然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并不知道自己方才说的话,对方究竟听进去几分,但她也只能做到这里了,之后如何便是那两兄弟自己的修行课题了。
她整理一番神色、起身离开,不一会便端了热好的甜汤出来。
“慢些喝,方才热过,烫得很。”
许秋迟没说话,只低着头安静地、一勺一勺地喝着碗里的汤。
热气氤氲了他的视线,世界因此褪去了尖锐的棱角,变成一团柔软的白色。
这些年他一直带着一种不满足在生活,不满足于这个注定缺损的家,不满足于止步于天地前的自由,但到头来仔细想想,其实他已经比旁人得到的更多了。
他的兄长,其实连这一池游鱼、一碗甜汤、一句来自亲人的嘘寒问暖都不曾拥有过,却从未抱怨过自己没有得到更多。
而他身边有父亲,有辛儿,有怀玉婶和柳管事,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家的地方。
是的,九皋城是他的家,这座他总嫌清冷的院子是他的家。困住他的从来不是他的父兄,也不是他脚下的土地,而是名为过去的囚笼。
手中的汤碗终于见了底,他缓缓放下那只碗,抬眼望向那片夜色中宁静的池塘。
就让他最后再享受片刻这些曾经拥有的东西。时候到了,就换他去外面那个贫瘠的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