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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人世间 ...

  •   育生的期中考试如期在十一月末举行,庄晓这次被分在折桂楼四楼考试,所有文科生都在这栋楼考试。不需要穿过廊桥去琢玉楼,倒挺让她方便的。

      也不会有几率再遇见林仲七。

      语文考试的默写题刚好考到了李商隐的《锦瑟》,还是“庄生晓梦迷蝴蝶”那一句。

      庄晓失神了片刻。回想起语文课上,许老师讲到这一句时,班上的人纷纷朝她投来目光,连许老师都忍不住说道,“庄晓”的名字真好听。

      是好听。她揉了揉眼睛,迅速在答题卡上写下这句诗。

      两天的考试随着笔尖在纸上摩擦的沙沙声而结束。

      十二月初,成绩就出来了。和上次相比,庄晓进步了三名,成功进入班级前二,也是年级前二。

      这都归功于她这一个月来的勤奋学习。在写完作业的基础上,她每天会多写一些题进行强化训练。自从上次课代表讨论会上被陈方墨摆了一道后,庄晓破罐破摔似的买了许多教辅资料,光明正大地摆在桌子上,也没见谁跟她买一样的,就算买了也不会像她这样坚持不懈地写下去。

      说到底,有些人买资料都是为了图个心安,等考试前要腾空课桌桌洞的时候,这些资料立刻就从知识的宝藏变成了知识的负担。

      每天睡前,她还会跟着软件读半个小时的英语名著,练习口语的同时,还可以增加词汇量。

      总而言之,和第一月月考相比,除了稳居第一的谢颖杰,就只有庄晓还保持在前五行列中,并且还向前进步了不少。而她的成绩也只比谢颖杰低了两分,数学还是文科全年级唯一一个满分。

      这次英语单科状元又重新回到陈方墨手中,她考了148分,比庄晓高四分。庄晓的完形填空错了四个,英语作文依旧是满分。

      开水房里的学生喜忧参半,庄晓则在高兴了几分钟后又归于平静。

      因为她明白,这只是一次阶段性测试,又不是高考,还没到盖棺定论的时候。

      开水房有两台机子,排了两列队,轮到庄晓的时候,她才发现,在另一台机子前接水的是陈方墨。

      “林仲七怎么这么久不来找你啊?”声音很轻,带着很深的讥诮。

      没想到她会这么关注自己。庄晓很想笑,听着水流的声响,声音却平平的,“好无聊啊。”

      “什么?”

      “我说,你好无聊啊。”整个过程,庄晓都没有用正眼去看陈方墨。按下暂停键,水接得刚刚好,她不紧不慢地盖上盖子,不管陈方墨傻眼的表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开水房。

      回到教室放下杯子,下节课是数学课,庄晓去陈大阳办公室拿教具。

      陈大阳正在研究这次考试的成绩,见庄晓来了,不苟言笑的脸上难得露出笑容,“这节课评讲试卷,把我杯子拿过去就好。”

      她点点头。

      “你最后一道大题的解题思路很新,方法也很简便,等会儿你上台来给他们讲讲。”

      庄晓轻声应下,拿着陈大阳的保温杯出了办公室。

      迎面走来两个男生。似曾相识的场景让庄晓的心悸动不止,然而等走近了才发现,并不是熟悉的人。

      庄晓望着两个陌生男同学往琢玉楼走去的背影,悸动的心慢慢归于平静,心中的郁结被吹散在十二月的寒风里。

      数学课上,她分享的方法的确很精妙,步骤比答案给的精简,运算也很少。陈大阳带头给她鼓掌,她低下头羞赧一笑,将粉笔头放在黑板槽里,像只欢快的兔子跑回座位上。

      时间刚好来到下课。

      陈大阳:“期中考试就暂告一段落了,考得好考得不好都是过去式了,安心准备期末考试才是最重要的。还有,这周五学校举行家长会,我已经给每个家长群发了消息,你们回去了也自己提醒一遍,别到时候座位上空的,那才笑人呢。”

      学校要开家长会的事情出成绩那天庄晓就知道了,爸爸打电话来说,陈老师特意给家里打了电话,他会来开家长会的。

      周五中午吃过午饭,劳动委员让他们打扫干净教室,让字写得好看的蒋游在黑板上题上“家长会”三个字后,便让他们可以去等家长来了。

      从县城来宜城的班车每天就早中晚三趟,爸爸是坐中午那一趟来的。庄晓独自到校门口等爸爸来。人来人往,她很想快点见到爸爸。

      从小她就觉得,在爸爸的四个兄弟姐妹里面,就属他的名字有文化。在一众“国强”、“国庆”、“强”、“伟”里面,爸爸的名字是“翰文”。

      多好的名字。作为小儿子,爸爸的身上承载着爷爷奶奶多少的期盼。

      只可惜,当年高考前,爸爸生了一场大病,明明可以考上一本,却连大专的分数线都没上。家里面穷得揭不开锅,也没有能力再让他复读一年。于是,爸爸只好放弃学业,经人介绍到县城里的造纸厂上班。

      后来,爸爸遇见了妈妈,两人结婚后不久便生下了庄晓。

      那年也是庄晓爷爷去世的一年。家里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街坊邻居里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聚在一起锐评熟人时,都不约而同地说,这老庄家的老人偏爱小儿子,连娶媳妇办席都办得比两个大儿子热闹,儿媳妇儿怀孕了照顾得妥妥帖帖,要是再生个小孙子,那简直是不得了,指不定那套小平房就分给小儿子了呢。

      外人的闲话并无道理,爷爷和奶奶曾话里话外暗示过庄晓的妈妈,要是生了个儿子,小平房以后就是他们的。

      可惜的是,这是一个女儿。

      同一家医院,爷爷在病榻上已经神志不清时,妈妈却在为自己生了一个女儿,可能分不到爷爷名下的小平房而大哭。

      爸爸沉默不语。夏天的日头很毒,他站下太阳底下抽着烟,脸色白得难看。

      抽完烟后,他抖了抖身上的烟灰回了病房,说,我抱孩子去看看爸。

      妈妈披头散发地低吼着,看什么看,抱过去给你大哥、二哥他们看笑话吗?

      爸爸的嘴唇抖了抖,嘴上想反驳什么,心里却已经认同妻子的话。

      护士推门走了进来,问这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妈妈说,叫招弟。她铁了心要再生一个。

      看多了产房里人间冷暖的护士还是忍不住露出鄙夷之色,转头问爸爸,真叫这个名字?

      爸爸摇摇头,她叫庄晓,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里的晓。

      护士离开后,妈妈凶神恶煞地说,这什么名字,寓意一点都不好。

      爸爸抱起襁褓里的孩子,无奈地说,招弟的寓意太明显了,而且不好听,庄生晓梦迷蝴蝶是一句诗,下一句望帝春心托杜鹃里的“望帝”不就谐音“望弟”吗?多好。

      庄晓还是被爸爸抱着去见了爷爷。病房里还站着大伯和二伯一家。有人忧就有人喜,二伯母笑得整张脸都在抖,捏着庄晓的脸欢喜得不得了,对爷爷说,看啊,翰文给你生了个这么好看的小孙女。

      妯娌间的二三事是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妈妈表面上笑着,实际上气得想冲上去撕了二伯母的脸,但她也只能推开二伯母的手说,这样捏会把她捏哭的。

      爷爷的脸上难掩失望之色,但他还是抱了抱庄晓,说着,孙女好啊,孙女好啊,老庄家就是缺女孩儿。

      到底是说给自己的安慰之语,还是在试图制止后辈之争,庄晓已经无从知晓了。

      不久后,爷爷就去世了。

      然而兄弟间的争端并不会因为父亲离世而停止,相反,没了父辈的威严,之前所有掩饰在和气表面下的矛盾都暴露在了天光下,丑陋的,不堪的,一览无余。

      大伯作为三个儿子里的老大,一直承担着赡养老人的义务,所以理所应当地认为,小平房该留给他们。二伯母却以二伯在爷爷住院期间一直照料,并且付了大部分的医药费为由,认为房子该给他们,除此之外,二伯母说自己是给老庄家生了第一个孙子。

      爸爸和妈妈此时是坐山观虎斗,妈妈又怀了孩子。他们把所有期望都放在了这一胎上面。爷爷的遗产算是指望不上了,但奶奶的名下也有财产,还有机会能争取分到。

      如了“望弟”心切之愿,庄飞出生了。

      小平房之争就在庄飞出生之后平息了。奶奶说,现在她和大伯一家住小平房,等她去世后,房子归大伯一家。爷爷其他的财产则由二伯和爸爸两家平分,姑姑因为是远嫁出去的女儿,所以什么也没有得到。至于她自己名下的遗产,她会趁早做好分配打算的。

      庄晓是在后来爸爸妈妈的一次次争吵中得知这些事情的,将琐碎的信息串联起来,她得到一张题为“可悲”的往事画卷。

      她能做什么呢?她什么都改变不了。

      人世间最悲哀的事情,莫过如此。

      庄晓对着铅灰色的天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呼出的白雾消散在冰冷的天地里。

      “晓晓!”

      庄晓收回目光,脸色由悲到喜,她看见爸爸朝自己走了过来,和记忆里的一样,斜挎着一个黑色的包。她急忙迎了上去,“爸。”

      爸爸将自己的手套给庄晓戴上,笑着揉揉她的头顶,“傻丫头,在这等这么久,冻坏了吧。”

      庄晓摇摇头,手套太大,手指上还空出一大截,里面却很暖,“不冷。我带你去教室吧,家长会两点钟就开始了。”

      她带着爸爸到了一班教室,让爸爸落座后,她去陈大阳办公室要了一个空纸杯,陈大阳问她家长到了多少,她说差不多都到了,然后就去接了一杯热水给爸爸端去。

      前脚刚出,陈大阳就拿着水杯和笔记本进了教室。

      庄晓站在窗户边,看着爸爸正在翻看学校发的手册,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刚才爸爸夸她考得好,说她真给老庄家长脸。

      那妈妈有没有夸呢?

      爸爸愣了几秒,说妈妈很关心你在学校过得好不好,还让我多拍几张育生的照片,带回去给小飞看,激励他考上育生。

      嘴角的弧度一点一点收了回来,庄晓从玻璃窗的反光里,看见自己落寞的表情。

      蒋游这时来到她身旁,“庄晓,你可不可以陪我去操场走走?”

      庄晓迅速调整表情,转过脸,看见蒋游的神色很奇怪。她点头答应,“好。”

      操场上的人不是很多,只有篮球场上有些许身影。

      庄晓很少能和别人单独相处,因为她能感觉到,自己这种人际交往能力有限的人,和别人单独相处,只会让彼此尴尬,让彼此不自在。好比以前过年,在省城居住的远房表妹回仁县玩,庄晓被推出去担任陪表妹的工具人。表妹问,这里有大润发吗?庄晓满脸疑惑,说什么是大润发,她只知道演电影的周润发。表妹说,那是一家商场的名字,庄晓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庄晓当然不知道这些,她只知道怎么解方程式,知道议论文该怎么写,知道季风往哪吹,知道秦始皇为什么能统一中国。

      她也曾想拉近和别人的关系,还曾想学稳居班级第二那个女生一样和谁都可以打成一片,更曾羡慕陈方墨拥有这么多朋友。可惜,拉近关系很难,交朋友也需要天赋。

      唯一相处时能让她感到自在的人,现在却和她像个陌生人一样。

      是自己单方面要和林仲七划清界限的,又何必神伤呢?

      庄晓动了动手指,手套空出的一截来回摇摆。她用余光看见蒋游憋屈的脸色,知道这久久的沉默实在让人尴尬。

      “怎么了?有什么事让你不高兴吗?”

      蒋游的表情终于松了下来。庄晓也松了口气,感觉自己在人际交往中总算是做对了一件事。

      “我前几天跟我妈吵了一架,她觉得没考好就是没认真学习,我们冷战了好几天。以前都是她来开家长会的,今天她让我爸来开会。”

      这一次她确实退步了十多名,落在了三十名之后,也跌出了年级前一百。

      庄晓歪着头,“我看了你的成绩,除了数学有点低以外,其他科都很好啊。”

      “我妈也看了,但是她拿我和第一、第二比,说我为什么就不能像你们一样呢。”

      庄晓撇撇嘴。不经意间,她成了大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蒋游继续说着:“其实我也不怪我妈这样想,她以前不是这样的,特别理解我,但是现在到了高二,我紧张她也紧张。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想要我成绩好一点,高考的时候考个高分。我挺想去厦大的,我妈也支持我,不过现在看来,我这分数还差远了……”

      “你和你妈妈吵起来之前,你有告诉她这些吗?”

      “没有。”蒋游面露愧色,“我一听见她拿别人和我比,我就急了,然后就吼了她。”

      庄晓:“其实你们完全没必要吵起来的,可能是因为都太过于激动了。你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一次考试而已,还没到高考的时候,在高考前把数学成绩提上去就好了,你有不懂的,你可以问我,我能帮你的。”

      蒋游盯着塑胶跑道出了神。

      庄晓搜肠刮肚地说了这些,还想说些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只好等蒋游的回复,自己再对症下药。

      其实有时候并不需要良医,郁结于心的事情说出来就好,如果自己想的事情被对方说出来了,那就更好了。

      蒋游其实已经想到,自己该和妈妈好好聊一聊了,只不过这件事憋在心里太难受,她想找一个人诉说而已。

      回过神来,她对庄晓说:“我知道了,今晚上回去我会和我妈好好聊聊的。谢谢你。”

      “不客气。”庄晓笑了出来。

      人们总是很喜欢得到认可,因为这让人心情愉悦。既然得到了认可,那就可以再走进一步。

      庄晓问:“你为什么不和简思凡说呢?”

      蒋游耸耸肩:“她考得比我还差,跟她说这些,那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给她添堵呢!”

      蒋游说话就是这样直来直往。庄晓很喜欢她这样。

      她们在操场又转悠了几圈,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往折桂楼走。

      来到教室门口,陈大阳刚好讲完出门,站在教室门口的学生纷纷涌了进去。

      庄晓被蒋游拉着挤回教室,看见她们俩的爸爸们聊得还挺投机。

      爸爸到教室外等庄晓收拾书包,等她出来后,很自然地让她放下书包,帮她背着。

      和绝大多数父女一样,亲切美好。

      “想吃什么?我带你去,今天好好犒劳犒劳你!”

      “火锅,冬天就该吃火锅!”庄晓笑得很灿烂,笑到眼角溢出了泪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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