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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击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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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悬终于开了口,与此同时也伸手捉住了景瑛摩挲自己的手。
“这不重要,”他平静地说道,“先帝为稷太子办了丧事,万民披麻为其祭祀,人人都说他已经死了,那么,就没什么可说的。”
景瑛的手也是冰凉的,被周悬握着。
“你是大齐的天子,这就够了。”
景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咬牙道:“我想要的,你们不给我,而不想要的却问都不问一声,直接塞了过来,我不甘心。”
“陛下想要什么?”周悬反问道,“这天下都是你的!”
“我想要你。”景瑛反客为主地抓住周悬的手,“你给吗?”
又一颗毛栗在火中爆开了。
过了好一会,连景瑛都不安起来,胸中那股难受劲儿又起来了,小蛇般爬向他的五脏六腑,咬得他想要崩溃大叫。
“好。”
周悬轻轻地说。
他抬起头,直视着景瑛的眼睛,目光柔和而平静。
但景瑛脸上,闪现出的不是欣喜,而是一种真真切切的哀色,和昨日以退为进时的模样截然不同,眼角微微泛红,一种奇异的光在那视力不佳的漂亮眼眸中流淌,看起来像是要哭,又像是笑。
“周大人可别后悔,”景瑛嘴角扯出一个笑,以额相抵,小兽撒娇般呢喃,“我可是会当真的啊......”
说着,他的右手就放在了周悬的胸口,顺着衣襟往下滑,轻巧地扯下了腰间系带,熟稔得仿佛练习过千次万次。
那人的腰很细,盈盈一握,被景瑛的手按在侧面,没多久就压出了红。
脖颈更为纤细,带着点喘地向后仰去,露出喉间脆弱的一点突出,周悬的眼睛早就闭上了,看不出脸上有什么表情,就那样任由景瑛蹭过来,没有亲也没有咬,只是软软地用脸在他肩颈处蹭着,扑闪的睫毛如鸟兽初生的羽翼,扎得他手指尖都带了点痒。
另一只手跟着向下去握那腰,景瑛迷迷糊糊地想起了拉神臂弓的手感,如果把这个人用力往下拉扯的话,会不会被折断呢。
周悬还是没有睁开眼。
过了许久,景瑛把头埋在对方的颈窝里,闷着声音道:“你不高兴。”
“那就,算了罢。”
小皇帝从周悬身上把自己撑起来,替他整理好衣裳,凄然笑道:“对不住。”
周悬低着头没有回话,脸色像纸一样惨白。
景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长久的缄默已足以告知他答案,那个萦绕多年的疑惑有了眉目,却是他万万没有想过的可能,无论什么原因,稷哥哥可能真的还活着,在这大地上的某处活得潇洒快活,而这个秘密,周悬从未告诉自己。
他往前走,逃也似的想离开福宁宫,想要去清暑殿坐坐,把脸埋在那旧色的老虎枕里,大哭一场。
朱红色的殿门被推开了。
同时响起的,还有阶前太监的通报声。
“启禀陛下,内阁大臣屈宣、王轶求见!”
话音未落,远远地就跑来了两个人,提着袍服就往福宁宫跑,雪地里如同两团跳动的火苗,未及阶前就叫道:“陛下,河洛大雪,房屋倒塌不计其数!”
景瑛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得周悬站在他身后问道:“何时大雪?”
“根据路程推算,应是十一月廿二!”屈宣匆匆跪着行礼,“就是京城大雪的前几天,算起来已经过了十来日......”
王轶也跟着说:“大雪封路车马难走,驿站的马都跑死了两匹,才得到了这个信儿。”
他膝行上前把折子递给景瑛,眼睛看向周悬,略带惶恐:“大雪厚达五尺,中原地区河水结冰,城中食物贵倍平时,贫弱穷困之民无所得,冻死者甚众!”
“府尹潘成文还妄图瞒下来,见状况不对还慌着上报,该杀!”
那带着恨意的“杀”字甫一落地,景瑛才清醒过来,回头看周悬,而对方也在看自己,狭长的眸子里清清楚楚地表明,该来的果然来了。
早就有心理准备,只是还留有一线侥幸,钦天监那里夜夜观着星象,小心翼翼地回复说灾星已逝,今年应该不会大雪,请陛下放心。
“神武大将军董临那里如何?”景瑛没有问灾情,先挑着晋阳来说,“赶得及吗?”
“赶得及,”周悬回答得很快,“提前安排过了,十万兵力快马加鞭,不日便可赶到格尔措,粮草是足够的。”
王轶愣了下:“可......”
最怕的便是腹背受敌。
两人虽没有明说,但凭着之前的交谈,早就达成了一个共识,如若水党那大寒的谶言成真,北狄定不会隔岸观火,借着此举南下抢掠是板上钉钉的事,尤其是根据余兴真临死前的吐露真言,李松石目前正在北狄边境,狼子之心不言而喻。
“立刻拨款并开仓放粮,”景瑛说,“户部那里着手去办,之前的账子看过了,这会儿朕要亲自盯着,省得偷工减料有别样心思。”
周悬不在的这段日子,他擢升了好些个有能力的寒门,尽数安插在六部中,原本世家子弟熙熙攘攘地顶了父辈的职,只顾着斗鸡打牌尸位素餐,一件小事就可僵持半月有余,非得塞点茶水钱才堪堪办好,这下不管怎么说,起码有了能真正办差的人,也可放心。
“纳捐,罚赎,捐粮免役,之前查抄的赃款统统拿出来。”景瑛边说边往前走,随手扯下个氅衣穿了,其余几人不出声地在后面跟着,“别扯什么皇权不下省,此时必须得朝廷赈灾!”
“隐瞒不报者,杀!”
“中饱私囊者,杀!”
雪下得很大,踩起来咯吱作响,景瑛快步下了阶,被松烟扶着上了皇辇:“明政殿!交代各部尚书去那里见朕。”
大齐建朝百余年,水灾旱情大雪不下百次,根据律令早有应对之法,但今年与之前不同,隐隐的不安在九州大地流窜,无数人踮着脚想看看腊月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是否会真的天下大乱。
*
河洛府尹潘成文趴在桌子上,面前佳肴狼藉一片,堆叠如山。
“大人......兄长!”他的胞弟潘成武在一旁叫着,“不可这样下去了!”
“我犯的是夷三族的罪......”潘成文醉醺醺地伸出两根手指头,“武子,你带着娘和孩子们跑吧,跑得越远越好,别陪着我一块儿下地狱......”
潘成武一拳砸在桌子上,咬牙切齿:“我不明白,那李松石就这样大的本事,把咱递上去的折子给换了,硬生生给你按了个隐瞒不报的罪名,这是冤枉啊!咱就这样忍了?”
“你不懂,”潘成文两手撑在桌子上,好容易扬起那耷拉着的头,“这人......会妖术,你看这说下雪就下了,在下不才,无能为力呐!”
说着说着,潘成文的头就又低下去了,重重地砸在桌子上。
潘成武胸口剧烈起伏,他哥哥自幼才华横溢,苦读数十年一朝脱白,结果囊中羞涩好不容易进的职位被人顶了,只当个小小的编修来维生,钱少事杂又不招人待见,眼瞅着青丝渐白日益佝偻,偶然间参与次诗酒集会,不惑之年的潘成文击箸高歌。
“月染风尘鬓渐白,我做闲人又一年!”
当时席上坐着个自称鹤青子的道士,笑吟吟地瞅了自己半响,潘成文也没在意,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途中,再次见到这个看起来有些诡异的牛鼻子老道。
那人略带神秘地跟他絮叨了一通道法自然天人合一,潘成文喝酒后本就头昏脑涨,摆摆手只欲脱身,鹤青子看着他的背影笑,说:“李松石会帮你的!”
巷中,潘成文一脚踏进黑暗里,连头都懒得回。
过了几日,庸庸碌碌的潘成文突然得了个消息,他被连升三级,晋了个自己从未奢想过的职位,被砸晕了头的潘成文正傻眼,就得到了李松石递来的结交信。
“凡事都有代价啊,”潘成文再次努力地抬起头,一张枯黄的老脸醉眼惺忪,“那许多的门道我不便与你多说,武子,快走吧,往西南方向去,天下就要乱了!”
潘成武恨道:“我哪儿也不去!我就不信没有王法!”
话音刚落,男人就气冲冲地站起身来,一脚踢开凳子向外走去,屋门甫一推来,凛冽的寒风裹着雪就不要命地往里冲,冲得潘成文的神智略微清醒须臾。
“武子!”他无力地招手,“无论如何,百姓要紧,除了赈济外,你盯着常平仓,我怕饥民生事......”
他说话间,门外又被雪裹挟进来了个物什,站在原地拍打了,才看出来是个身形瘦削的男人,正是潘府管家王大才。
“老爷!”王大才哆嗦着青紫的嘴唇,“流民......冲府了!”
潘成武费了好大力气,才跟着管家一块把门阖了闩上。
“恕奴才多嘴,”王大才说话的时候,嘴里连热气都冒不出来了,“屋子倒塌,百姓都在外面叫唤着,缺衣少食的......牲畜都冻死完了,洛水结的厚冰都能在上面骑马,趁现在侧门没人,老爷和孩子们赶紧跑吧,不然这群流民真不知道能做出什么事。”
潘成文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常平仓那里呢?”
“奴才不知,现在压根都过不去!”
“呵呵......你叫我跑,能跑到哪儿去?”潘成文用手指头在空中点着,“今年春上,民间就慢慢传着了,大旱大寒,伏尸百万,齐景无道,天理昭昭,这什么意思?预示着天下大乱,我能去哪儿?我有哪儿可去!”
他的手无力地放了下来,抓住席上的筷子,像若干年前那个心存不满的小吏般放声高歌。
“月染风尘鬓渐白,我做闲人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