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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无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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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说定后便出了山洞,此刻月上柳梢,正是夜幕笼罩时,结果萧如野一出来就险些被刺瞎双目。
外头是片荒郊地,横七竖八长了不少林木。不知怎么搞的,现下每棵上头都挂着一盏恒昼珠灯。
这玩意本身是灵鹤吐出的珠子,造价不菲。因沾了个“鹤”字,长留那群养鸟的最是爱用。
珠灯本身光照柔和,可当千百来盏凑一块效果就太逼人了。萧如野根本睁不开眼,一阵阵像针扎。
他不懂,五百多年过去,长留终于抛弃清高无聊开始炫富了?
余明夜走在最前面,并未回头,只是随手幻出了条白绫,约莫三指宽的样子。
他往后一挥,送到人面前。
松子顺势道:“苦海渡动乱后,大大小小诸多洲域皆受其影响,遮天蔽日。长留为方便众生,才设置了如此多的灯带。公子系上这个吧,应当能舒服些。”
原来不是炫富,萧如野收回先前腹诽,抬手摸上白绫。
是天蚕丝所织,十分细腻,冰冰凉凉的触感的确能有效缓解眼睛刺痛。
恰好有风起,白绫随之飘动,若有似无地拂过了面颊,留下一阵极浅味道。
是……木犀香?
萧如野下意识地皱起眉,转手便将白绫还给了余明夜:“多谢仙君好意,我已经能适应了。”
余明夜停了下来,没有接:“你不喜欢。”
萧如野心中啧了一声。
其实也没到不喜欢的程度,就是刚闻到这个味道时,感觉好像不怎么美妙。
当然,实话肯定不能讲的。
“仙君误会了。在下只是想着,方才已经让您损失了一件法衣,怎好再破费。再者——”
他笑了一声:“这条白绫应当是您的旧物吧,在下不敢染指。”
余明夜表情未变,只是沉默一瞬,转身召出了灵鹤。
萧如野一边上去,一边瞅着手里的白绫。
什么意思啊?
好在松子懂事,正要伸手来接,谁知燕燕一下跳了起来,飞快抢走白绫塞乾坤袋里。他嘴吧撅得高高,叽里咕噜不知道在说什么东西。
余明夜抬眸看去,突然叫了一声他名字。
燕燕背后一紧,本能地冒出两滴冷汗。
余明夜盘腿坐下,状若寻常地开口:“为何带走傀儡?”
燕燕当场裂开,小脸“唰”地白成纸色。
本来以为主人晚点才会问这事,他还计划着要预演几遍认错的场景。必须声泪俱下,深刻反省,可现在根本没有准备好啊!
“我我我我我我,月月好久没晒太阳了,就想……”
“说谎。”
燕燕落泪,主人那一双慧眼怎么就不能也瞎了呢。
呜。
他灰溜溜转了个身,默默跪好,两只小手端正放在膝盖上,老老实实道:“前些日子我看月月有点脏了,就想给他洗个澡,然后就,就不小心碰掉了一点点……”
“我怕你生气,就打算先拿去给方大师修一下。反正等你从苦海渡出来,也要去找他的嘛。我们、我们就在那里汇合好了。”
“可是谁想到啊!”他忽然激动,双手握紧,小拳头狠狠捶大腿,“半路碰到了青面那些死变态们,把我们给拐走。主人,我跟你讲,他们——”
余明夜没有理会,只是冷冷道:“碰坏傀儡哪里了?”
燕燕“嗖”一下抱住松子,用蚊子大点声音说:“掉了两根头发。”
噗——
对不起,萧如野一般情况不会笑的,除非实在忍不住。
即便早知这具傀儡挺重要,但完全没料到,小古板竟爱惜到如此地步。
两根头发是什么?
想当年他发丝三千如飞瀑,一天怎么也得掉上个四五十根,根本看不见的好吧。
还有弄脏,啧啧啧啧啧。
一具宝贝傀儡究竟怎样才会被变脏啊。
他这般想着,本以为对面两个忙着算账应当不会注意到自己。谁曾想回过神来,一大一小正齐齐凝视。
萧如野咳嗽一声,瞥见松子在煮灵茶,正好水开了。
他略作不好意思道:“小松子,可否讨上一杯?”
松子递给他,然后又给另外两个一人一杯,问道:“主人,这回要如何罚燕燕?”
燕燕抱着茶杯嘬了两口,闻言屁股立马紧张了一下,然后眨着圆圆的大眼睛看余明夜。
萧如野也饶有趣味地等着听。
他出生于盛乾最南端,是这片大陆最酷热、最恶劣之地。
放眼望去,此地黄沙滚滚,绵延不绝数千里,有如毫浩渺湖海。中间偶然点缀的绿洲,就像水中之汀。
而当暮色昏昏时,落日余晖洒满大漠每一处。沙砾肆意翻滚着,到处波光粼粼。
魔修们生性率直,讨厌各种弯弯绕绕。他们欣赏此地开阔壮丽,于是慢慢聚集了过来。
后来他们给这片大漠起了一个极美的名字,叫做披霞大泽。整日喝酒吃肉,载歌载舞,活得那叫自由自在。
萧如野更是其中佼佼者。
他幼时好动,爹爹的法器、阵盘、符咒啊之类的,全都拿来玩个遍,隔三岔五就要炸掉点东西。
爹爹并不心疼那些物件,但他向来正直,看不了自己调皮捣蛋祸害别人,于是每回抓着自己时都会摆出一副生气脸,各种责备。
不过爹爹与娘亲情深缘浅,只留下了自己这么一个孩子,故而所谓的惩罚也就是雷声大、雨点小。
可眼前的小古板看起来完全不同。
别说,萧如野还怪期待他的“惩罚”的。
余明夜面色如常,道:“不问自取是为窃,不告而知自离家,损毁傀儡,技不如人,说谎。如此种种,数罪并罚。”
“三月内不得饮食,不得娱乐。”
燕燕听完呆滞了,立刻声泪涕下,呜哇呜哇一通狼嚎。
“不吃不喝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啊啊!”
“松子快出声呀,你接下来很可能都要看不见我了。”
松子替他擦擦眼泪,道:“你是傀儡,本就不用吃喝。至于娱乐,少点念想,闲来无事便睡觉,这样就不会痛苦了。”
……
燕燕不想说话了,当场心如死灰,闭眼往后直挺挺倒下。
萧如野被小崽子砸得脑袋嗡了一下。
嚯,小古板果然人狠话不多,和爹爹大为不同。
若只是寻常的打打骂骂,忍忍就过去了。可小崽子也不能修行,没了吃喝玩乐人生还能干嘛?
吃苦嘛?
噫,好可怕。
他对小崽子接下来的生活默哀一瞬,转眼被另一件事挑起兴趣。
燕燕居然同样是傀儡,自己同行一路都没注意。
萧如野俯身凑到他的圆脸蛋旁细细端详,又查看全身。
嗯……制作水平比自己这具要差上一些,仔细端详还是能看到隐秘的痕迹。不过即便如此,依旧能算得上巧夺天工了。
他伸手摸了摸燕燕眉心,轻轻按下,一个浅浅的金月浮现出来。
之前在山洞看到此印亮起,还以为是小崽子家长辈落下的追踪保护咒。现在想来远非如此,它更像傀儡师落下的个人标记。
萧如野转头,看向另一边斟茶的少年:“小松子,你也是傀儡?”
松子顿了顿:“嗯。”
话音落下时他的额头显出傀儡印,同样是一枚金月。
嘶,萧如野想起自己腰后那个微微发热的印。
也长这样?
他扫了一眼小古板腰间挂着金月的束灵,若有所思。
人生三魂与七魄,其中七魄掌情,因而人能有各种情志意愿。但自己附身傀儡时只有两道多残魂,照理应该如行尸走肉,可他依旧保持了真人之感。
这俩小崽子虽然要差点,可同样栩栩如生。
除去修炼外,萧如野兴趣良多,尤其傀儡一道。他致力于研究其真人化多年,可一直未有精进。没想到五百多年后竟有人突破了,这个傀儡师相当强啊。
一时间他有些忘记伪装,朝余明夜问道:“如何做到的?”
余明夜将面前之人的兴致盎然尽收眼底,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道友不知?”
萧如野想了想:“我猜,应当用了某种阵法模拟七情。”
余明夜看着他:“是。”
萧如野并未在意小古板异样,唰地站起来走到人身边。一双狐狸眼弯起,水波流转,带上了些许讨好的意味。
“仙君,想来您与这位傀儡师交好。在下研习此道多年,还从未听过有这样一位高人。可否告知在下名姓?”
余明夜猝不及防被靠近。
眼前的人甚至俯下了身体,宽大袖子直直垂落,软软地覆盖住自己整个腿部。
他们立于灵鹤之上,背后是万千星空,恍若满船清梦压星河。
余明夜盯着那一截烟青色看了许久,直到对面人忍不住出声再次提醒时,才缓缓开了口。
“吾妻,游南月。”
松子端坐着静待新一轮水开,闻言惊讶地看向主人,同时又迅速近起来,飞快地回头,等待另外一人反应。
萧如野自然也很惊讶。
不,是无与伦比地震惊!
他走了什么运啊,才能起个与人道侣一模一样的名字。
苍天可鉴,真就随口一扯。
只不过扯之前想到自己魂游于夜,南边有月,合起来正好是“游南月”。听起来还蛮符合仙门弟子文邹邹嗜好的。
难怪当时三人听到这个名字时神情有异,原来所谓的“相识”是“相好”。
萧如野摸了摸鼻尖,轻笑道:“那可真是太巧了,不知尊夫人可在?死前若能得见——”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抓住了手腕,用力一拽,猝不及防跌进陌生的怀抱。
侧脸贴在坚硬胸膛,滚烫无比,与自己所附身的冰冷傀儡完全不同。
耳畔跳动的那颗心脏,年轻,富有强劲,每跳动一次都好似能感受到迸发出的热血。
萧如野有一刹的静止,然后拧起眉。
好吵。
他嗓音微低:“仙君,有家室的人这样不妥吧?”
余明夜撩起怀里人散乱在肩头的发,一根,一根,等待其缓缓地穿过指缝。
他道:“吾妻不在。更何况我只是检查下家中顽劣稚子可否损坏他的傀儡,道友以为要做什么?”
说完便放开了手,神色自若地与人对视。
萧如野心里听得发笑。
小古板先发制人,指桑骂槐内涵自己是吧。
亏他原本还打算出言提醒一下,修习大道不易,能在无情道有所建树更是难得,少为一时的小情小爱违背道法。
现在管他去死,只要别在自己打败他前死就行了。
萧如野一把拢起所有头发,从腰间欻地抽走装饰所用青绳,三两下绑成了结,然后坐到松子旁。
“方才失言了。”他神色亦然不变,话锋一转,问起了另一件事,“不知在下途中可需‘续灵’?”
所有傀儡都是以灵力为基,得以运作。普通的就用灵石,按时替换即可。但很多高级傀儡都不会设灵石卡槽,而是以另外各种不同的形式补充灵力。
从铁槐乡去渔溪大概需要三日路程,若不凑巧,他也得续灵。
余明夜看着对面这人马尾高束,发梢任风飞扬,青衫猎猎作响,只觉狠狠刺眼。
他别开脸:“要。”
萧如野:“如何续?”
余明夜眼中闪过一抹寒光,淡淡道:“不急,道友会知晓的。”
萧如野在暗中挑了挑眉,卖什么关子呢。
之后一路再无人说话。
*
灵鹤继续飞行,几个时辰后进了一处繁华地域,速度逐渐慢下来,最后落在一家客栈前。
余明夜道:“今夜稍作休息,明日再继续前往渔溪。松子,你去要三间上房。”
松子:“好的。”
他背着燕燕走在前头,很快付好灵石。
没了修为与凡人无异,萧如野一晚上折腾下来早就精疲力竭,这会儿更是哈欠连天。他随意打了个招呼便推门睡去了。
松子等人关门后布了个禁制,轻声道:“大主人与三百年前相比,为人客气疏离了许多。可总有那么一两个瞬间,我又能见到从前的他。但好像也不太对,怎么会这样矛盾……”
说着说着他的小脸皱起来,声音变得异常苦恼。
余明夜冷笑:“装得不够而已。”
“装?大主人现在也在装吗?”松子睁大眼睛,“可我看他对各种试探毫无反应。甚至不知,魔尊萧闻数百年前就被四道联手覆灭,还是主人亲手伏诛的。而其子萧如野也随之死去。这些都是装的么?没有必要吧……”
余明夜眼底划过一抹异色,沉声道:“方才抱住他时,我借机以灵力探入了傀儡。他七魄不在,唯有三魂。其中人魂受损严重,确实失忆了。”
松子呆住,差点把背上的燕燕摔下去。他一下着急起来,魂魄离体,还有缺,时间久了定然生出危险。
“那我们不去渔溪了吧?得先赶紧想办法替大主人补魂寻魄,恢复记——”
“去。”余明夜打断他。
松子疑惑。
“短时间内有我看着,他不会出事。至于其它,”余明夜抬眼看他,唇边露出一点意味不明的笑,“你怎知他丢失的魄与记忆不在那里?”
松子愣了愣,继而迅速反应过来。
是啊。大主人从前说自己无父无母,无门无派,也正是如此才导致他们三百年来查无可查。
然而现在他摇身一变,成了“孝子”,忘记所有都不忘要去渔溪,去见“父亲”最后一面。
此事大概率是个幌子,背后一定有其他隐情,或许便与失魄、失忆有关。
松子:“那等到了渔溪,大主人定然会寻机逃走吧。”
余明夜没有回应,抬手撤去了他先前布下的禁制,重新捏印。
两只精致小巧的灵鹤出现,一面环绕着飞翔,一面吐出细碎金光。不多时整座客栈都被围住了。
松子瞬间了然于心。
余明夜道:“他若问起,你当清楚如何解释。”
松子点头:“主人放心。”
余明夜再看了眼房门,里面一派漆黑而安静,他转身离开。
松子目送人远去,瞧着门窗上落下的无形锁想着,这回大主人怎么也跑不掉了吧。
而且他那样疲倦,应当暂时也跑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