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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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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母亲离开前的那天,我与她大吵了一架。
“沙慕,你不能再这样下去!”
我蹲在地上,抱着垂下的头:“我就一定要听你的话?我为什么不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
她脸上像发射出一颗爆发的核弹,火焰从她眼里喷了出来,眉毛扬着,带着一种细微的轻蔑,那是我最恨的表情。
“你看看你整日像什么样子?不出门,不跟人打交道,天天呆在屋子里拉着窗帘画这些鬼东西,你是鬼吗?我早该砸了你那些画!”
她几乎是踩中我的痛点,我爱的东西她都讨厌,她甚至也讨厌我,所以我恨她。
我冲她吼道:“我不要你管。”
“你以为我愿意管你?我真是倒了多少辈子霉,生下你这个来讨债的!”
“你以为你离了我,能活得了?”
母亲丢下了这句话,套上一件黑色的外套,破门而出。
那天下的雨很大,雨落在地面上像锅中剧烈沸腾的开水,要把整个房屋都顶掀出去。
我躺在床上,抱着沉重身体哭得昏睡过去。
半睡半醒间,卧室门口现出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我想她终于生完气回来了。
千疮百孔的心突然安定下来,我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可是我没想到,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二、
我睁着眼睛,笔在半空中,迟迟没有落到画布上。
我的脑子像废弃的机器,一转动,只有咔哧咔哧的铁屑掉落下来。
我僵硬地将画笔放了回去,静坐着。
肚子传来不合时宜的一叫。
一天过去了,母亲没回来,我还没吃上一顿饭。
我开始觉得也许母亲说得对,我离开了她确实无法生活。
但我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念她,一旦让她察觉出我这个念头,她只会更加地嚣张,更有理由指责我。
我可以出去,可以自食其力。
我颤颤巍巍地从衣柜里翻找出一件花色裙子,只是那裙子后有明显一大块血迹,它们原本像红叶一样的颜色,但随着入秋都一并枯萎了下去。
我想起,这是我前几天生理期时,故意藏起来不让母亲看到。
我将它丢到一旁,重新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了一套灰色的运动服。
我穿好了,走到了房门前。
我的手放在了门把上,刚往下按了一点,我立马将脸贴近猫眼里,眼珠子直瞪瞪地盯着外面。
猫眼外是刺眼的阳光、无人的小石路、两排小榕树,那色调像洛可可风格代表作《秋千》一般,轻浮又艳丽。
我想起了母亲的话,她说我阴沉,就像生活在阴暗里的烂蛆,被阳光一晒就要死。
我不服气,我只是为了我的梦想而甘居孤独,而孤独总是黑暗的。
如今,我也踏进阳光里。
我用帽子盖住了头,抄着兜,眼睛死死盯着地面。
我只是为了证明,离了她,我一样活得下去。
三、
我买了几包泡面,一把蔬菜和几个鸡蛋回家。
我自认为我是聪明的,煮泡面能为我节省时间,蔬菜和鸡蛋是给我增加营养,这样好使我作画的手不再颤抖。
这样吃了一天,东西被我吃完了。
第二天我挨着饿,从晨到晚,饿得头晕眼花。终于想起来,家里的冰箱也许还剩着母亲买的水果,有时候她会学着电视里的美食节目自己烤些肉,再刷上蜂蜜和甜辣酱。
只要她在,冰箱总是满的。
我赶紧跑到冰箱前,充满期望地打开。
冰箱里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只余留着一股烤肉的烧焦味,我大失所望。
她走了,连着没做好的烤肉也带走了。
我想起那晚半夜在卧室门口看到的人影,一种难以置信兜上心头。
她回来居然是为了清空冰箱,简直是拍着我的脸叫我好看。
我由衷地感到愤怒。
她竟然如此对我。
我嘭地一声关上了冰箱门。
我几乎是不再犹豫,换上那套灰色的运动服,再次出门。
这一次,我的怒火已经将我所有的踌躇燃烧成灰烬。
我再度提了一袋子的食物放在了结账台上,气势汹汹。
“你妈去哪儿了,怎么这几天都没看见她?”
我微微抬头,说话的正是结账营员,她很年轻,穿着一身醒目的红色工作服。我记得她,原来我母亲来这里最喜欢到她的岗位结账,并和她说说笑笑。
我不想开口说话,我将一张一百块付给了她,示意让她快些。
她还在喋喋不休:“真难得见你出来啊,你妈上次还在跟我说买点鱼回去做清蒸鱼给你吃,你们母子关系真好。”
我简直生气,她竟然连我是男是女都搞不清,我怀疑是我母亲在背后说了我些什么。
我愤怒地将帽子取下,露出一头长发。我故意将嗓音说得比平时更软更细:“你搞错了。”
那人脸上震惊,很不好意思:“对不起,哎呀,我记错了。你长得真是英气,要不是这头发,这声音……”
她握着嘴格格地笑,目光还往我的胸前扫。
我气得拿着一袋东西,大步往外走。
她在身后大喊:“还没找你零钱呢!”
我没有回头。
四、
我抱着枕头大哭一场,哭得脑袋昏昏沉沉。
朦胧之中,我看见了卧室门口站着一个人影。
它的轮廓模糊,但除了母亲还能有谁?
我轻轻地喊了一句:“妈。”
它一动未动,像在看着我。
我心中突然升起恐惧,直觉告诉我如果是母亲,一定不会这样。
我喊了一句是谁,但还没出声,嗓子眼就堵住了。
我脑子里汇聚了无数个恐怖的画面,也许是有小偷进家了,也许是强盗,或者一个四处逃窜的杀人犯?
我不敢再出声,我假装自己睡着,用被子盖过头,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我希望那个人拿完东西赶紧就走。
雨下了一夜,我几乎一晚上没睡,也从未这般希望过第二天的太阳赶快到来。
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一直都在,让我背脊发寒。
当阳光渐渐透过窗帘缝照了进来,我缓缓将被子掀开一个很细的缝。
眼睛缓缓地露了一点出来。
卧室门口。
什么都没有。
我大松一口气。
五、
我踮着脚,搜罗了整个屋子。
窗户都死死地封着,从里锁上,窗帘都拉着,地上摆放了数十张我画的画,它们有的被我攥成一团,扔得四处都是。
不小心弄出来的红色颜料、我掉落的长发在地板上竟然构成了一副暴力美学的艺术作品,使得我情不自禁地欣赏了一会儿。
桌角下还有这几天吃完剩下的垃圾包装,隐隐散发一股臭味。
抽屉里母亲给我留下的零钱也在,没有任何被人动过的迹象。
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我紧绷的神经随着肚子的一声惊叫,而舒缓下来。
我端着泡面盒来到厨房,手扭动了一下燃气灶。
滋拉——
蓝色的电流一闪而过。
滋拉——
它就像湿掉的火柴,怎么也点不染。
我烦躁地用干抹布去擦它,只擦下来一些铁锈,红的,湿漉漉的,带着一股油腻恶臭的味道。
我嫌恶地将抹布丢到了一边去。
我回到桌前,将泡面一点点掰碎,塞进了嘴里,就着两片洗过的生菜,这样应付了一餐。
突然,我开始浑身颤抖,脑子里的灵感像热腾腾的牛奶,快要泼出来。我赶紧用手接下,全倾在了画布上。
一直画到了夜晚。
深夜不见五指。
我躺在床上的时候,还忍不住回想创造之神附在我身上留下的杰作,心中愉悦地禁不住哼出来。
一道闪电,划破了卧室。
我又看见了它!
那门口里的人影!
我将头埋进了被窝里,牙齿打着寒战。
这次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个轮廓,一个穿着深红色衣服的女人!
她正站在门口,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脑门流下湿答答的汗水。
我没有勇气去看她,我怕看不见她的脸,倒让我晕了过去。
若是母亲在家,我一定从床上蹦起身来,用拳头狠狠砸在这个入侵者的脸上。
但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家。
房间像一个巨大无比的吞噬深渊,黑洞洞,鬼阴阴。
母亲说得对,我离不开她。
这个念头刚一起,我心中又生起了愤怒,我突然想到这会不会是母亲和谁联合起来捉弄我的恶作剧,就为了使我低头。
难道是那个收营员?
她不就经常穿着那种深红色的衣服吗?
她曾那般取笑我!
耳边飘来一个桀桀的笑声,但我不确定我真的听见了。
我缓缓推开一点被子,一股腥臭伴至而来,就仿佛一具尸体冲我的脸上吹了一口气。
我立马将被子拉了下来,闭紧了双目。
六、
醒来见到这一幕,几乎使我的心跳骤停。
我昨天画了一整日的画全不见了。
我分明记得我将它架在了画架上,因为十分满意,无需修改,还故意拿在灯下烤,让它的颜料快点干。
但现在画架上是空的。
除此之外,什么东西都没丢。
我已经断定这就是一出恶作剧。
我怒气冲冲换上了一件黑色的外套,去超市找那个女人。
“一个月前她就辞职回老家了,回去照顾她生病的儿子,你是不是记错了?”超市的经理是这样对我说的,他也穿着深红色的工作服。
我气愤不已,“怎么可能?我前几天才见过她,她还拿性别取笑我!”
他一脸担忧地看着我,“你母亲去哪儿了?她没有陪着你吗?”
又是一个认识我母亲的人。
我忍不住说出真相:“是,她走了,把我抛弃了!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下你们满意了吧!”
他道:“不可能,你母亲不会离开你。”
“可她就是没有回来!你什么意思?你这看我像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
他抱歉道:“我绝无那个意思。”
他似乎是可怜我,“向你母亲低头认错吧,你离不开她。”
我气得双手痉挛,发誓再也不踏入这里一步。
七、
回到家里。
我发现有人来过。
因为我的画架上摆放着一件黑色的外套,那是母亲离开那天穿的。
我冲向每个房间,喊着她,但是房间里空无一人。
我将画架推倒,画笔摔了一地,颜料板砸在地板,地板流出五颜六色的眼泪。
那黑色的外套丢在地上,像极了冷漠的嘲笑。
我攒着一股恶气,冲着屋顶大喊:“你就是想毁了我!我不会让你如愿!”
我再也没有出过门。
每夜卧室门口的人影,如约而至。
我却始终不敢去看她。
我尝试过关上门,反锁上,把钥匙压在了我的枕头下。
但是门总会自己开了,那人就站在门口处。
我无处可躲。
我的肚子越来越干瘪,脸颊凹陷了进去,眼睛越来越大,几乎时时睁着,甚至有一天晚上一只虫子直接飞进了我的眼睛里,差点把我弄瞎。
这一切都是有人在捣鬼!
今天的夜晚有所不同。
屋外下着大雨,雨声砸在窗户上,像有人在敲窗户。
我隐隐约约听见了厨房里燃气灶打火的声音,滋拉滋拉,有人不停地打燃它。
我心中冷笑,那个燃气灶早打不燃了。
第二天,垃圾桶传来阵阵令人呕吐的恶臭。
我原以为我的鼻子早已适应,但每天一推开门还是恶心得受不了。
我将垃圾桶丢进了卫生间里,关上了门。
我渐渐饿得分不清昼夜,有时候嘴里嚼着东西,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是红色的颜料,赶紧吐了出去。
夜晚,一个女人找上了门。
我从猫眼一看,竟然是那个取笑我的女人,超市经理还说她不会再回来,她分明就站在我的门口!
她穿着深红色的衣服,和每夜纠缠我的那个卧室人影几乎重叠在了一起。
我在门内透着猫眼,咒骂着她。
她从身后拿出了一幅画。
我瞳孔一缩。
那是我丢失的画。
我将门唰地一下打开了,将画抢了过来。
她身姿绰约地走了进来。
“你母亲呢?”
“她走了。”我小心翼翼地展开我的画作。
上面的油画颜料已经快要干了,我从上到下细细地看,突然发现画上多了一个穿着深红色衣服的女人。
我几乎是尖叫出声,“谁让你动我的画?!”
那个女人笑了,那是曾出现在母亲脸上有过的轻蔑。
我将她推开,抱着画冲到了屋里,将画架从地上拿了起来,赶紧用颜料重新将那个红色人影涂抹掉。
当白色的画笔刚要落下,那画上的红衣女人的脸像掀开了面纱,愈来愈清晰。
那是我的脸。
她正睁着眼看我。
我惧怕那双眼睛,我落了重重的一笔。
画笔突然蹦出火苗,连同画一起迅速燃了起来。
我感觉脸上很烫,低头一看,我竟然穿着母亲离去那夜的黑色外套。
火光吞噬着我的画,我不愿意撒手,直接用手扑了上去,我的手也被点燃了。
我大半身体瞬间湮没在火蛇的嘴里。
我难以置信地向那个女人望去。
那个女人竟然变成了我的母亲。
她穿着一身红衣套裙子,脸上半边烧焦了,腐烂了。
她笑着看我,露出了胜利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