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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遇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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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明星过了35岁,已经不是当年那自持克制得滴水不漏的少年人,越发揣不住形态。
酒会上端着酒杯,被大投资人拉着喝了两口,眼神就乱飘,步伐也颠倒。
无意间见到人群里一抹青衣东张西望,她按捺住心头震惊,强笑着放下酒杯,穿过人群,从消防通道匆匆遁走。
第二回见面,在节目里。嘉宾们相谈甚欢。观众席上有一股烟气直上,慢慢盘旋到天花板。谁也没发现打扮成熟美艳的女明星气息混乱,耳坠金光摇晃。她眼神四处飘忽,一双腿难耐地相互乱缠,尖尖高跟摩擦地面,一下,两下,来来,回回。
“不好意思,暂停一下。”女明星不顾众人奇怪的眼光,站起来跌跌撞撞离场。
休息室里没有开灯。
女明星坐在角落,裙摆散落,闭上眼。只恐吓跑了人。
青衣仙君,是约摸十几岁的一个俏丽少女,背上背着剑,手里捏着袅袅的一炷香,慢慢地在昏暗中蹲下来。
“姐姐,怎么这样狼狈呀。”小仙君冰凉的手,穿过裙摆,抚摸过盘踞在地上的巨大蛇尾,“削骨碎麟,非要做人。做蛇,不快活吗?”
*
女明星是有点骨气的。
从出道时候便是。
他人嘲笑,她不置一词,练歌练舞,她对自己狠。她没有男友,也没有绯闻。她美艳的脸总是严肃,冰冷,自己一步一步走上女王宝座。
此时此刻,双眼已缩成竖瞳,她不出声,不求饶,只是喘息,颤抖,安静地被挑衅,也安静地被蹂躏。
青衣仙君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她见过的,最不像蛇的蛇妖。
香篆不觉燃到根部,灼烧手指,小仙君“哎呀”一声惊醒。
女明星总算开口,声音疲倦,沙哑,还有些不耐:“你要杀便杀。”
“我杀你作甚。”小仙君道,“我跟你两个月,就将你捉到。师父给我的期限还有一年,别急,现在还不到时候。”
女明星闭着眼睛心道,原来是猫捉耗子,赐死之前,还要玩弄一番。
她心气不稳,忍不住道:“你每次捉妖,都这样么?”
“怎么样呢?”
女明星不做声,略带屈辱地将纽扣扣好。
“我捉过很多妖,什么形态的都有。不过,这还是第一次,抓女的——雌的。”小仙君的一张甜美的脸,天真得近乎残忍。
“你太美了。”青衣仙君凑近她,闻到了一点若有似无的香水味,冷清而不甜腻,“可是你在台上,从来不笑。为什么呢?”
她眼睛漆黑,眼睫浓密,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仿佛是真的好奇:“我想看看你失态的样子。”
“老师,您没事吧?”休息室的门忽然被导播恭敬敲响。
青衣仙君忽而将手上香篆一吹,香灰“呼”地扑在女明星脸上。
女明星在咳呛中听到一句轻飘飘的嬉笑:“下次别再叫我撞见了。”
休息室的门被人猛地撞开。
女明星发觉,自己的蛇尾已经变回修长双腿。她正瘫坐在地。
“没事。”她扶墙站起,别过滑落在脸上的头发,心怀鬼胎地说,“刚才有点头晕。”
*
女明星变得更小心。
她远离任何寺庙,远离人多的场合,无事就待在家里,出门会用借化妆镜观察身后的环境。
但还是有一次,推不掉的发布会,被三四个高层劝了酒,薄饮一杯香槟。
女明星借口身体不适婉拒应酬,颠三倒四地出场,拉开车门坐进去,在黑暗中喘息。
无意间瞥到后视镜,猛然回头。
青衣仙君抱膝坐在后座,肩膀斜出一柄细长的斩妖剑,一双睫毛浓密的眼睛,在黑暗中闪亮:“喝一小杯就揣不住了,姐姐,你是越来越不济了。”
“你怎么找来的?”女明星按捺住痛苦问。
“你忘了吗?我是捉妖人,哪里有妖气,哪里就有我。”青衣仙君爬过来,凑近了她,与她脸对脸,“我不是说了吗,别让我再撞见。”
“你的妖气太重了。”青衣仙君探身,在她颈边嗅了嗅,偏过头轻笑道,“姐姐,你能不能控制一下?八百里外都闻得见。这样很危险。”
女明星的眼睛睁着,眼珠茫然,迷离,倏忽又缩成竖瞳。少女埋在她颈侧的漆黑发间,飘来一股花果乳香。下一刻,女明星吃痛地闭上眼。
这少女咬在了她颈上。
“你说什么?”青衣仙君听见呓语,耐心侧耳。
女明星靠在挡风玻璃上。窗外橘红路灯,照在她妆容精致的脸上。她的头发散乱,神色恍惚,也很淡漠:“我说,你这样对我,是因为好奇?”
“是啊。”青衣仙君眼睫微动,大大方方地笑出一对甜得残忍的梨涡。
“呵。”女明星也笑了。她不常笑,一笑起来果真华光盛放,但那笑冷若冰霜。
修道之人,真够无耻。
狠狠地咬她一口就算了,
还接了一个如雪花般细小而冰冷、颇具轻侮意味的吻。
*
后来又有一两次见面,皆因她控制不住化形。有时在工作室,有时在家里。
无论在哪里,只要她露了马脚,立刻就会招来那青衣少女。
她不杀她,也不伤她,不叫她被人发现,只是乐于玩猫捉耗子的游戏。
女明星听闻仙山之上,大道无情。
的确是一群残忍的人。
后来女明星便放得开了,总是面无表情地解开裙子。她的表情冷淡,眼神飘忽。
她无所谓。
蛇性本淫。
何况那少女纯净之体,元阴之身,沾了仙君气息,于她藏住蛇尾有利。
各有所图,各取所需,不必多言。
家里的书架上紧密地排着一排花花绿绿的专辑、写真集,全是女明星的。她兢兢业业,保持着一年一张专辑的频率。
青衣仙君总是看那柜子,走时从里面好奇地抽出几张,带回去听。
女明星随她去。
“你家里真乱。”有时,青衣仙君还不急走,在宽敞的客厅踱来踱去,弯腰捡起地上的抱枕,放回沙发上,笑道,“你这样,在山上,是要被打板子的。”
女明星侧头。
青衣仙君始终是那一身轻纱道袍,一根腰带扎好,一头浓黑头发,梳着两个发髻,除此之外,别无装饰。
她有罕见的好身段,十七八的年纪,脖颈修长,脊背挺直,步履轻盈。她的轮廓沐浴着金色夕阳,像只天鹅。这兴许是板子打出来的。
“我听了你很多歌。”青衣仙君有时说,“你很喜欢唱歌嘛。”
“我更喜欢做人。”
“你做人做得怎么样?”
女明星忽而想到很多事,沉默了一会儿,低头继续涂指甲油:“马马虎虎。”
“有开心的事吗?”
“有很多。”
“伤心的事呢?”
“……也有不少。”
“有人爱过你吗?”
“有很多。”女明星轻吹指甲,“不过都不长久。”
“有人背叛你吗?”
“经常。”
青衣仙君似乎很惊奇,看了她一会儿,才问:“那你还想要做人?”
女明星道:“想。”
“那为什么越来越控制不住形态?”
女明星叹了口气,似是无奈:“我也不想。年纪大了,定力会下降。”
然后,她平静地等着耳边传来奚落。
但意外的是,青衣仙君并没有嘲笑她。
“嗯,人是这样的。”少女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着虚空中说,“要长时间地坚持一件事,确实是很难做到的。”
那夜里她们一起喝酒。
酒至半酣,略微忘形。妖形毕现,光影散落。
青衣仙君凑她很近,吐息缠绕,肌肤相亲。
半晌,少女眼眸迷离,檀口微张,吐出来却是一条细长的三角蛇信。
女明星骇然大惊,直往后退:“你也是妖?!”
“是啊。”青衣仙君刹那间又恢复原型,一副迷蒙无辜的样子。她笑嘻嘻道,“既都是妖,那便各凭本事。你先打过我再说。”
说罢,不等女明星反应,破窗而去。
*
女明星很生气。
战战兢兢这么久,竟是叫另一只妖给涮了。
她面无表情,顺手将桌上一只花瓶砸到了墙上,隔了一会儿,又将桌上书本拂到地上。
她性子内敛,沉默,很久没有事情能让她气得发抖了。
女明星推掉所有节目邀约,一个月没有出现在公众面前。
外界议论纷纷,有人猜测她隐婚生子,有人猜测她罹患重病,有人猜测她去国外动整容手术。
全都不是。
女明星就盘坐在家里的浴缸里。
缸中无水而自起雾,水雾袅袅,从她雪白双肩的盘旋而起。异香满室,随风飘散,激得水晶挂帘叮当相碰。
人至中年,唱片已经出了一打,女明星的演唱事业划过顶峰,那股拼劲儿也卸了力。她学会一上车就蹬掉高跟鞋换上拖鞋,学会临到节目后台才半梦半醒地看看串词,学会一键复制团队写好的社交媒体内容,学会在不重要的场合讨巧,糊弄。
她好久没有像当年那样,怀着一股非要做人的狠劲儿,削骨碎麟,踏踏实实地修炼过了。
——那就活该任人宰割。
浴缸里的鲜血满溢,漂浮着一些鳞片碎屑,黑色的血又从地漏流下去,女明星发着抖。发丝湿淋淋贴在脸上。
分不清是痛的,还是冷的。
有时,愤怒也是一种动力。
什么世道?她想,妖物能寻来一身道袍,背着剑,打着幌子,堂而皇之找同类麻烦。
有没有人来管管?
女明星再出来时,以手遮面,有点不习惯噼里啪啦的镜头灯。她甚至微有惊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快门却按得更狠,更密集,更兴奋。
她的状态太好了。
一月不见,人清减很多,腰细腿长。她的皮肤雪白,红唇妖娆,一双眼睛都仿佛回到了巅峰时期,寂静而带着熊熊燃烧的野心。
绝对是去做整形了。不少人振振有词地说。那些流言如风,被女明星优雅而不疾不徐的高跟鞋尽数踏碎。
女明星莫名地收获了事业第二春。
蛇尾不再轻易露出。
很长一段时间,她未曾再招来青衣仙君。
但也有一次意外。
今年工作量翻倍,年底的庆功宴上,女明星将辛苦劳作的团队上下每人敬过一杯。
第十杯红酒过后,那熟悉的感觉袭来。
女明星忍住头痛,迅速借故离场。
回到家里便反锁房门。
然后,如有所感,她慢慢回头。
落地窗台,笑嘻嘻地坐着个少女。
“你还敢来?”女明星面无表情,踉踉跄跄地走过去。
“为何不来。”青衣仙君捧着脸,一双含笑的眼睛看着她。
几乎同时,女明星已生蛇形,甩尾如风,直冲面门,少女敛起笑容,旋身躲过,反手击她蛇尾。二人交起手来。
客厅桌上的纸质合同四处飘飞。
中央摆着的真皮沙发皮开肉绽,体无完肤。
黑暗中二人出招如带鬼火,划出细长光影,使室内忽明忽暗。
茶几上玻璃杯滚落地毯,水泼出极远。
灯泡“啪”地炸裂成粉末。
女明星的修炼竟卓有成效。
其动如疾风无形,又含凌厉杀气,铺天盖地,不出几个来回,她将青衣仙君揪住衣摆,连人带剑摁在了地上,缠了个结结实实。
*
那少女被她按在地毯上的时候,眼睛睁大,仿佛颇有些茫然,还有些震惊。
被蛇尾缠住的时候也便忘了挣扎。
女明星已经妖态毕露。衣扣崩裂,上身是雪白衬衣,颈上纤细精致的锁骨链垂下来,晃来晃去,下身却已是滑腻蛇尾。
她居高临下瞥青衣仙君,发丝飘飞,五官带上股冷而媚的妖冶。
很难想象,她醉成这样,还能爆发出满室杀气。
“原来你修为至此。”青衣仙君看了她一会儿,点头评价道,“确实很厉害。”
“闭上嘴。”女明星伸手就去抓少女肩头露出的剑柄,“不是要跟我讲妖的规矩吗?你一而再再而三扮道士挑衅我,我今天便折了你这把假剑,叫你生吞下去。”
“别动它。”青衣仙君忽然正色盯住她,“此为斩妖剑。锋刃出鞘,你神形俱灭。”
女明星飞速抽回手去,已经晚了些。
刚碰到剑柄,如握紧万千倒刺,掌心鲜血淋漓,伤口外翻,隐隐有金光泻出。
女明星看了看掌心,又惊讶地看向那柄剑。
这斩妖剑,竟是货真价实。
“你真的是道士,前来捉我?”
“我骗你做什么?”
女明星一时语塞:“刚才怎么不出剑?”
青衣仙君躺在地上,悠悠然笑道:“我不用剑,不一样能收拾得了你吗?”
“你可真够狂的。”女明星气得蛇尾嘶嘶收紧,直要将人的五脏六腑挤碎,看她还能不能口出狂言。谁知刚缠了一下,青衣仙君便“啊”地一喊:“姐姐饶了我吧!”
女明星冷冷道:“我没跟你开玩笑。”
“我也没跟你开玩笑。”那少女拧过脸来,定定地看着她,满脸的诡丽,“我有的是脱身之术,不想与姐姐两败俱伤而已。你不信吗?”
这少女诡计多端,满口诳语,女明星警惕地看着她,一时踌躇。
“二十分钟之后你就得上台。”青衣仙君看着天花板道,“我看了节目单,你还要弹唱。姐姐,你手痛不要紧,别脏了人家节目组的琴。”
女明星低头,掌心的血已经浸透了几张餐巾纸。
道器所伤,伤口不愈,药石罔医。
她微微发力运功,血只是越流越快,也更痛了。
青衣仙君接着道:“手伸给我,我帮你治。抓紧治好了,你放了我,怎么样?”
女明星垂眼,摘下戒指,将右手放在少女脸边:“你怎么治?”
“靠近一些,对,再往下一点。”
少女侧过脸,往她掌心吹了口冷气。
纯阳之气果真有强身健体之功效,那瞬间,女明星经脉畅通,体力充沛。
然而下一刻,女明星凝眸。
少女如小猫一般舔上她的手指,那感觉柔软,缠绵,难以形容,仿佛一寸的光阴被拉得很长。如果蛇有汗毛,当真是根根竖起。
仿佛觉察到蛇身颤抖,青衣仙君的一双眼睛看过来:“你这般瞧我做什么?若不是给你治伤,我何苦如此。”
少女不再多言,将她掌心的血全都舔了干净。
“原来蛇血也是热的,不是冷的嘛。”青衣仙君舔了舔艳红的小嘴,竟似意犹未尽。
女明星从她脸上笑意看出端倪,知道方才那一吹就已经止血,后面的便纯属恶作剧。
女明星如蒙奇耻大辱,抬手想抽人耳光,临到一张俏丽的少女的脸跟前,无处落手,只是往她脸蛋上轻轻一拍:“要脸么你!”
青衣仙君只当流蝶扑过,闭了闭眼睛,又接着笑起来。
女明星意识到此举形似调情,气得不再吭声。
“姐姐,该放人了。”青衣仙君催促道,“做买卖讲诚信。”
然而,那蛇身却不放反收,渐渐地越缠越紧,直叫她头上生汗,面色惨白。青衣仙君先开始还嬉笑,后来便变了脸色,咬紧牙关,奋力挣脱而不得。
“谁答应过你?”女明星冷冷道。
她从地上捡起戒指,缓缓套进中指。
再抬眼时,她一双眼已成竖瞳,阴森可怖,冷血无情。那是一双真正的属于凶猛动物的眼眸。
“都跟你说了,我没跟你开玩笑。”
妖性至残,损人利己。
纵然她一心要做人,藏匿在人的社会里,规规矩矩,兢兢业业,看起来很好欺负,也不代表,她不是妖。
“你来杀我,我还饶你,你到底欠些道行,如此天真。”
青衣仙君睁大眼睛,一对琉璃珠一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女明星。
在她脸上,头一次褪了笑意,露出点迷茫无措的神态,她盯着她不放,似要在女明星脸上翻天覆地地找出平日里那股略带颓然的驯顺,半晌,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下,如蒙欺骗。
那是个小女孩受了委屈的表情。
下一秒,整个人被甩飞出去,重重撞在落地窗上。青衣仙君一个空翻,勉强轻盈落地,在尘土中咳个不停。背后整块玻璃板,慢慢结出硕大的蜘蛛网裂痕。
女明星已经坐在沙发上,裙摆之下又变回两腿。她翘起腿,摆正茶几上翻倒的果盘,又弯腰捡起滚落在脚下的苹果,用扯破的裙摆擦了擦:“算了。”
“你太小了,我不杀你。你走吧,别再招我。” 女明星啃了一口苹果,冷漠地看着前方,“就算你要抓我,这不是还有一年吗?中间也别来烦我。”
青衣仙君蹲在玻璃前,怔怔看着那阴影中的女人瘦削的轮廓。
慢慢地,背后几张扭动着黄金符文的符纸光芒尽消,悉数收进她的青色腰带里。
方才,我也没跟你开玩笑的。
“好吧。”青衣仙君看她半晌,低头喃喃,“我输了。我愿赌服输。”
*
这大半年,女明星都过得格外清静。
发专辑,开演唱会,演电影,跑商演,一切红火顺遂。
就算偶尔有拒绝不了的酒局,不慎露了蛇尾,那少女也没有再找她麻烦。
女明星仍然独来独往,没有圈内好友,没有绯闻对象。过了年,经纪人给她牵线了一名房地产大鳄,得知是相亲,女明星从高级餐厅落荒而逃。
进了门,屋里空空荡荡。
女明星扭开落地灯。
灯不亮,她走到跟前,轻拍了一下灯罩,屋里方有了光明。
上次打斗激烈,这灯损毁严重,时常接触不良。
她挂上风衣。
回头看,书架上有几个空缺,微微凌乱。
上次青衣仙君借走她几张专辑,还未曾归还。
她从包里掏出几张新专辑填进去,看了片刻。然后从地上捡起散落的靠垫,放回了破破烂烂的沙发上。
女明星去浴室洗澡。
真是奇怪,就剩一两个月的好日子,她也没觉得非常惊慌,抑或恐惧。没有想交朋友,没有想出去旅游,也没有突然想谈恋爱。
这些人世的光鲜,她当初削足适履终于做成了人的那会儿,早就尝试够了。
这日子既有趣,又无趣。
既红火,又冷寂。
幸好把新专辑发行了。
专辑里是她硬盘里这些年所有未曾面世的歌。
剩下的,好像就此结束了,也没有什么遗憾。
女明星在镜子前面撩起头发,贴上面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为人的一生,正如她和青衣仙君所说,马马虎虎,但也还不错。
她在节目里说过太多好听的套话了。
可笑,这么多年,唯一一个能坦然讲出真心话的人,竟是死敌。
有的人真是不能乱想的。
第二天是女明星的电影首映礼。台上摆满鲜花,女明星光鲜地站在一众明星里,一眼就看到观众席第一排有抹青色衣角,她的笑容瞬间凝固。
青衣仙君竟未穿道袍。
少女一身青色渐变吊带裙,露出漂亮瘦削的双肩和两臂,一头黑发齐齐剪至于肩头,清爽甜美,胜似新荷,正在笑着鼓掌。
女明星微微蹙眉。
这又是什么形态?
镜头果然移到了青春漂亮的观众面前,拍她的特写。有现场导演一路小跑,蹲下来同她说了什么,青衣仙君起身,抱起身旁人递来的一大束捧花,从侧面上了台。
熟悉的在流程内的粉丝献花环节。
可当鲜花撞进女明星怀里时候,她仍然未缓过神来,只是侧头死死盯着青衣仙君不放。
——你到底在干什么?
少女含笑瞥了她一眼,就把头扭回去。现场主持人已经和她互动起来。
女主持道:“哇,好漂亮的小姑娘。”
男主持道:“是不是‘粉随正主’就是这么用的,因为偶像很好看,所以粉丝也很好看。”
玩笑声中,所有人都在笑,在鼓掌。少女拿着话筒,在掌声中笑而不言,一如普通的羞涩观众。
“有没有什么话想跟偶像说啊?”女主持说。
现场安静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这少女身上。
女明星也提心吊胆地看着她,青衣仙君回头看着她。
二人在掌声中交换眼神。
少女的眼神含着隐秘的笑,眼如波光粼粼。
一肚子坏水,偏又生得如此清纯。
女明星想。
怎能随随便便做出这种,不掺杂质的倾慕眼神。
青衣仙君拿着话筒,欲言又止,最终放下话筒,未发一言。她忽然踮起脚,转身亲吻了女明星的侧脸。
“哦呦!”两个主持人都遮住脸退开数步,笑折了腰,一副“受不了”的表情,“现在的粉丝都这么直接吗?”
现场气氛也成功哄至高潮。
如此猝不及防,女明星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等她回过神来,青衣仙君早已跑下了台,台上台下不见了人影。
*
女明星的首场电影看得魂不守舍。
看至半场,便叠声“抱歉”,猫腰离开。她一路驱车,眼看窗外,看到一个着青色吊带裙的背影在夜幕中缓步慢行,便立刻停下。女明星下车抓住她手腕,拖至一边:“你在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青衣少女笑道。
“你到底要怎么样?”女明星有些破罐子破摔地问,“时间到了吗?不是说了不要来招我吗。”
青衣仙君把手从她手中抽出来,笑了笑:“别想多了。道士也有假期啊,我今天休假。”
“你休假休到我家小区门口?!”
青衣仙君望定她半晌,“嗤”地笑了:“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啊。”
“姐姐,既都揭破了,可以请我进门吗?”
最终还是一起回到家里。
青衣仙君道:“今日,我是人。”
灯不亮,女明星又去拍灯罩:“你说什么瞎话。”
青衣仙君转过身:“你也是人。”
女明星看着她。
青衣仙君凝眸看着她,似有些恍惚:“姐姐,今日我是我。”
“我懂了。”女明星已然在吧台倒好酒,自灌了一杯,“今日不谈公务,只想喝酒,那来吧。”
青衣仙君酒量甚佳,以往女明星是见识过的。而今两杯红酒下肚,便一直偎在她身边。
“醒醒。”女明星侧头拍拍她脸颊,“你要跟我聊些什么。”
少女贴住她的手臂喃喃道:“我没有什么话好讲。”
“你往常不是话很多吗?”女明星讥讽道,“很凶吗。”
少女一时语塞:“今天没有了。”
“那吃点零食吧。”女明星拆了一包薯片给她。
两人坐在地毯上相互依偎,默默无语,一起看了个又无聊又漫长的贺岁电影。
这夜女明星将青衣仙君连搀带抱地搬上床。
她鞋子掉落,裙摆翻起,女明星第一次看清这少女不被道袍遮蔽的腿,光滑修长,肤如细瓷。女明星抓住她悬在床外的脚踝,本想将她丢上床,却鬼使神差没有松手,反摸了上去。
青衣仙君猛然夹住她手臂,一个翻身,女明星猝不及防,扯倒在床上,又叫她骑在腰上反制,青衣仙君酒气冲天,气息离她忽远忽近,贴着她面笑道:“不要从后面暗算我,我都知道。”
“我帮你盖个被子而已。”女明星怎受得了如此挑衅,抬手就将她拨下去,翻身而起。
二人腿脚相缠,相互使绊,缠斗起来,也不知打了多久,床铺摇曳,渐剩急促喘息。
顶灯之下,青衣仙君长发散乱,眼里波光粼粼。然一张小嘴,不知何时已变成黑樱桃颜色,嘶嘶吐出蛇信。
女明星一把捂住她的嘴:“你修炼了几年?就你这样,还上山门。不知哪个散仙瞎了眼,收你上山。”
揭开一看,还是蛇信,女明星轻打她一下:“我没跟你玩笑。别做出这种兽态,否则一时忘形,早晚要被你同门砍成数段。”
青衣仙君仿佛突然清醒,怔怔地将女明星望着:“你很讨厌蛇?”
“说什么废话。”女明星将头别至一边,冷淡道,“就是不喜欢,当初才做人。”
*
第二日一早,女明星便同她谈判:“明日过后,不要来了。”
“好啊。”
“你给我个保证。”女明星一刀利落地将三明治剁成两半,似斩断如麻心事,“你说话不算数,明日复明日,几次三番,这算怎么回事?”
“你要我怎么保证。”青衣少女打个哈欠,坐在厨台上,双腿晃荡,红痕斑驳。
女明星侧头,定定盯着她:“把你的剑留给我。”
女明星打得如意算盘。这几个月万一有别的道士前来打扰,此剑为证,便能买个清净。
听闻仙门中人,很重规矩,尤重先来后到,捉妖也是一样。总不好抢同门的生意。
“好啊。”青衣仙君从橱台一跃而下,语气随意,“反正我只剩下你一个任务了。”
却没想到她这么容易便应允,女明星愕然回头,上下将她打量:“贴身法器,这么容易便离身。你酒醒了吗?”
“醒了,醒了。”青衣仙君凝眸细细擦拭剑身,脸上有股漠然的冷意,“不就是一把剑吗。弟子上山,人手一把。剑太多了,就像山上的人一样,不稀罕。”
“我放在你家地毯下面了。”少女蹲在地上,扬声道。
“……好。”
“姐姐,你可万万小心。”青衣仙君背着手踱过来,嬉皮笑脸提醒道,“此剑碰不得,你别滑倒了,摸一下碰一下的。不要未死在我剑下,先阴沟里翻船。”
“我死在你剑下,”女明星甩手将长长一串苹果皮丢进垃圾桶,一把将苹果塞进少女口中:“先把你的蛇信子收一收再说吧。”
当晚仍然纠缠。
青衣仙君从背后缠上来,她的气息冰冷痴缠,缠得女明星没了脾气,刚欲转身,少女忽然道:“对了,我的包里,有还你的东西。”
“……”女明星道,“你真够扫兴。”
青衣仙君翻个身,枕着手臂笑道:“我不喜欢欠人。省得明天忘了。”
女明星不得不走到客厅,打开少女带来的简朴的布包,里面装着那几张从家里借走的专辑,保存得都很完好。
女明星将专辑放回架子。低头一看,布包已空了,瘪瘪摊开,如婴孩小嘴。竟别无私物。
女明星想了想,抽出自己的新专辑和几本杂志,其他当红小生的周边,还有几包零食,给她放回包里,将其填得鼓鼓的。
回去之后,女明星问:“你喜欢听我唱歌?”
青衣仙君想了想:“你唱得蛮不错的。”
“这不废话。”女明星道,“不然怎么当明星。”顿了顿,又道:“你呢,又为什么做道士。”
“小时候家里穷。”青衣仙君闭着眼道,“吃不上饭,就送到了道观。”
“你师父座下有几个人?”
“有很多吧。”
“那他看重你吗?”
“还算看重。”
“也难怪。”女明星点头道,“你应当是比较能打的。”
“这你也知道?”青衣仙君忽然翻过身来,笑吟吟地盯着她,似有什么事兴冲冲说与她知,“姐姐,我在你这儿,还未曾使出三分之一呢。”
她不束发时,长发滑落在脸侧,眸中闪光,梨涡迸现,散了刀兵冷气,正是青春年少,竟有股含情的意味。
在这一瞬间,女明星无师自通,忽而明白了“今日我是我,你是你”的意思。
今夜牡丹花下死。
我就是我,你只是你。
可暂时抛却下次见面,生死之时。
青衣仙君睫毛颤动,目光落于她唇上,凑了过来。
然而此时,女明星忽而见她发间光亮闪动,仔细看去,是一片青鳞。
女明星一把扣住她背心:“你是怎么回事?”
以蛇形修炼,易藏头而难藏尾,怎会有人越练越回去?
少女的吻悬停在半空,头发散下来,只有气息,冰凉,湿冷的气息,已无半分纯阳之气,倾落而下:“别说出来嘛。”
“我当然要问。”女明星起身道,“你家在哪?何处修炼?修道几年?如何上山?怎么能化人,却没有妖丹!”
“叫你别说出来了。”青衣仙君也披衣而起,慢慢撩起头发。
半晌,她笑道:“对嘛。我不是妖。”
“凡人修道,入道观则封心弃爱,断七情,舍六欲。”她转过脸,盈盈地看着女明星,极缓慢道,“大道无情。”
“我爱上谁,就变成谁的样子。这就是天道,对我之惩罚。”
说罢,似是无谓,轻轻一笑。
笑声未落,头上生鳞,口吐蛇信,不能人语,化为青蛇,倏忽而走。
女明星披头散发坐在床上。
面前只余一截青衫。
*
女明星仍然做女明星。
仍保持一年一张专辑的频率,事业长青,却独来独往。
她从此未再饮酒。
也就没有再化出蛇形。
没有任何道士再来找她麻烦。
她一直没有搬家,未曾换过地毯。
每次保洁都告诉她:“小姐,你这个地毯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这种时候,女明星总是站得很远,好像害怕什么。
人们猜测她洁癖,害怕灰尘,放下地毯的动作总是很轻。
“不用管它。”女明星远远地看着地毯说,“就放在那里。”
当年和她一同出道的最后一个未婚的女偶像举行婚礼。婚礼在室外,海边。鲜花,绿树,芳草如茵。
女明星和一群伴娘明星站在一起合照,每人手里端一杯香槟。
摄影师说:“大伙喝一口吧。”随即将摄像机架在肩上。
“喝一口,喝一口。”人们都说。
女明星垂眸,犹豫了一下,真的抿了一口。
风掀动裙摆。
日光和煦,众人发丝飘飞,远处涛声徐徐,新娘笑得开心,什么都没有发生。
“保持好这个姿势——准备拍了——”
“哎,哎,你怎么走了?”
快门响起的瞬间,女明星忽然离场,直直地朝一旁的花坛走去。
大伙都在喊她的名字。
女明星自顾自拨开花丛。
一只青色粉蝶受惊,从花丛中飞出,翩翩上了天。
女明星的视线随之而升,望定半空,半晌,仰头将杯中酒饮尽。
做人这些年,她也懂了许多道理。
人生多际遇。
得之复散去。
还未知其姓名。
“你讨厌蛇。”她知道她会狡黠一笑,如旧傲然,“何必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