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未央》玉流苏

13、阴霾

　　心儿渐渐会爬了，满屋子乱窜拦都拦不住，只有包子寸步不离地跟在他屁股后面，偶尔为他清走面前的障碍，我也吩咐下人将桌子凳子的棱角用布包住，以免磕着碰着。

　　沐王爷常来瑾和斋探望包子，每次来还带着一些新奇玩意儿，每每惹得我侧目，几次下来，我和他的关系也有所和缓，不再像从前那般陌生。

　　“主子，小主子爬到屋外去了！”紫苏气喘吁吁地喊道，我知道她跟在身后伺候也不容易，皇上几次要赐我几个婢女太监，都被我婉拒了，我不想人多嘴杂，得力的人一个也就足够了。

　　我放下手中的笔墨，站起来伸展了胳膊，微笑道：“你在旁边看着就行了，不用跟得那么紧，多累啊。”她摇头道：“小主子金贵，奴婢怎么能不看好了。”说完又跑出去当苦力了。

　　我暗自好笑，拿起桌上的画仔细端详起来，这些日子无聊的时候我总爱画画，虽然画工不精，可也能画出几分神采来，看着纸上飘摇的几朵兰花，我满意地品了口茶，然后在一旁写下：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向来很喜欢这首词，咏叹梅花的情怀高洁，仿佛让我看见日落黄昏，暮色朦胧中，那寂寞无主的梅，它默默地开了，又默默地凋落，孑然一身。它凌寒先发，却无意争春，只是一点迎春报春的赤诚，怎不叫人黯然神伤。最终落花委地，与泥水混杂，不辨何者是花、何者是泥了，风雨侵凌，凋残零落，却依旧香如故呵。

　　如果可以，我也愿意成为风雨中的那一枝梅，只为爱人绽放凋零，余的那些都不重要了。

　　“卜算子，好词。”沐王爷的声音惊醒了我的沉思。我抚着胸口道：“王爷可懂得进屋前要敲门的道理？”

　　“锦妃好兴致，作画赋诗，别有一番情趣。”他笑着坐下，细细看了我的画，又道：“这首词可是你自己的写照？未免太悲观了些。”

　　我轻轻摇头道：“悲不悲观还要看各人理解，我却认为这词恰恰是描写了无欲无求的心境，波澜不惊，也自由自在。”他哈哈一笑，附和道：“好个无欲无求，身在权力的中心，你当真能无欲无求么？”

　　见我不回答，他又道：“陆游的词我还喜欢另一首，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他顿了顿，朝我望来，我见他眉眼含情，不由得别开脸，接道：“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既知是错，又何必执着呢？”他喃喃道，仿佛在自言自语。我轻笑道：“王爷，这世上的事哪有十全十美，只要心里自在安宁，便不在乎旁人怎么想怎么做，只要陪在皇上身边，我就满足了。”

　　他似梦初醒般，清澈的眸不含一丝杂质，望着我沉声道：“锦妃能做到无欲无求，不代表所有人都能，还望凡事多存个心眼，勿予人可乘之机。”我心里感激他的关心，笑道：“王爷请放心，臣妾也不是好欺负的。”

　　他展颜一笑：“是吗，本王差点忘了，锦妃身上可是带刺的。”我心知他是指我最初拒人于千里之事，不由得面上一红：“王爷取笑了，臣妾可不是刺猬。”他站起身，朗声笑道：“本王就先告辞了，不打扰锦妃作画的雅兴。”他来去匆匆，我望着桌上的画，不禁想起他提到的那首词，便提笔将全文写下，这首钗头凤最初读的时候，我尚不理解其中意味，可现今看来，分明多了几分萧索怅然。当真是东风恶，欢情薄么？

　　当晚，皇上来的时候，看到我写的词，不禁皱了眉头：“锦儿不开心么，怎的尽写些悲戚的词。”

　　我笑道：“皇上误会了，锦儿喜欢词里的意境，却不代表我心境如此啊。”

　　他揽过我肩头，挑眉道：“真的？锦儿没有骗朕？”我躲开他的注视，为他倒了一杯茶，道：“皇上别多心了，锦儿如今已为人母，再不是当初那个小女孩了。”

　　他笑了笑，接过茶杯道：“锦儿长大了，朕也老了。”

　　我有些讶然：“皇上怎么会老，您正当壮年，怎会有如此想法呢？”他拉过我的手，笑道：“看着锦儿，朕便觉得自己不够年轻，朕很想晚出生几年，将来也好多陪锦儿几年。”

　　我怔了怔，捂住他的嘴道：“皇上说什么呢，锦儿跟皇上才差了六岁，刚刚好呀。”他失笑道：“锦儿别紧张，朕只不过一说，如今心儿也快一岁了，朕不免要多为他想想，朕想立心儿为储君，你说可好？”我吓了一跳，忙道：“皇上万万不可！”

　　“你说什么？”他惊讶地看着我，似乎不明白我为何如此大反应。我平复了情绪，沉声道：“皇上，您倘若为了心儿好，就将此事暂且搁置吧。”他将我拉至胸前，盯着我的眼睛道：“朕想知道为什么。”

　　我见他有些不快，声音放柔了些：“皇上请听锦儿说，如今心儿还小，我想等他大一些，看他自己的心意如何，再做打算。”他松开紧皱的眉头，柔声道：“锦儿还是小孩子心性，他生在帝王家，有很多事情是由不得他选择的呵。”我怔住了，半晌才道：“如果是锦儿求皇上，也不可以吗？”

　　他表情有些僵硬，叹了口气道：“锦儿在怕什么，朕可以保护你和心儿，朕保证！”

　　“不，皇上不能保证些什么，我只想尽力不让心儿受到伤害。”我语气无比坚定，眼见皇上从椅子上站起来，带着些怒气道：“多少人都想自己的孩子得享荣华，唯独锦儿不愿，你告诉朕这是为何！”

　　我眼眶一红，喊道：“锦儿不认为荣华富贵的生活有什么好，真正自由开心的日子才是人人向往的。”

　　“好，锦儿终于说出来了，说到底，你不愿意陪在朕身边共享荣华富贵，你觉得在宫里失去了自由，对吗！朕兴冲冲地跑来说要立心儿做太子，没想到满腔热忱一下子被你浇灭，你还要朕怎样？朕只是想给你们母子最好的生活。”他眼神里充满受伤，咆哮着吼完便摔门而出，我的眼泪哗的流下来，俯在桌子上号啕大哭起来。

　　紫苏闻声赶来，急道：“主子怎么了？您别光哭呀，急死人了。”

　　我断断续续地告诉了她事情的始末，渐渐止住了眼泪，她一听完脸色一白，道：“主子您糊涂啊，后宫不得议政，您怎么能反抗皇上的意思呢，况且这是皇上对您的恩宠，您就算不想也该悠着点儿，这下可好，把皇上给气走了，您说怎么办吧！”

　　我嘴一撇，哽咽道：“我也没说什么呀，皇上爱生气便生气，从来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嘘！您小声点儿，主子您还不知道吧，皇上今儿个跟太后提起立储的事，被太后严词拒绝了，他那儿还窝着火呢，想着到您这儿能得到一些安慰，没想到您还不领情，能不生气嘛。其实您平心静气地想想，皇上也是出于爱护您和小主子，您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紫苏一番话下来，我的心情终于平复了一些，抹干眼泪道：“我知道皇上的心意，可我真的不想心儿当太子，成为众矢之的。”

　　紫苏拧了块布巾递到我手里：“好了，您再好好跟皇上说说就是了，擦把脸吧。”

　　夜晚，我辗转反侧不能成眠，脑海中不断出现皇上受伤的眼神，看来真的是我的态度伤了他，不禁有些内疚，越想越睡不着，干脆起床到院子里走走。

　　看着天上璀璨的月光，忽明忽暗的星斗，我渐渐忘记了烦恼，不知不觉，竟来到了瑾和斋不远处的石桥上，桥下流水潺潺，碧波粼粼，给人一种迷离之感，在明月的映照下，小桥流水都变得格外诗情画意了。

　　此时，渐渐逼近的脚步声却打乱了平静，我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太监服饰的人向这边走来，见到我明显一怔，随即跪下行礼道：“给这位主子请安。”

　　我见他不认得我，询问道：“你是那个宫里的奴才？”

　　“回主子，奴才是幽荷宫的，童妃娘娘嫌这里的知了太吵，吩咐奴才过来驱赶。”我疑惑顿生，现在乃是深秋时节，哪里来的知了？刚想再问清楚，不料颈后一痛，便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