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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想要自己出生一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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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家里唯一的女儿,但大学毕业后,梨宋一个人在离家六百公里外的陌生城市生活。
说是陌生,好像也不恰当噢。
便利店最热销的零食品牌,沿着下行楼梯吹进的地铁里的风,广告大屏上出现的人气明星的脸,这些,无论是在梨宋出生的城市白原,还是在如今暂居的城市成川,都似乎如同出自同一模具般地统一着。
当然,如果认真分别的话,某些事物,在混进了记忆与心情的干扰因素后,似乎又有微小的差别。
比如风吹在脸上的湿度与温度,比如阳光穿过树叶照耀路面其间的阴影比例,比如晴日里傍晚云霞占据天空的面积或体积。
车站里人来人往,坐在等候大厅里的梨宋,没有边际与逻辑地,想着也许这些也许那些。
成川到白原的列车,一共三个小时。白原不比成川,只是小市,有时连风雾都老旧。已经是秋天,墙上是大片枯缩的爬山虎。从巷子口进去,拐过那个停满摩托车的棚子,推开一道暗绿色的铁门,沿着积灰的水泥楼梯上三层,就是梨宋的家。
......或者说......
是妈妈的家。
虽然相离非远,但梨宋却并不常常回家。甚至是因为就在附近的错觉,反而根本没有什么想家的念头。梨宋不在家的日子里,属于她的卧室便被空置,然后由时间与空气,一点一点积累起灰尘的味道。
旧衣服都被收进了柜子里,拿出来后会有抖不平的褶,只用一两次的牙刷,在走之后会被妈妈用来刷鞋然后丢掉,曾经兴之所至从夜市上买回的盆栽,只浇过一次水就扔在了家里交给妈妈打理。
所以这里会更像是,妈妈的家。
背着一个薄薄的双肩包的梨宋,站在大门外深呼吸了一次,然后抬手,敲了敲门。
午饭是妈妈包的饺子,馅儿饱满得实在,薄皮在滚水里煮得透亮以后,便透出里面肉馅儿的一层淡淡红色。梨宋十二个,妈妈十个,其他没有下锅的,被妈妈用食物袋装了,冻进了冰箱里。满满鼓鼓的一袋,冻硬了后,简直可以用来当杀人武器。
“有必要包这么多吗?“
“你走的时候也带一点走。”
“又不是买不到。”
“外头哪有家里好?”梨宋和妈妈同时说出这句话,然后看着妈妈,翻了一个白眼,用筷子夹起碗里的饺子喂进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就知道你要这么说,一点新意都没有。”
“人老了,说话就重复了。”妈妈笑。
“你什么时候养猫的?”
“是隔壁的杨阿姨,家里老猫生了小猫,送了一只给我,你要吗?”
“不要。”梨宋拒绝得干脆,“我不怎么喜欢猫。”她看一眼一边的小猫,面前一个扁扁的小碟子,里头搁了一个白白的大饺子,小猫正埋着头吃饺子。“小猫还好,长大了我就不喜欢。”梨宋看着那只小猫说。
“小猫好,小猫听话。”妈妈似乎叹息。
梨宋看妈妈一眼,继续低头吃饺子。渐渐地,在自己不觉知的时候,咀嚼的动作和一边的小猫同步起来。
客厅向阳的地方,放了一把躺椅,躺椅上搭着一条毛茸茸的毯子,胡乱扔着两件深色的毛衣。吃饱以后困意就来袭,梨宋走过去,在躺椅上躺了下来。阳光正以微小不可见的速度,缓缓走向屋内,光亮的面积一点一点扩大。
闭上眼,眼皮慢慢地烫了起来,黑暗里跳动着些不安分的破碎猩红色。
“去里面睡啊。”一只手推了推她。厨房里各类清洗的声音已经结束,像是一场演奏会落下帷幕,扮演着各类乐器角色的锅碗瓢盆已经各归各位,然后寂静重回。
“我不困。”
“不困还闭着眼?”
梨宋笑了笑,“妈,你一个人这样躺着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
“那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没想......什么也想不了。”
渐渐的,有什么东西似乎沿着血脉,慢慢地朝大脑汇集而来,分不清是阳光,是睡意,还是记忆。
葬礼在三点开始,梨宋和妈妈两点从家里出发。
“你就穿这个去?”妈妈紧紧皱着眉。
梨宋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白色鞋带黑色鞋面的帆布鞋,裤脚笼住一半鞋面的灰色宽松长裤,上身是一件单薄的黑色连帽卫衣,领口处露出一点里面的白色圆领T恤。
\"寒酸死了。“然后妈妈找出自己多年前的西装外套和黑色长裙,安排梨宋换上。
“鞋子的话嘛……就穿这双好了。”
妈妈递过来一双鞋跟较矮的黑色小皮鞋。
“穿得上吗?”
“有点挤。”
“忍一忍吧,就几个小时。”
头发也是妈妈拆了重梳的。
梨宋坐在那面作为嫁妆由外婆传给妈妈的大大梳妆镜前,看着镜子里脸上不怎么开心的给自己梳头的妈妈。
“头发枯了啊......一个人在外面有好好地吃饭吗?脸都小了一圈儿了,还不如高中时候......入了秋了还穿这么薄,以后老了害得都是你自己啊。你啊你啊……”妈妈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
你啊你啊。
由妈妈重新打扮好的梨宋,跟在妈妈身后,出现在平伯伯的葬礼上。
“呀,梨宋也回来了。今天这样子,和你妈妈年轻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呢。”坐在对面的青英婶婶说。
葬礼上大多是长辈,在妈妈加入几位婶婶的队伍去安慰平伯母后,梨宋独自坐在一边。不远处,白菊花丛中黑白遗像里平伯伯安详地笑着。
“六十二是吧?才六十二呢……”
“还很年轻啊。”
“怎么突然就去了呢……”
“上了年纪的人,真是不好说啊。”
梨宋沉默地听着长辈们聊天。六十二啊,还很年轻呢。下个月,自己就二十四了吧。
六十二,二十四,如果我也能活到六十二岁的话,那么人生还有......
告别式结束,已经是黄昏,梨宋和妈妈一起沿着坡道缓步回家。
“葬礼上我看见佳峻了。”
“是吗?”
“和你招手叫你过去说说话的,你没理我。”
“我没看到。”
“上次,不是托他给你带核桃吗?要不趁着这次你也在家,叫他来家里吃饭吧。”
梨宋停住,回身等着落在身后的妈妈慢慢走上来,然后看着她,“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不是马上就二十四岁了吗?我这么想,也不过分吧?”
梨宋继续往前走。
“我觉得佳峻就很好,平伯伯的葬礼,他本来可以不用回来的。不是说他工作很忙吗?还特意开着车回来一趟。哎,不如你这次坐他的车回去吧,反正都在成川。”
“成川也很大的好不好?我跟他不顺路。”
“都是从白原到成川,怎么不顺路?”
“我跟你说不明白。”
母女俩不再交谈,又沉默地走了一程路,妈妈说,“歇歇吧。”两个人在路边的长凳上坐下来,或许是因为刚才谈话间的龃龉,两个人背靠背坐着。
梨宋的这一面,正好看见落日悬在天际,投下巨大的橘黄色光晕,笼罩在街市上空,一切昏黄朦胧。
“我有时也不太明白。”妈妈说,“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的女儿都可以好好地呆在母亲身边,而你就非要......”
梨宋低下了头。
“下个月就二十四了吧?”
梨宋沉默。
“你......真的就那么喜欢唱歌吗?之前吵着闹着要当演员的小弥,现在不也回到吴阿姨身边好好地生活着吗?谈了在政府部门工作的男朋友,来年,就结婚了……”
啊,这样,呆在妈妈身边,找一个工作体面薪资稳定的伴侣,每天回家吃饭,温水一般的日子,与地球自转同步的流动速度,这样,这一切,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小弥她,也许会很开心吧。
梨宋望着远方缓缓下沉的落日,开口说:
“我——想自己出生一次。”
“嗯?”妈妈转过头来。
“第一次出生,是妈妈把我生出来。一直用力的是妈妈。我也想自己出生一次,自己为自己,用力一次。又有多苦呢?又有多痛呢?我有时候也会这么开导自己,再难也不会有生孩子难吧?哈哈。”梨宋笑了笑,笑容浸在黄昏里似乎也被涂抹成暖色,然后她慢慢收起笑容,露出一点坚毅的神情,“所以,我和妈你说的,想要找一个家,不是要和你割裂的意思,不是要买房的意思,不是要你为我找一个结婚对象的意思,而是—”
只是。
想要自己出生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