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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寂寞的死者 ...

  •   2005年8月21日,星期日。
      澳大利亚,维多利亚州,墨尔本市。
      大雨天的下午,杨重百无聊赖地缩在驾驶座上等待面前的红灯转绿。
      端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船长依然是那副冷淡而警觉的镇静,目光冰冷,双耳挺立。除了风雨声,它对车窗外隐约传来的的任何声音都会投注以片刻谨慎的好奇。
      南澳那桩Houseboat屋船案结案后,杨重立刻到南澳州皇家动物保护协会去办理手续,收养了船长。家里多了个生命,虽然多了些必须打理的事情,不过也多了点生气。只是,杨重没有想到每星期来做打扫的西班牙女孩第一次看到船长就被吓得哭着跑了出去。
      打那以后,清洁公司每次都得派来一个新的工人。
      其实船长既不吠也不咬人,只是坐在各处显眼的位置上瞪着清洁工人。工人只要动一动杨重的东西,船长就会严肃地走过去,站在距离半米处冷冰冰地注视着她们,直到她们把东西放回原处,所以那些工人到下个星期就不敢再来了。
      从此,每周日下午都是杨重和船长的无家可归时段。
      如果是好天气,他们或者还可以去公园跑步,最惨的就是今天这样的雨天,只能坐在杨重的SUV型轿车里一圈一圈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转。
      杨重瞟了船长一眼,犹豫片刻,终于伸手拨通车载电话。
      “喂,你好,我是杨。对,就是屋主……”
      一个带着浓重南美口音的女低音铺天盖地而来,飞快的语速简直能让饶舌歌手都心怀羡慕。杨重发现根本插不进嘴,只能唯唯地边听边答应了两声,连对方叫什么名字都没搞清楚就苦笑着挂断电话。
      “她说到处都是毛,地毯上又是血渍又是油渍的。是不是你又在地毯上吃牛肉了?”他问船长。
      船长丝毫不为所动,继续神情专注地盯着窗外。
      杨重伸手往它的鼻梁上轻轻一拍。船长一低头躲开了。
      “至少还得两小时,咱们这两个孤儿还能上哪儿……”
      船长对杨重的叹息和问题一概置若罔闻。放弃了对左侧那个摩托骑手的兴趣之后,先从鼻子里重重地喷了口气,然后站起身优雅地跳到后排的座位上,边趴倒边把下巴轻轻搁到前爪上,索性闭上了眼睛。
      杨重摇下车窗透气,凉风卷着雨丝拂到脸上,倒让人精神一振。不远处,一个巨大的异型建筑物在雨幕里沉默地伫立着。
      “渣德石购物中心……等一等,小西不是就住在这儿附近吗?”
      小西也是在屋船案中认识的朋友,一个很有意思的华裔青年,因为反感家庭的约束,所以一个人跑到维多利亚州来念大学。
      杨重像抓到了浮木的落水者一样眼睛一亮,赶紧打灯驶离高速路,拐进购物中心后的小路,开到了一栋公寓楼下。
      车子还没完全停稳,一直趴在后排座位上假寐的船长突然跳了起来,一边紧张地抽动着大鼻子,一边烦躁地耸着背脊在对它的体型来说略显窄小的座位上来回走动。
      杨重发现它的异常,回头问:“船长,怎么了?”
      船长很快失去了耐性,不等杨重替它摇下后排的自动车窗,迫不急待跳到前排,四脚齐跃地踏上杨重的大腿,一头顶开驾驶座边刚打开了一条缝的车门,向公寓扑去。
      出事了?船长很少会这么激动……
      杨重的脑子里转着这个念头时,那枚四十多公斤的肉弹已经眼前弹射而出,所以根本顾不上抱怨,只能强忍着腿上的剧痛立刻也追了出去。
      跟在船长身后踏进公寓大门的一刹那,杨重眼前先是一黑。
      砖石建造的公寓楼宛如一个隔绝万物的笼罩,不仅阻挡了光线,就连自然的咆哮也在自动门关上的那一瞬间被紧紧封闭在这个黯淡的空间之外。狭长的走廊里只剩下一股飘浮不定的阴冷潮气,还有隐藏在暗处的那些房门,每一扇看上去都完全相同,泛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白光。
      船长的黑色大尾巴在楼梯口一闪。
      杨重来不及多想,赶紧一步两级地奔上二楼。
      一股奇怪的焦臭味立即扑鼻而来。
      船长急停在二楼走廊的中央,岔开两条粗壮有力的后腿,身形微蹲地稳稳站住,开始仰面大声狂吠。背部的黑色鬃毛从脖颈到尾尖全部根根倒立,身体仿佛一下子涨大了一倍。船长这种全神戒备的紧张,杨重只在那条屋船上见到过一次,当时它身后的舱房里躺着两具尸体。
      “尸体”两个字无由地撞进杨重的大脑,起初并没有立刻引起巨大的震荡。意识滞后了大约一两秒的时间,杨重的身体才做出反应,猛冲到左手边紧靠着楼梯的一扇门前敲打呼叫起来。
      “小西!小西!”
      室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满脸困惑的小西很快打开了房门。
      他剪着干净利落的齐根短发,个头只比杨重稍微矮一点,体格却甚至比杨重还要健壮一些,恤衫的短袖底下坟起长期锻炼出来的肌肉,年轻的皮肤闪着古铜色的光,完全是一副阳光男生的标准形象。只可惜这个大好青年此刻正手举锅铲,腰系围裙,脸上冒着汗渍油光。
      这副模样如果被简枚大小姐看到,一定会使劲地嘲笑他不像是个男生。简枚是杨重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妹妹,自从在屋船案中认识了小西以后,就改变兴趣方向,不再老是盯着杨重,转而粘上年龄相差不大的小西,越来越乐于扮演超级“野蛮女友”的角色。
      “杨重……出什么事了?”小西高举着锅铲,有点困惑地问。
      杨重顾不上打招呼,也没有心情谈笑,一把抓住小西的胳膊先把他的身体拉到门外,目光同时投向室内。
      屋里没有什么异常。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只有客厅桌上放着的电炒锅里似乎正在发生某种化合反应,散发出过量的调料混合着热油而产生的强烈油烟气。
      这种味道最多只代表失败的厨艺实践,不会引起船长如此的狂吠。
      杨重还在游目寻找异常之处时,小西突然扔下锅铲,指着他身后叫了起来:“对门!”
      杨重回头一看,背后那扇一模一样的白色薄板木门贴近地面的窄小门缝里正飘出淡淡的青烟。
      这一回是小西的反应更快一些,冲过去边捶门大叫边使劲转动着门把手。
      “喂,有人吗?”
      门锁着。
      杨重喝一声“让开”,抬腿猛踢了一脚。
      房门竟比想象中要牢固结实得多,一脚没能踢开。
      杨重朝两边看了看,退后一步把上身让进小西的房门里。走廊实在太窄了,不这样,弹腿的动作根本就没有足够的空间。他用双手扶着小西这边的门框,身体后仰,又重重踢了一脚,终于把门给踹开了。
      一股浓烈的焦臭味裹着气流从里面跌了出来,正扑在挺身而起准备冲进室内的杨重脸上。
      杨重觉得呼吸一下子困难起来,一种逼遏的晕眩感让他不自觉地闭着眼睛再次后退,背脊砰的一声碰到小西的门框上,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伴随着杨重的咳嗽声,楼道里爆起船长悠长而响亮的喷嚏声,一个接着一个。
      邻居们听到了异常动静,有几家住户的门微微开出条细缝,楼梯上也响起了一串脚步声,但没有人出现在走廊上。隔壁的几扇门都很快地掩上,脚步声也渐渐停息消失了。
      杨重喘着气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对门那个窄小的客厅清晰地落到他的眼里。和小西的房间布局非常相似,正对房门的墙上有一面三扇玻璃的窗户,窗下放着一张半旧的布面双人沙发,没有配茶几。沙发脚下的劣质纤维地毯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点燃了,正在缓缓地一圈圈熔解变黑,燃烧的面积越来越大。
      焦臭的气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小西怔怔地站在门前瞪视着屋内,既不冲进去救火,也没有返回自己的房间去打急救电话,像是中了定身法似的一动也不动。
      杨重有点疑惑地扶着膝盖站直身体,把重心从左脚移到右脚。
      他的视线在越过小西身体的那一刻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目光凝固起来。
      落入他眼中的是客厅的左侧,在靠墙的位置摆着一张电脑台。
      有一个女人坐在那里,头无力地仰在椅背上,脸色潮红,散乱的发丝随着烟气轻轻地抖动,一只手垂向地面。
      台面上飘落着的烟灰已经完全变成死蛾一样的灰色了。
      “小西!快叫救护车!”
      小西惊醒过来,冲回自己的房间抓起电话。
      杨重低头对抽动着鼻子、正步步逼近房门的船长说:“船长,你等在这里。”
      船长依言在房门口端坐下来,神情凝重地注视着杨重。
      火并不大。杨重冲进屋里举起外套甩打了几下,地毯上的火头就被扑灭了。但那股混合着陈年垃圾和纤维燃烧的焦臭让他觉得一阵胸闷。杨重忍着胸腔里快要再次爆发出来的咳嗽,捂着鼻子靠到电脑台前,用手帕裹住右手按到女子的颈动脉上。
      “她怎么样了?”小西手里还抓着电话机,又出现在门口。
      杨重低头看了一眼那张无力仰起的脸,叹了口气,摇摇头。
      “恐怕不用救护车了。”
      “怎么会这样?”
      “地毯上没有血迹,就我现在可以看到的裸露部分的皮肤来说,也看不到瘀血,没有外伤的迹象。很可能是内因致死,但这要到尸检以后才能确定。从死者的姿势、位置,以及地毯燃烧的原因和程度来看,她是坐在电脑台前吸烟时突然休克或者死亡的,也就是五到十分钟之前。确认一下,现在是8月21日,星期日下午二点三十六分。”
      杨重一边冷静地做着关于尸体情况和发现时间的陈述,一边俯身到电脑台前飞快地扫视了一遍桌面上的东西。
      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一叠中文报纸和几张油印的广告,几本中文小说……陶瓷杯里没有水,茶包已经变得干黄。桌面深处的阴影里散乱堆放着的几个药瓶药盒,隔档上用透明胶横七竖八地贴着两三张黄色便笺纸,上面记着一些号码和人名。
      “心脏病?脑溢血?”小西边问边想走过来。
      “别过来!现场要留给警方做进一步的调查。”杨重挥手让小西留在门外,指了指飘落在电脑台和地毯上的烟灰说,“不像是自然死亡。这些都要请警方带回去化验一下。”
      “香烟里有毒?”小西吃惊地问。
      “我只是在说一种可能性,一切都要等警方检验过之后才能确定。”
      杨重用裹着手帕的右手轻轻地碰了一下电脑。
      闪动着的屏幕保护退去之后,荧光屏上露出了一个带有蓝色边框的白□□面。这是一个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汉字的WORD文档。
      “她是做翻译的还是作家记者?”杨重转向门外的小西。
      小西愣了一下,回答:“不知道。”
      杨重无言地点点头。
      这只是廉价公寓楼里一个住在对门的邻居,可能只在楼梯上或者洗衣房里碰过面,点一下头就擦肩而过,连名字都不知道,虽然同是中国人。
      “她不爱说话。”小西怔怔地补充道。
      杨重“嗯”了一声,目光再次投向电脑屏幕,落在文档后面露出一线的另一个窗口上。显露的那一小部分是一个花花绿绿、充满跳动图像的网页,可以看到输入对话用的文本框,也是中文的。
      杨重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住心里的冲动,没有伸手关闭前台的文档去查看后台的那个窗口。
      不过,看来应该是个中文的网络游戏……
      杨重又抬头环顾屋内的陈设,为这个流落异乡的孤独灵魂感到心痛。
      “寂寞的女孩啊……”
      他一面喃喃自语着,一面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间,站到小西身旁。
      小西的身体绷得很紧,不自觉地握起了拳头,浑身上下充溢着愤怒。
      “杨重,我们一定要把凶手找出来!”
      “冷静一点,小西。也许是病发,也许是自杀,甚至可能是……,你知道的,在本区这种案子不少……”
      “不会的,杨重。不会自杀的。”
      小西的语气变得有点激动。
      “你怎么知道,你几乎不认识她。”
      “我就是知道!”
      杨重摇了摇头,小西的脾气永远都不会变,腼腆里总是带着点难以捉摸的直接。表面上虽然看不出,其实很容易激动。
      然而,也不是完全没有疑点。
      杨重的目光再次略过窄小客厅的每一个角落,一边从手上取下裹着的手帕叠好后放回口袋,一边皱起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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