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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清风明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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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将亮的时候,隐约听见一个平和绵长的声音在念佛经,一遍又一遍,伴着屋檐冰凌一下一下的滴水声。
昨夜的喧哗吵闹,以及远去的人声与马蹄声,统统不留痕迹。
我将自己的左手从颜颜手中慢慢抽出,起床换衣,对着铜镜慢慢梳发。晨曦的微光投射下来,她微微蹙起的眉尖,也许意味着一个并不甜美的梦。
推门出去,晨光中果然有一个人在廊上盘膝而坐,明明是风尘仆仆的一袭粗布衣衫,却偏偏有着干净出尘的味道。
“蓝微尘。”我轻轻喊他。
那念经的声音停住了,人却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将一串佛珠收好,兀自轻轻弹了一弹衣衫下摆莫须有的灰尘,而后背转过来。
两人同时一震。
我看见他左边脸颊上两道深长的伤疤,甚至,像是初初愈合不久。
他却笑了,不再是从前温文尔雅的那种笑容,而是带着些许清风明月一般的高远意味,淡淡道,“故人依旧。”
他见我不说话只瞪着他脸上的伤疤看,又笑了一下,“不碍事,一切都过去了。”
我向前一步,不知为何心中冒起一个念头,“皇妃蓝氏……”
他略微一点头,望向天际,“微尘苟活,但愿忘却前事。”
两人都不再说话,穿行在我们之间的,惟有冬日晨风。
君宇他……身为麒国太子,竟是在遥远的徙国都城,导演了一场政变。
皇妃蓝氏,一无无上皇恩二无显赫家族,为何会有能力软禁麒王以谋垂帘听政?右相原本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何以会支持蓝氏,拥立新主?君宇是襁褓中便被立的太子,又得群臣拥戴万民敬仰,这一场谋权篡位,实在有些以卵击石,莫说名不正言不顺,即使成功,也根本就无法安稳地坐住这个位子,是谁给了蓝氏与右相这个天大的胆子?
若我猜得未错,这一场政变从头到尾,都只是君宇一人授意。蓝氏与右相的谋反,想来是得了礼院刑院的私下支持,商院玉泱王也定做了归顺的表示,才使得此二人觉得自己有胜算,再加上软禁麒王成功,杀农院主的确震慑了一众地位较为低下的臣子,太子又遍寻不得,恰逢强国来袭需要有人做主安内抗外,蓝氏与右相,定然已经有了八分胜算。
然而礼院刑院,以及商院玉泱王的假意趋附,皆是太子请君入瓮之计,待得蓝氏与右相被诱使谋反,他便来个诛杀叛贼,以正自己威名。麒王虽正当壮年,但见满朝文武皆心向太子,想来也便会乘势传位。如此一来,君宇的少年君主梦,便可实现。
惟一的变数是临国海军来袭,蓝氏与右相以此来逼迫朝臣的暂时拥护来一致抗外,以为夺得了天下兵权,急急派往青城抗敌。对于太子来说,却正是诛杀叛贼的大好时机,使得原本的损伤预算大大降低,太子之亲信几乎未曾伤筋动骨,便将右相余党尽诛,轻松立威扬名,从此麒国高贵谦谨的太子,亦多了几分铁血英武的形象。
应该说经此政变,无论是朝堂庙宇,还是江湖民间,麒国太子君宇,都已经积累到了足够的深度来继承皇位,甚至可说,是整个麒国所乐见的。
我惟一想不明白的是,君宇与麒王的感情,难道并不如传言中的父慈子孝?君宇为继位而心机暗藏,甚至不惜令麒王被叛党软禁……
“能为我吹一首曲子么?”
“嗯?”我猛然抬头,自臆想中惊醒过来,听清楚微尘的话,拔出腰间玉笛正要吹,才想起来问他,“微尘要听什么?”
“南宁可知道一首叫《风车子》的童谣?”
“这个……”我摸一摸鼻子,为难了,“是麒国的童谣么?”
微尘笑一笑,摇头道,“它的流传远没这么广。”言毕竟轻轻哼了出来,曲调简单重复,却又是温和动听。
将玉笛抵至唇边,我轻轻地应和着微尘的声音,一会儿便已经能够吹出曲子来。我偷眼看微尘,他微微垂下的眼睛里,竟隐隐有泪光闪烁。
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我继续一遍又一遍吹着。
一将功成万骨枯,又何况是帝王之路。
蓝氏一族尽诛,微尘恐怕……只能在记忆里听见这首童谣了。
天光大亮的时候,庭院的青石墙上,竟有一只鸟儿走走跳跳,无限欢欣的样子。我故意道,“微尘想要捉住那只鸟儿么?”
他奇道,“为什么要捉住它?”
我道,“烤来吃。”
他果然微微变了脸色,“不可杀生。”
我笑了,望着他认真的神情,终于点一点头,“故人依旧。”
他一愣,也点一点头。
我拾起院落中石子,扔过去将墙头那只鸟儿吓飞了,这才对微尘道,“说吧,你为何在这里。”
微尘看着惊惶乱飞的鸟儿,喃喃道,“原来你竟是……”
“我竟是这般讨厌的?”我抢他话。
他摇头。
我道,“我自小便是这样了,自己若是不高兴,也不准别人高兴的。”又道,“但别人若是不高兴了,我又很喜欢哄他高兴。”说到此处心下一沉,忽然想起皎月来。
便听蓝微尘波澜不惊道,“麒王复位后论功行赏,左相升为右相,青城王升为左相,青城王世子封为青城王统领青城海军,是为兵院主;农院主之子继任其父之职,刑院礼院二主获赏金帛无数;商院主玉泱王封护国英将,总管军饷国税。”
我点头,“唔,朝廷倒是大大增加了新鲜血液,如此一来,麒国三大主城麒城、玉泱城、青城之主已然全是“君”字辈的了,国家经济与军事都已在君宇掌握之中。”
微尘道,“三城之主,的确都是少年英才。麒城王太子殿下自是不言,玉泱王君玉亦是绵里藏针的人物,青城王君和更是以十四之龄为王,更兼统领青城海军,此次射杀临国将领平邑,已然名扬天下。”
眼前出现一张贵气跋扈、眉目飞扬的脸,他的锦绣王冠,以及笑弯了眼睛喊着“太子哥哥”的时候,仍旧孩子气的样子。不知道再见面的时候,君和会不会变化很大。
我道,“那么昨夜太子连夜离开,所为何事?”
微尘温言道,“十一月二十乃玉泱王为护国英将的封礼,但他血溅瑞雪,未能完成封礼。”
他这般不动声色,看来竟也是一个极端无情的人。我问道,“当时微尘在场?”
他摇头道,“当时微尘是困于天牢的死囚。”又继续不疾不徐道,“但据闻宫中盛传玉泱王眉心阴煞,心脉虚损,此后再不能劳心劳力,否则必会暴毙英年。”
“眉心阴煞,心脉虚损,暴毙……英年?”
颜颜?
我回头,看见回廊尽处的雕花朱门边,一张惨白憔悴的脸。
她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重复了一遍,“暴——毙——英——年——”那样哀痛欲绝的神情,眼眶却出奇的干涩无泪。
心头恐慌在扩大,我喊了一声,“颜颜……”
她的手,死死扣住了那扇雕花朱门,仿佛稍一放松,便会跌坐在地上。她闭上眼睛,嘴唇翕动,而后终于晕迷过去。
我奔过去扶起她,望着仍站在原地的蓝微尘,咬牙道,“方才她说了什么?”
“她说——”蓝微尘仍是那么平和的,耐心的,毫无波澜的,“我不怨他,我只恨天。”
我遥遥望着微尘,他眉眼是那么温和无害的样子,却于慈悲中透出无情。
所谓宝相庄严,是否,就是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