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无意》天极启北

1、第 1 章

　　“此去经年，良辰好景不再，敬诗词歌赋任一首，上下座好友对饮一杯清茶，主人自饮离别浊酒一盏。”

　　众人笑道：“请。”

　　征幺站起身来，似懂非懂，还是女孩的模样，头上扎着两朵花苞似的发髻，一朵海棠摇曳生姿，几乎比她的半张脸还大，底下是青葱嫩绿的衫裙，仿佛一捧春艳，旁边的丫鬟也只是比她大了两岁，举着茶壶不知如何是好。对面的征蕊忍不住扑在一旁，忍俊不禁，不由道：“还不给她换个甜酿，这倒醉了，母亲也不会怪咱们。”

　　征翎举杯：“既然妹妹喝了甜酿，咱喝茶也不好，咱也用甜酿赔妹妹走一遭。”

　　苏梁笑着点头，拿起酒杯，陪着征翎各饮一杯。

　　等到了敲鼓人停下来，花枝落在了苏梁手里，他取出自己的木签子，道：“拔剑茫然四顾，镜中窥银丝，拿镜对饮三杯，做忧愁姿态，自下席与做庄对换。”

　　又是一起哄然大笑。

　　苏檐大叫道：“可憋死我了，快快，哥哥快来换我。”

　　苏梁大大方方，拿着铜镜，垂目忧思怨妇做脸，斜眼看着席上众人，征蕊举着扇子，笑眯了眼，露出弯弯的眉目，征翎抚掌：“果真大英雄不拘输赢，哥哥厉害。”

　　苏梁哈哈笑着下席，与幼弟苏檐换人。

　　花终于到了征翎这边，那签上写着“蓦然回首，寻人易得，席上灯下黑，众人陪饮一杯，不限酒茶，主人仰天笑三声”，她将这话说了出口，目光落在征蕊身上，征蕊纤手一指乐道：“咱们的好弟弟檐哥儿添的后一句，你今天算是不走运，总是取着这，看来是喝不着虚道人五年的梅花酒了。”

　　征翎无奈看着苏檐，见苏檐掩面，道：“前面那个梦里笑醒黄粱，也是你写的？”

　　苏檐推出征幺，“她随手抽的。”

　　征蕊拆台，笑盈盈对征翎道：“可巧了，就献计两手，都被你拿了出来。”

　　征幺叫道：“哥哥你又拿我作理由。”

　　此处笑声朗朗，惹来不远处庭院众人，登高处，亭内的李老夫人杵着拐杖，拉着那一身贵气的少年指着人群中一人，“那是你未过门的妻子，都交换过帖子，等怜惜孩子的苏夫人留不住了，咱们就接她过门。”

　　少年微微诧异，那女子不过芳龄二八，脸上浅粉薄施，黛眉初月，一群亲兄秭妹，仅她和六岁的幼妹朝着亭子这边，显然是故意为之，不由喃喃道：“那就是征翎么，我怎么听说她是个无盐女，无甚诗才……”

　　“满意不？”

　　“……苏家门庭清正，我和苏梁也是同窗好友，有甚不满。”

　　“祖母……”

　　李老夫人放开他，点点他，“你去找同伴玩去，我和你嫂子再说几句话。”

　　少年松了口气，脸上还带着喜色，遂即躬身后退，领着一众人离开，那绪方廖扶着李老夫人坐在一旁，恭喜道：“小侯爷高兴得不得了呢，还是您有办法，一下子扭过这闷葫芦的性子。”

　　李老夫人道：“左右旁人三言两语，风言风语的，也不过魍魉手段，我哪里看不出来的。我看人极准，这苏家的大姐儿咱没什么福气，她妹妹也是个好的……哎，你这几年做的很好，我都看在眼里，到时候等她过门就让你婆婆放手，上有我们照顾，下有你帮衬着，由你和妯娌一起料理俗务，好让大伙儿也享清福。”

　　绪方廖笑道：“我们几个年轻不懂事，都是仗着长辈们这些压舱石、定盘星，不然要惹出多少笑话，还得烦劳您和婆婆啊，多教我几年……说到小侯爷的婚事已定，雅儿也由婆婆我们早相看着，前段时间我刚从娘家回来，私下和母亲相看了几个年轻有为的俊才，都是娘家联姻过的家族门第，李老夫人掌眼看看，帮我挑几个给婆婆交差。”

　　李老夫人叹口气，转而松快起来：“哼，叫陆家笑到天上，天底下可不是只有一个陆三郎，快拿过来让我瞧瞧，我瞧着好了，也省得她挑花了眼。”

　　这边登高，风起，仆人将亭子的细密席子解开落下。

　　那边虚道人正与苏家夫人梅花院里煮茶，有丫鬟传话，几个兄弟姐妹的戏言都传了过来，那笑声没感染在座各位，苏夫人仍然是愁眉苦脸，虚道人道：“福祸交替，须臾转瞬，夫人平日善始善终，为人和睦，门第肃清，不怕暗纱笼罩，自得有缘人替您拂去尘灰暗星，拨云见月。”

　　苏家夫人见着铜炉缈缈飘散的暗香烟雾，不知陷入思绪多久，刚要松口气，突然外面传来一声声的哭叫呐喊，惊得身边的贴身丫鬟翻倒了杯子，那丫鬟抚着胸口，忙收拾着，候在一旁的另一人出去拦人，小声呵斥：“怎么了，慌张什么。”

　　那门房的婆子看见屋子里的其他人，努力稳着身子行礼，凑到丫鬟耳边道。

　　虚道人正襟危坐，微闭养神的双目看不着东西，那耳朵却将那声音兜笼住，只听那婆子惊骇异常的喘息着，便听她惶恐道：“听说小侯爷，小侯爷出事，人没了，长公主厥过去了——”

　　那婆子还没说完话，离近的丫鬟瞪大眼睛煞白了脸和婆子对视，苏家夫人望向院门口，有打听消息的丫鬟小步踉跄着过来，苏家夫人牙齿上下咬合着咯咯发声，一口气没上来，昏了过去，众人忙成一片。

　　珍珠强笑着朝众人道：“虚道人请各位入席，鲜斋已备。”

　　征幺将击鼓棒朝边上一放，被奶妈抱起来，征翎问自己的丫鬟巧贝：“大哥还没回来？”

　　巧贝仔细看了看珍珠，小声说：“娘子，我看出事了，我去问问就回。”

　　这事本身瞒不了多久，巧贝将打听到的小侯爷溺水死了的事情一说，一屋子都安静了下来，征翎失神了片刻，姐弟们都不安地看着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见苏梁急匆匆回来，朝众姐弟安抚了片刻，带着征翎往前庭赶去。

　　征翎看见苏梁塞过来一方丝帕，便听大哥说：“我替你拿了回来，咱们这婚事估计不成，你别担心，任她是长公主也没有强逼着替人守寡的理。”

　　征翎压下心中的猜忌，稳声说：“小侯爷前后多少人跟着，怎么就好好的溺水了？”

　　苏梁道：“我本来和他约好在左边的乌竹苑后就来找你，走前他刚巧被人寻了去，我看是小侯爷手下的人，也没留意人，赶回来走到一半便听到他的死讯，前后不到半时辰，怕是否真的溺水还有的一说……娘那边我已经托人过去说了，我们先走，等会你有什么说什么，不必担心。”

　　苏梁又说，现在有提刑司的官人在，他见瞒不住就索性都说了出去，让征翎过去也是过个场。

　　原来苏征翎和李桕定亲后，曾经悄悄相见过这小侯爷，见他庭面俊朗，做派倨傲但为人处事颇为爽利，不似外面传的那般横行霸道不堪，几番打听，终于求了哥哥在春季踏青上山的时候帮忙牵线搭桥，想在私底下见一面，将自己做的绣品赠予，此时男女之间虽有避讳，却没那么古腐，尤大家之间，经常聚会办席，闺房密友也经常小道消息往来，苏征翎没那么害羞，因着觉得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歪，也就大大方方，趁着宴会去私会一番。

　　结果，私会没成，结亲的未婚夫死了。

　　征翎说：“你的意思是说，那人可是小侯爷的仆人？”

　　征翎心里琢磨着，不由大为吃惊：“大哥，可是小侯爷被人害死！”

　　苏梁说：“正是，小侯爷手底下的两个贴身小厮趁人不备畏罪自杀，死无对证，长公主将一竿子屋内人都拉出去打，我就赶紧回来，就是让你莫慌张。”

　　征翎心中忐忑的劲头过去，不由出口说：“看来这里面果然有蹊跷，这事却是与我们没有什么关系。”

　　苏梁一愣，垂目看她，轻声应了一声。

　　刚走了一会儿功夫，已经有人上来，领了征翎和巧贝到侧院，正屋内还能听见隔壁哭叫挨打和闷棍敲击声，征翎心里一咯噔，见内屋屏风后有人影微微晃动，收回余光，目不斜视，对着正座的官人行礼，躬身在下座挨了半边坐下。

　　那正座的人穿着常衣，原本也是踏亲而来的刑部崔侍郎，看见苏征翎镇定自若，暗叹一声，便出口询问，几句话就将征翎的嫌疑排除，将询话答复让人记下，让征翎自便离开。

　　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从边上经过，征翎忙避开，侧头见那几人根本不看她，暗自松口气。

　　小门外一群人正在另一侧后门等着，其中几个面熟得很，都是大哥的同窗和自己闺友的兄弟，那些人探头探脑，神色各异，她连忙叫上巧贝走，刚回到自己的院子，苏夫人泪水泗流，抱住她恨声道：“可怜我儿，这该死的横祸怎么就落到你身上，长公主也太霸道了，她儿子遭遇不测，拿我女儿去问话——”

　　征翎忙扶住她，珍珠在一旁说：“二娘子，夫人才刚醒，来不及拦你，便听说大郎把你带走。”

　　苏夫人一听，也将自己的大儿子埋怨上了：“这个孩子也不知道变通，直接将你说了出去，我现在醒着也不好不去，我看外面乱成一片，人多眼杂，本来你俩婚事都是私底下悄悄的，还没来得及往外说，我看长公主这样，不仅仅是心中难过，还要将你逼的入她家。”

　　征翎心中一痛，装作不以为然：“娘，这本该没什么的，她关心则乱，听说小侯爷被人害死，自然要替儿子寻仇，我还不敢相信有贼人胆大包天，竟然朝皇亲国戚下手，娘便是不说，也要陪着长公主多宽慰宽慰。”

　　苏夫人点头，她本就是这么打算的，说让征翎好好休息，便带着珍珠赶过去，一到地方见长公主面目森然侧坐软榻，脸上全然无一丝泪痕，显然已经痛恨到极点，如鬼夜叉般盯着帘子外头，苏夫人心中一凌，目光不由落在长公主垂放在案边的手，劈开的长指甲上草草围着绸帕，没有止住的血还在流淌。

　　苏夫人四周一瞧，长公主边上就一年长的长脸老婆子站在身侧，旁的一圈的年轻姑娘都没有，又听见外面娇嫩年幼的叫声，心里想着若是自己的儿女遭遇此事，必叫他舍身千刀万剐相赔都不解恨，上前将长公主冰冷的手握在手里，重重地叹口气。

　　这一叹，哀愁着自己看中的女婿横遭人灾，自己几个娇客女儿都是苦命，长公主还没哭，她自己已经淌泪。

　　征幺正坐在窗边和丫鬟玩翻绳，闻声抬头：“姐姐，你回来了。”

　　征翎嗯了一声，坐在她身边，默默看着她们，巧贝拍着胸口扶着墙溜回侧厢，征翎另一个丫鬟莫愁迎了上来，两人悄声把事通了气，莫愁担心着娘子以后的婚事，巧贝跟了娘子更久，便说不碍事。

　　“咱们娘子性子冷，平日就不爱长久记着糟心事，她心里虽不好受，也能自己排解，过段时间便能缓过来，总比嫁过去空守着要好些，何况咱们官人和大娘都在，总归不会让咱们娘子受委屈。”

　　莫愁也只能附和了，她端起茶水，说：“我去去就回。”

　　巧贝恩了一声，弯曲着膝盖小心敲着自己小腿：“也不知道那官人几品，只一眼好叫我都腿肚子软了，你先替我去一回，我晚些过去。”

　　莫愁走进东厢，征蕊正脱下袍子，领着苏檐往软榻上坐，几个人正捧着字帖背字，征翎躺在屏风后小憩，等他们天黑之前，征翎才起身，和兄弟姐妹们一遭回去。

　　苏启邦骑着马，掀开窗幕布：“可是惊吓住了？”

　　征翎抿着嘴唇，摇头：“爹爹怎么也赶来了，我们也可以自己回来的。”

　　苏启邦仔细看了看女儿，道：“你们祖母担忧，你阿娘还得留下来帮忙照应，我也当陪你们踏青了。”

　　一行人回到府宅，在家守候多久的苏老夫人一顿心肝宝贝的叫唤，吩咐让各自饮了安神汤下去，又让人抱了年幼的苏檐和征幺去姨娘那边睡一宿，才让征翎陪在身边。果然，征翎晚上起热，苏老夫人早有预备，让人早早煮了药，就是如此，征翎也躺了半旬才好转起来，春季未过，院子里廊下的黄莺整日叫唤，都被人嫌闹移了出去。

　　征幺看到姐姐生病，每天过来问好，学着老夫人的语气慢条斯理地宽慰她，十分逗人，又讲起前几日姨娘闹了笑话，苏老夫人实在看不下去，将管家的俗务接过来，征蕊帮着管家，才过了几日出了纰漏，也被罚了，半年的月钱都搭了进去。

　　征幺见征翎将送给众人的的东西都收拾起来，非常奇怪，征翎说：“四妹被罚了，咱们送过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落井下石，欺负她，这东西反正都要给，过些日子再送过去也没什么。”

　　还没多久，柳姨娘过来看望，坐了少许就离开，巧贝说：“娘子说的对，什么都不用做，看她们出丑，以为夫人不在就耀武扬威的，还不是被人看笑话。”

　　征翎笑着说：“哪有你说的那么张扬。”

　　“哎，就您菩萨般的心肠，”巧贝叉着腰，对着征幺说，“小娘子，你还记得前两天四娘子过来的时候，她那件新做的衣裳不。”

　　征幺眼珠一转，拍手说：“四姐姐是过来炫耀的，她可见不得我姐姐好。”

　　众人连连夸奖她人小鬼机灵，征幺歪头扑到征翎怀中，征翎教她看破不说破，点点她鼻子。

　　“那大人刚才来的时候和姐姐说了什么？”

　　征翎露出笑意：“你替我做件事情，我就告诉你大人说了什么。”

　　征幺凑近她：“快快，我听听。”

　　晚上，披着寒露的苏夫人坐在床边，看着征翎瘦了一圈，眼睛微红：“好好补补身体，哪有你这般熬身体的。”

　　巧贝捧着一叠经文过来，苏夫人更是难过，翻弄了几页：“你还没过门呢，就这么吃素衣简食，还替人抄了这些东西。”

　　征翎说：“娘亲，我知道你这么些日子替我操心劳累，我也是闲着没事，在家里又不用干别的，也就看看书收拾着院子里的花草，这些不用多少气力。。”

　　苏夫人细细问了这几日的饮食起居，见征翎虽吃了半月素食，精神气还好，又听见征翎慢条斯理地说：“我有些想法，也想说给娘听听，公主那边，我们都是知根知底，本来满意我这婚事就是看在上不用伺候婆母，下不用操劳俗务，现在连侍奉夫君儿女都不用，天底下哪个有这么不满意的事，这会儿赶忙着撇清关系，倒叫人笑话，娘，我还是愿意嫁过去的，这样以来旁的不说，有公主在，哪敢有人敢欺负我。”

　　征翎说：“就是爹这般的好人，家里也养着几个姨娘，你不在家的这段日子，几个赶着无事生非地闹事，不肯歇停，平素我烦这些事，你也是知道的。”

　　苏夫人沉默不语，见女儿一脸希冀，反而生气说：“生儿育女，养家福乐，本就是女人一辈子的指望，叫你这么一说，我这辈子都在苦水里泡着。你怎么知道守寡有这么好守的，寻常家里都可能卖了没了丈夫儿女的媳妇，你年纪轻轻，以后可怎么熬。”

　　“我都十六了，京都里的好人家的女儿，哪个不是十一二岁就相看起来，与我年纪相配的，留到现在的，也怕有隐情的。娘你着急着看，怕是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

　　苏夫人一想到这个就一肚子气：“我哪知道个天杀贼人有这般大逆不道，哎，别说这个了，这段时间还真不好给你找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