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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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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英,你我君臣一场,你应当知道朕是怎样的人。”
武则天是怎样的人,不是一个狄仁杰能分说明白,也不是一个高宗一个王皇后一个萧淑妃一个章怀太子,满门李氏宗嗣天下士人口舌千年史官哓哓喋喋,就能有一个答案。答案写在无字碑上,滚滚逝水,浊浪淘沙。
“怀英,你可相信,这世上有长生不老的事?”
“陛下,臣向来不信鬼神。”
“并非鬼神,单凭人力呢?”
狄仁杰不愿直视武则天的眼睛,深深一揖:“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武则天起身,走到殿门口,背影显得衰老而单薄。她仿佛是自言自语地将这句话念了许多遍。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寿无金石固……生死有命啊,怀英,你是否觉得,朕这一生,行事太过孜孜以求,但有一线希望,便做百倍努力,但有一丝危险,便动百倍杀机,执念太盛,不留余地?”
“正因为此,陛下才是陛下。”
武则天自嘲地笑笑。当年太宗曾问她驯马之法,她说,妾能驭之,然需三物,一铁鞭,二铁锤,三匕首。铁鞭击之不服,则以铁锤锤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之后的近六十年中,毙命于她匕首之下的人恒河沙数,血色殷然。
世人皆以武氏果断狠绝,残忍刚烈,却不知驭人同驭马如何可以相提并论。马不服而杀之,只因不驯之马于人无用;不驯之人却未必个个可杀,杀之无用,杀之有害,杀之,而难绝天下悠悠之口。大周治下万千英才,然而何者是马才,何者是人才,须耗尽了执鞭者一生心力。
成大事者,并非一意改变命运,亦非坦然接受命运,而是懂得何时改变,何时接受。
狄仁杰赌的,正是武则天此番会选择接受。
大殿空旷,君臣相对无言。狄仁杰恍惚间,觉得自己又看到了方无药。
他也曾心怀大志,他也曾殚精竭虑,他也曾为一线希望作百倍努力,他也曾执着于一个虚无的人上之人的幻梦。只不过,他所追求的优越仅仅是精神。
有一瞬间,狄仁杰觉得遗憾,也许应该让方无药活着见到武则天,让已经彻悟的方无药,见到举棋不定的武则天。
然而方无药若活着,他在武则天心中便只是一匹可驭之马,而非可以尊重的人才。世事往往是如此相悖,因果相牵往复回环。
终于,武则天开口了。
“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怀英啊,你我朝堂上相聚的时光,只怕亦是不多了。”
狄仁杰心头一松,随即一痛。自己毕竟赌赢了,然而疲惫的感觉如撒疆野马奔向四肢百骸,连同胸中翻滚的悲凉,几乎令他站立不住。
武则天有些担忧地注视着他,问道:“怀英,你是否以为,朕会杀你?”
狄仁杰一惊:“陛下——”
武则天缓缓摇头:“不必解释。若非如此,千牛卫大将军李元芳现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