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草集》潇潇湘水

1、瑶湾旧事

　　小岁前一日，梅氏带着柔曦来到秀婶家买鱼。秀婶见她来了，打招呼道：“今年过年又吃鱼啊？也该买点猪肉给柔曦开开荤。”

　　梅氏道：“她没那个命。”

　　秀婶道：“哪里话？你看柔曦细皮嫩肉的，整个瑶湾找不出第二个来，得了你的真传。”

　　柔曦道：“我这身皮肉分明跟奶奶一模一样。”

　　梅氏脸色有些不好看，低声呵斥道：“你不说话会死？”

　　秀婶连忙解围：“一斤九两，十九文钱，怎样？”

　　梅氏解开布包，数了十九文给秀婶。葇兮凑在水缸边看里面的鱼，问秀婶道：“为什么这些鱼都是两个色，背是灰的，肚子是白的？”

　　秀婶家烧着木头，好些个村民都在她家院子里烤火。娇婶见柔曦这么问，就打趣道：“小倩，你女儿话好多啊，整天问些奇奇怪怪的。”

　　柔曦垂低了头，心中虽气愤不已，却也有几分感激，以前也有人这么说过她，可见此话不假，还好娇婶再次提醒了她，让她再次涨了个记性，免得惹人厌烦。

　　梅氏平日本就与娇娘不睦，眼下见她指责自己女儿，气不打一处来，指着柔曦的鼻子就骂，“你个有爹生没娘教的，下次再敢多嘴，把你嘴缝起来。”

　　梅氏指桑骂槐不是第一次了，众人大气不敢出，过几天就除夕了，撞见别人动肝火于来年不利。秀婶连忙缓和气氛，“行了，一点小事，别吓唬柔曦了，吓得人家魂都没了。”

　　柔曦确实吓得够呛，妈妈像个炮仗一样，随时都能遇着火，眼下她大气不敢出。回到家中，邹奉宣已经不知去处，梅氏骂了一句，“年年月月有人横死，什么时候轮到他？”

　　邻里偶尔传来几声笑语，梅氏听了，骂道：“最好笑死你们这些男盗女娼！”柔曦看了妈妈一眼，想找些什么借口让她开心一点。梅氏见女儿看她，“还不快吃完去做事，一天不打你，你皮痒？”

　　柔曦连忙把冷饭喂进腹中，见楚翘没吃完，寻思着等他一起走。楚翘吃完后，见妹妹在屁股后面跟着，心情极为糟糕，走进小树林做了个解裤子的动作，柔曦只好背过身去。过了一会儿，柔曦问道：“兄长好了没？”却只听到几声鸟叫，回头一看，兄长早已无踪影，她噘了噘嘴，不明白兄长何以如此烦她。

　　到了作场，场娘秋婶眉头一皱，“不是昨天休工了吗？你怎么来了？”

　　柔曦欠身道：“秋婶，通融一下吧，要是我不来，我妈妈会打死我的，我知道给你添麻烦了，但我确实没有别的办法。”

　　秋娘叹了口气，“不麻烦不麻烦，就是觉得一年到头应该歇几天，而且路上结冰了吧？你脚冷吗？”

　　“不冷的，秋婶，你人太好了。”

　　“你去忙吧，有什么事过来找我。”

　　民间爆竹以辟邪祈岁，自从前人制作火药后，皇宫和民间都设有火药场，在竹筒中添加火药制成爆竹。远远近近的村民农忙之余，便来工场做爆竹，所有人完工之后，都会偷一些硫磺带回去，到年关可以做成百来个爆竹。每年都有人帮忙带去城里卖，一个卖两文。村民往往留一二十个自用。场主和场娘睁只眼闭只眼，他们定工钱的时候就考虑到这些损耗。对于村民来说，二十文钱可以让一家十几口吃到撑，但是劳作了一年，大多数人都会拿出几只爆竹向老天祈愿，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家人和顺安康。

　　柔曦和好泥巴，用工具将火药填入竹筒中，再用湿泥封口。每次用食指封口时，她的指骨都会隐隐作痛，多年的劳作，她的食指早已弯曲变形。附近的村民几乎都是如此，她只是比别人早来半个时辰，晚回半个时辰，三节两寿多忙活几日。

　　柔曦偶尔来门口探头，看兄长是否来了，几次之后，仍不见兄长踪影，不由黯然神伤。不久前，一个后生独自走山路，不幸碰上野猪，草草入殓那日，柔曦哭得肝肠寸断。旁人笑向梅氏，“别人家死人，你女儿哭成这样，你也不管管？”梅氏便给了柔曦一个榧子，叫她不要丢人。

　　场主一家的欢声笑语远远地从内院传来，柔曦心想，他们要开饭了，我在这里显得多余，不如趁早走开。才刚走到屋外，便听见秋娘的声音，“柔曦，把手里的爆竹放一放，出来洗个手，吃碗肉。”她连忙躲到屋后。秋娘寻不着她，便回去了。

　　葇兮来到屋外，走着走着，来到河边，愁绪如春潮般向她涌来——为什么有的人家有果园，有的人家有鱼塘，有的人家有山林，而她家什么也没有。每次问起妈妈，妈妈心情好时，就说，“你问我，我问谁。”心情不好时，便剜她几眼。

　　忽然，桥洞下有什么动静，她趴在桥上往下一望，见兄长拿着油纸伞抵在一处湍流旁，偶尔有几只鱼跃入油纸伞中，她不禁喜出望外——原来兄长在这里抓鱼！

　　“兄长！”

　　听到声音，二十步开外的茅草屋中，一个男子连忙推开门，匆匆忙忙来到桥上，往下一望，“你是邹举人家的公子吧？不是第一次了，我得去跟你妈妈说道说道。”

　　楚翘望向柔曦的眼神里，冰冷而失望。瑶湾里，所有人都有小偷小摸的习惯，就连两岁孩童也不例外，她觉得这样不好，但又迫于无奈只得接受这样的事实。方才看兄长一通操作，她似乎可以预见妈妈的笑脸，然而这一切都让她破坏了。

　　先前，她也数次坏过别人的好事，很多人都向梅氏抱怨过，梅氏也敲她几个榧子平息别人的怒火。

　　她顿时无比自责，如果是别人的妹妹，刚才一定不会惊动别人。为什么她跟别人不一样呢？究竟哪里不一样呢？怎么样才可以变成一个正常人呢？

　　她掐好时辰回到工场，恰好秋娘端着一个大木盆来外院的井边洗碗。秋娘嗔道：“哪里去了，害我好找！”秋娘说完，硬拽着柔曦来到内院，问长工道：“拿那碗肉来，给柔曦吃。”

　　柔曦道：“秋婶，明天就小岁了，我来打搅你一家子，已经很失礼，我怎么好意思教你破费？”

　　秋娘道：“失什么礼？你这孩子，机灵得很，我一见你就高兴。”她从长工手里接过碗筷，“快吃，热乎的。”

　　柔曦推搡不过，只得接过碗，又从后山捡了几片干枯的竹叶，将肉块一一拣出来，用竹叶包了好几层，然后慢慢喝了鸡汤，来到井边还碗筷。“秋娘，我本就给你添麻烦了，又吃了你许多东西，今天我一定要帮你洗碗，不然过意不去。”

　　秋娘连忙阻拦，“好孩子，你细皮嫩肉的，我看了都心疼，你快回去吧。”一旁的长工帮腔道：“举人小娘子，你的心意秋娘已经领了，你只消记住秋娘的好，这碗肉就没白吃，你要再在这里抢碗洗，倒耽误她干活，不如快快回去。”

　　柔曦道：“秋婶，这是我第一次吃肉，真好吃，我永远都记得。”

　　秋娘与长工道：“你看，举人家的小娘子果真与别人不同，这么聪明，还怕以后没肉吃吗？”

　　柔曦心想，她说的是真的吗？我将来真的有肉吃？那可太好了，希望将来有朝一日，我也有果园，鱼塘，或者满山的木柴。到那时，妈妈必定不会这么多烦心事。她道过谢，回到工坊继续填爆竹。

　　傍晚，梅氏见她拿着竹叶回来，已然料到其中之物，便道：“今天就开始吃肉了？真有钱啊！”她小心翼翼拆开竹叶，将肉块倒进竹碗中。

　　柔曦道：“妈妈，什么时候换个新碗吧？这都发霉了，对身体不好。”

　　“瞎说，哪里发霉了，我洗干净的。”

　　“这里的黑点不是发霉吗？有时滑不溜秋的，爸爸说，发霉的东西有毒。”

　　“你张口你爸爸，闭口你爸爸，等我死了留你跟他一起过，你就高兴了。别人家的碗都是这样的，没看别人家的女儿嫌这嫌那，你跟你爸一个样，没那个命，得那个病。”

　　梅氏见女儿迟迟不脱鞋，便问，“今天没带火药回来？”

　　柔曦道：“接了这碗肉，我怎么好意思？”

　　梅氏道：“也是，做人还是要有良心的。”她将鸡腿夹给楚翘，柔曦的嘴角一抽，梅氏嗔道：“带骨头的地方好吃一点吧？特地把好吃的留给你，你不领情，反倒做出这个样子来。”她从鸡腿上撕下几块肉给柔曦，又道：“你爸说，吃什么补什么，你兄长要去山上干体力活，你又不用。”

　　柔曦按照往常一样，将鸡肉吃个七七八八，把骨头放在桌子上。这是唯一能跟阿娘分享美味的方法。倘若直接把肉夹给她，她说什么都不会吃，倘若骨头上带的皮肉多了，她一定把骨头重新夹回柔曦的碗里，命她爱惜食物，啃干净些。

　　梅氏捡起桌上的鸡骨头，放嘴里嚼，只见骨头进，不见骨头出。梅氏久不沾荤腥的肠胃终于受到了油脂的滋润，整个人的心情都好了起来。柔曦的运气格外好些，走到哪里都有人散东西给她吃，况且女孩子本就不用吃得太好。可怜他的楚翘，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好的，她注视着楚翘的神情，试图从他脸上读出他对鸡肉的喜恶。

　　楚翘一生下来就笑个不停，村里总有人过来逗他玩，就想看他笑一笑。有人说，楚翘一笑，浑身都不累了。这么爱笑的男孩子，自从三岁以后，就再也不爱笑了，

　　三岁，可不就是柔曦出生的时候吗？梅氏看了一眼柔曦，有些不解。向来只有后生讨厌后生，女娃不喜女娃，哪有后生厌恶小妹的？哪怕柔曦百般示好，自己也多番劝导，这小子却总是油盐不进。

　　愁肠百结，郁积于心，耗元亏气，不利成长，恐损年岁，怕折五福，轻者精神不济，重者延及子孙。这句话在梅氏脑中反复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