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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辞行 ...

  •   紫宸殿。
      聂王君手握狼毫半躬着身子立在御案前,御案上镇着一副,不,半副凌宵绝顶图,笔墨勾画的层层岩石如刀削似的毫不拖泥带水,直冲天际的山峰不见不青松不见云,其上一只雄鹰振翅高飞。画作虽未完成,已然可见作画者坚韧的心性与高远的志向。
      尹大监不紧不慢而又熟练地磨着墨,他的徒弟石头侧着身子立在帘幔之后朝这边张望着,尹大监知他有事禀奏,待聂王君停下手中的动作,方低声道:“王君,石头回来了。”
      也不知聂王君有没有听清,反正他没有吱声,只将手中的狼毫在砚台里反复浸润。
      尹大监见状连忙朝石头递了个眼色,只见石头轻手轻脚走近尔后朝聂王君跪了下去。
      “……小苏郡主在梨园当众宣称头牌楚红衣是郡主府的人……”
      闻言,聂王君直起了身子,握着狼毫的手依旧握着狼毫,黑色的墨汁顺着笔尖滴落画上顿时晕染开来。他嫌恶地皱起眉头:一个戏子与郡主府而言,就如画上的这滴墨汁——他在小苏身上花费不少心血,绝不会放任这种事情发生。鹰眸中寒意骤生,他要给小苏指婚,指一位身份地位配得上小苏,而又不会给小苏行事带来阻碍的人。
      “本君要给小苏赐婚,你速将朝中三品以上,家中无官职品阶且适婚的青年才俊列一份名录呈来。”
      闻言,尹大监花白的眉毛几不可见的抖动了一下,他见聂王君将手中的狼毫递了过,面不改色的双手接过,用极寻常的口吻道:“先前五公主选婿的名册尚在殿中,适婚且无官职的公子倒是有几位,只……才俊恐怕算不上。”
      “秦老大人的嫡孙就有好几个,难道个个都有官职?”
      “回王君,秦老大人嫡长子长孙早已成婚,次子尚幼;嫡次子连得两位姑娘,方得一子,如今不过十一二岁……”
      “如此那便吴侯家的,吴侯一心盘着算让次子尚主,那本君就赐他为小苏正夫。”
      “吴小公爷,老奴倒见过几次,性子好样貌好,且与郡主有同窗之谊……”尹大监说着住了口。
      “说下去!” 聂王君不耐烦道。
      “奴才只怕王旨一下,袁老大人挺不过去。”
      “他?!”聂王君冷笑道,“他可是三朝老臣,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是奴才多虑了。”尹大监连忙告罪,尔后笑说道,“王君慧眼,吴小公爷一表人才,配小苏郡主真真再合适不过了,往后郡主再纳夫侍可省了不少心思,照着小公爷的身家模样性子,准错不了。”
      聂王君斜睨了他一眼,唬着脸不作声。
      尹大监依旧笑呵呵地说道:“这泼天的恩赐是王君对小苏郡主的怜爱,是王君与苏王爷的情份,自然不会有人闲话。”
      尹大监这一句看似费话的话,却让聂王君恍若想起什么,只见他抓起龙案上的念珠徐徐转动着。良久,他深深地看了尹大监一眼。这个跟了他父君半辈子,又跟他多年的奴才,与其说忠于他,不如说忠于大齐,也正因如此,他方不疑他有私心。
      “既然是小苏看上得的,那本君便遂了她的意,可正夫的人选,本君还是得细细挑个宜家的。”话毕,他背朝尹大监道,“传路遥。”

      路遥入宫方知小苏当众宣称楚红衣是郡主府的人,对于小苏这样的行为,他除了不解,还有难受,就像每回元贞来郡主府那样让他浑身不自在却又无能为力。到底哪里难受,缘何难受,他反复自省过,至今未弄明白,更找不到排解的方法,但他对于这种情绪,或者说感受已经是异常熟悉。
      现在,他能做的就是练刀,寻一个无人处练刀。他的刀名曰玄铁,闻其名便可知其由玄铁打造,极重却又锋利无比。然而或劈,或斩,无一招不用尽全力却依然无用,半个时辰后,他放弃了这种近乎自虐的发泄方式,漫无目的地走在无人处。
      长明殿前,一人独坐树下,清冷的月辉洒在那人孤寂的身子上更显清冷。路遥躲在假山的阴影里望着那伶仃的身影,陡然有一种冲动,他想走到那个人身边与他说说话,或者就立在那个人身边,一句话不说也成,至少此刻,他感觉到那人与他一样不大好。

      聂王君召路遥入宫,除了让他查清楚红衣的背景,还让他带回一道王旨——着小苏去南境巡查的王旨。
      去南境,自然得路遥贴身保护,这对路遥来说是个难得的好消息。金笛和玉萧的好日子定在腊月初,小苏留下香怜帮衬着筹备二人的婚事,可玉萧、香怜不依,只好又捎带上玉惜。玉惜是个有心思的姑娘,但手脚功夫欠佳,又未曾出过远门,小苏带上她,仅仅为了让香、玉二人安心罢了。
      得知玉惜同行,路遥黯然了片刻便想通了,与其是身手不错,耳目聪明的玉萧、香怜,还不如是玉惜,当下三人收拾了行装,次日便出了城。

      孟贵妃最近得了一种心绞痛,好时与常人无异;可说不定就在用着膳,打着盹,甚至是说着话时突然就发病了。那病来前毫无征兆,但陡然地疼起来就像万针乱扎心头肉,疼得她冷汗直冒,浑身如筛糠似的颤抖。往往这个时候,她只能捂着胸口,口中呻吟着,却束手无策。最让她头疼的是这病来得陡,去得也陡,常常去请御医的内监还未回来便不疼了。
      御医署的众位御医皆诊不出是何病,便与常进毓璃宫请脉的医司商量给她开了一味止痛,一味调理的药,当然他们统一口径,对孟贵妃称是忧思之症。对此,孟贵妃深信不疑。
      说来还不是因为她苦心经营的一切越来越看不到希望。太子大婚,娶得还是名满天下的徐大学士的嫡女。反观她的慎儿,外祖、舅父先后离世,连个帮衬的姻亲都没有。聂王君明旨小苏三夫四侍,她的慎儿即娶不了小苏,又不可能入郡主府。更可恨的是朝中武将大半与镇南王府走得近,而小苏虽未能嫁入东宫,可与王后、与太子的关系摆在哪儿。徐氏与小苏,一文一武犹如太子的左膀右臂,叫她如何不忧?
      孝期一满,她做主替孟挽晴办了场盛大的婚礼,由元慎与孟骁二人送嫁至翼渺府,她给足了翼渺面子,只盼着他将来投桃报李。孟挽晴嫁入翼府前,翼渺便将先夫人所生的女儿送回老宅由翼老夫人教养,翼府中一切事务皆由孟挽晴打理,他二人仿佛达成某种协定,无事鲜少入宫。
      如今,略能宽慰她是孟真越发的有主见,守孝归来便主动请缨往江海府,聂王君也不算吝啬,直接封他为江海府府尹。府尹虽只是从五品,但江海府临近海域常有海盗出没,府尹有自己的府兵不说,山高路远,比在王君眼皮子底下行事方便。
      去江海府之前,孟真请旨入宫辞行。孟贵妃依然是贵妃,贵妃的亲侄请旨辞行,聂王君断然没有理由拒绝,当然他也不会拒绝。

      毓璃宫。
      孟贵妃身着玉色织锦绣百花常袍,歪身大红如意纹的迎枕上,一只细嫩的涂着豆蔻的手捂着胸口,另一只同样细嫩的涂着豆蔻的手支着额角;她那保养得极好的乌发梳成时兴的牡丹髻,斜插着一对姊妹流云簪,即便在病中,她依旧顶着一张极精致的脸,若不是精神恹恹的,光从这张脸上还真瞧不出病容。
      案几上,描绘着仕女的圆肚瓷瓶中一大束新采的牡丹安静地吐纳着宜人的芬芳;其旁瓷盆中两尾锦鲤似乎感受到生人的气息,一摆尾躲进莲叶下。
      珠帘外,孟骁身着从五品官服,头带五琪官帽,只见他朝孟贵妃深深一揖:“侄儿往后不能侍奉在姑母身侧,万望姑母保重玉体。”
      孟贵妃见侄儿身着官服精神炯炯,心内不觉欢喜;又见他原本圆润的面庞如今干瘦,不免又有些伤感。
      “此去江海山高水远的,姑母也照应不到你,你可得自个儿照顾好自个;若遇到知冷知热的人便收在身边,怎也好过一个人……”
      “男儿志在四方,姑母勿要担心侄儿。”孟骁顿了顿才道,“只晴妹自幼娇惯,那翼渺终是个粗人,还望姑母多加照拂。”
      “晴儿说是本宫跟前长大的也不为过,本宫自晓得心疼……你尽管放心,本宫常常召她进宫说说话便是。”
      “多谢姑母垂怜我兄妹。”孟骁又是深深一揖。
      “今日一别,你我姑侄不知何日再见,就没什么要紧的与本宫说说?!”
      “姑母乃千金之躯,万望珍重!”孟真眉眼低垂不见表情,若不是情非得已,他怎会去那偏远之地。
      孟贵妃方才是一时情急方失了分寸,见孟骁斜睨了眼红桃,当下嘱咐红桃守在殿外。
      绿仪见红桃出去,方撩起珠帘朝孟骁说:“大公子,娘娘唤您跟前说话。”
      孟骁点了点头随在绿仪身后进了内殿,绿仪在床榻前放了张杌子,他侧着身子坐了。
      孟贵妃媚眼含泪,打量着眼前的嫡亲侄子。她这个侄子打小表面上看着跟他老子似的乍乍乎乎的,实则并不似他老子胸无城府。如今,一连经受府中变故,侄子圆润的脸庞消瘦了许多,越发突出眉眼的深邃,性子也比往昔沉稳了。
      “骁儿如今愈发像你祖父。”孟贵妃哽咽着道。
      “祖父……”孟骁耷拉着眼帘不再说话未完的话语终究化作一声叹息。
      见孟骁如此,泪珠儿一颗接着一颗顺着孟贵妃眼角滚了下来:“骁儿也打算弃我娘儿们不顾了?”
      孟贵妃有此问并不稀奇,孟挽晴成婚次日来宫中请过一回安,之后没再来过。如今,侄子也要走了,她得弄清他兄妹是不是存了旁的心思。
      孟骁抬眸瞧见孟贵妃一脸泪痕,心中不忍:“姑母,侄儿在王城已无出头之日,江海好歹有外祖家,若侄儿能在江海有一番作为,那时回王城方有前途可言,也才有机会重振孟家。”
      “好孩子……”孟贵妃抓起他的手,抽噎着道:“你父死因不明,祖父又给活活给气死,骁儿真能放得下这些?”
      放不下,如今又能怎样?孟骁心内隐隐作疼:“祖父年纪大了,一心为孟氏荣耀强撑病躯才至撒手人寰;父亲他……”
      他倒抽了一口气,藏在袖中的手攥得愈发得紧了,这番违心的话是不得已所言,也是告诉孟贵妃在聂王君面前莫要说错了话。
      “父亲他轻敌导致战事失利,本应回司法司领罪……他那般也算以身抵罪了。”
      “本宫收到的消息,你父亲是被人算计的,”孟贵妃的眼眸中闪过一抹狠厉,“是被那个野丫头和冰泉宫那个贱人的儿子给算计了!”
      孟骁暗暗吃了一惊,片刻便恢复平静:“姑母,如今的孟家再也经不起风浪,若无确凿的证据……”
      “这样的事,他们还会留下证据?骁儿你想想,就算你父亲打死参军,可那参军不过是父亲的亲随,又非官身……小苏仅凭这一点怎能羁押你父亲?好,就算你父亲有罪,他好孬也是二品,怎也得押回王城由王君或司法司定罪。你父亲再愚拙也不会不明白回了王城,本宫与你祖父就有法子救他,故尔他何需打伤守卫出逃?”
      “这些侄儿想过,所以才要往江海。”他见孟贵妃不语,索性说道,“姑母可有想过他二人哪里来的胆子算计父亲——还不是有人在他们身后撑腰,或者说就是那个人授得意!”
      闻言,孟贵妃楞住了,良久她凄惨地冷笑一声:“是了,是本宫糊涂了,竟被他迷了眼……”
      “唤慎儿。” 她尖着嗓子朝绿仪喊道。
      “姑母,不可。”孟骁拦下绿仪,想通了似的朝孟贵妃道:“侄儿去江海,便是他的主意……姑母也莫怪三王子事先没有请示姑母,只缘这事越多人知晓,侄儿去江海便越难,故尔到此刻才向姑母禀明。”
      “慎儿的主意!”
      孟贵妃想着自己一心给儿子谋划前程,倒头来他却瞒着她,心里多少有些不适,可她母子血脉相连,一荣俱荣,儿子既然决定了,她又能怎样。
      “姑母为元慎之心,元慎自然知晓;姑母为孟氏之心,侄儿亦是清楚。”见孟贵妃垂眸不语,孟骁只好接着又道,“姑母非寻常女子,自不需侄儿提醒,自然也知有些事还得趁早。”
      “何事?”
      孟贵妃抬眸盯着侄子,语气并不和善。
      “替元慎选妃,替他选个有身份的妻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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