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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四十三章 沉默的穷途 ...


  •   马车中漆黑无比,有时颠簸两下震得窗帘抖动,闪进微不足道的熹微光芒与细碎雪花。安格斯紧张地坐在马车里,偶尔眼神慌忙扫过坐在眼前的克雷尔,却无法辨清他的表情。
      安格斯想说克雷尔你背叛了吗?莫顿给了你什么价码?
      但安格斯什么都不敢问。克雷尔的身边坐着不久前来抓安格斯的“卫军”中的领头人。他身材壮硕,这狭小的马车车厢显然是委屈了他;他又不发一言,不可忽视的块头与极致的寡言形成了某种充满威压的反差,让安格斯紧张疑惑间惧于发问。
      直觉告诉安格斯,如若他与克雷尔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两个人都会立刻死在这里。
      既然无法和克雷尔说话……安格斯咽了咽口水,提心吊胆地发问:“请问……这位先生该怎么称呼?”
      这是在问那位壮汉。也许是第一次被称之为“先生”,壮汉抬了抬下巴,才缓缓回答道:“德奇。”
      见壮汉并不凶恶,安格斯心下一喜,追问道:“哦……您看起来是雪原人?”
      “雪原的吉莱特人。”
      安格斯动用自己的并不可靠的历史知识——吉莱特十多年前就被波查吞并了吧?安格斯只知道这个苦涩的事实,一时想不出任何表示亲近的话。
      他乖顺地放在腿上的手紧张地虚握两下,下定决心后讪笑问道:“我听说雪原人来冰雪城都是给商人们干活,您也是吗?”
      德奇冷眼望着他:“是,我给莫顿先生干活。你没有必要再问下去了,我本人无关紧要。”
      安格斯张了张嘴,在心中反刍多次的试图拉拢德奇的话终归是咽了下去,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
      以前是怎么办事的呢?是靠希尔里德的血脉,而这些人根本不敬重先王;是靠不知道哪里来的钱财,而这些人根本不在乎那点好处。习惯于活在“希尔里德子孙”的躯壳里,一旦剥去那些让安格斯无往不胜的身外之物,他便弱小得不值一提。
      茫然间安格斯再度望向克雷尔。克雷尔的脸色在黑暗中并不明晰——这次,他没有帮安格斯说话。
      忽然,马车猛地颠簸,停下了。
      安格斯与克雷尔被德奇提着双双下了马车。同行的其他马车上,德奇的下属们也陆陆续续走了下来,大概十几人。安格斯认定,路上偶遇的巡逻卫军难以应付他们,顿时收了祈求撞上巡逻卫军的心——要是打了起来,说不定都要死。
      他看了看四周,不远处大法庭高耸的屋顶在月光下闪闪发亮,这似乎是靠近冰雪城中心的地方,离大法庭应该不远。兜兜转转地,居然又回来了。
      安格斯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把抓住拖进了眼前的建筑。这似乎是一家皮草店铺,走过铺陈而来的琳琅满目的货品,又被推着上了楼。最后,人群挤在了阁楼门前。
      德奇推开门:“莫顿先生,人带过来了。”
      随着德奇的话音落下,众人稍稍挪了挪。富态的老人端坐在狭小阁楼尽头的椅子上,投来闪电霹雳般的目光。这一刻,安格斯与莫顿毫无阻隔的对视。安格斯顿时明白,莫顿要找的人是自己。
      “过来。”莫顿把短促得像是在下令的句子说得很平和。
      身后遭了一击,也许是德奇打的,安格斯吃痛着趔趄进去。在摔向阁楼满室温暖光芒的时候,安格斯向后看去,他终于看清了克雷尔的表情——克雷尔平静地半阖着眼,并不望向他。

      “坐吧。”莫顿随意地踢了下一旁的椅子脚,就算是给安格斯让了座位。
      安格斯好不容易站定,望着莫顿犹豫了一会,才慢慢走过去坐下。
      “好久不见,莫顿先生。我们上次见面还是在去年财政厅的宴会上吧?”安格斯强打气势说。真见鬼,希尔里德后裔的身份在这群人面前没有威慑力,而他上次幻想自己气势恢宏地靠个人能力谈判还是二十年前的事,那时还是小孩的安格斯真的想当一个有用的财政官。
      “是,您的记性不错。”莫顿不以为意,“在来的路上克雷尔有告诉你要做些什么吗?”
      “你是想命令我吗?”
      “没有?那就我来说吧。”莫顿无视了安格斯佯装的愤懑,“你应该知道吧?执旗将军正在撤回冰雪城,其后德罗尼亚军正全力追击,死咬不放。”
      “那又怎样?”安格斯说,“只要执旗将军率先进了城,疲于追击的德罗尼亚军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莫顿继续说道:“我要你在执旗将军进城之前发表一段演说,指认五人会议陷害波洛巴。”
      安格斯正思忖着要不要斥责莫顿自说自话,听闻此言立即愣住了。
      刚刚在大法庭施里克回复“三问五人会议”,安格斯有那么一瞬间想为波洛巴——想为这算不上亲近却也尽职尽责地照顾自己的兄长翻案,最终却未能说出口。安格斯没有施里克等人聪明,但也知道事已至此无可转圜,所谓的“翻案”只会让冰雪城更糟糕。翻案的那一丁点热情刚冒出头就被掐灭。
      怎么这个时候反而有人要他替波洛巴翻案呢?
      安格斯惊惧地抖了抖,察觉到了手心里的汗。他反应过来,他这笨拙的虚张声势被彻彻底底地戳破了。
      想想后果!这比在回答“三问五人会议”时翻案还要糟糕。当初罪不在波洛巴,亦不在五人会议呀!非要说的话,最多最多把巴兰揪出来……指认五人会议陷害波洛巴无疑会让冰雪城陷入比今日的大法庭要严重得多的内乱。届时城中内乱,城外的德罗尼亚军虎视眈眈,里应外合,一切就糟糕了。
      莫顿见安格斯已经懂得其间深意,冷笑两声:“等到德罗尼亚军占领冰雪城,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以德罗尼亚北境总督的身份。”
      安格斯猛地站起来,不知是因为惊惧还是愤怒,他战栗不止:“我不会答应的!这种行径……”
      “我有让你选吗?”莫顿振声道,“我告诉你,没有你的演说,我一样可以在冰雪城掀起混乱!服从,或者去死——没得选的人是你!”
      安格斯咬牙,满是汗的手紧握着,指节发白,可他说不出任何具有威慑力的话。本来,他唯一有威慑力的东西,就是莫顿想要利用的血脉。

      “我们会配合的。”平静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是克雷尔。克雷尔不紧不慢的走进来,毫无惧意地直视着莫顿。
      安格斯怔怔地望着他——他终于说话了,说出了非常混账的话。
      莫顿眯了眯眼,道:“你要替他答应么?只有他去演说才有用哦?”
      “我知道,我会说服他的。”克雷尔说。
      “克雷尔!我不会答应……”安格斯窜上前去反驳,可一对上克雷尔冷静的视线,他就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安格斯习惯于相信自己人的判断,只是他现在没法确认克雷尔是不是自己人。
      克雷尔绕过安格斯,再度直面莫顿:“您是要他发表一段演说,是吧?那么,在哪里演说?对谁演说?总要将人群聚集到一处,我们才能发表演说,这件事总该不会让我们去做吧?”
      安格斯眨了眨眼,霎时意识到这个相当关键的问题。要发表一段演说,总得先将一群人聚集起来。问题是现在冰雪城夜间本就管得严格,卫军不可能允许民众自发地聚集在某个地方,更不可能允许有人在大庭广众下扰乱人心。更别提今天大法庭的集会已经警醒卫军,卫军只会看得更紧。
      不过,莫顿既然有了计划,对此也会有所安排吧?这群人——能够在这个时候聚集起来,而且容易动摇的一群人……会是谁?
      果然,莫顿笑了笑,说:“这件事交给我。不用担心,总会有人听你们讲话的。”
      “我只是觉得,对不同的人要有不同的说话方式——不是么?如果您现在就告诉我们有谁要听演说,我们就能好好准备一番。”克雷尔说得彬彬有礼,但安格斯从他在身前握住的手中看出了些许紧张。
      “呵,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莫顿冷声着,指向安格斯,“不需要这么小心翼翼,这个蠢货只要能把事情讲清楚就足够了!我们自会安排好一切。”
      说到这里,莫顿诡异地笑了笑:“在我们聚集人群的时间里,你们去做另一件事——去黑石厅,杀了传闻中的那位海蒂夫人。”

      二人一惊。安格斯急忙笑道:“什么海蒂夫人……?”
      “您这种高高在上的人,大概没听过什么市井流言吧。所有人都听说过她,就不劳您在这里装傻了。”莫顿不无讥讽地道,“我的消息灵通一些,我不仅知道她,还知道她在黑石厅,还知道她肚子里有弗雷的孩子。”
      “一个还没有被正式承认的女人根本不会成为你的威胁,为什么要……”安格斯争辩道。
      “我们答应的只是发表一段演说而已,不要得寸进尺!”安格斯还没说完,克雷尔便大喝着打断。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被戏耍的愤怒。
      “又有什么分别呢?站在德罗尼亚一边的人,就该这么做,不是么?我想看看你们的诚意。”莫顿摊了摊手,看向安格斯,“她不会成为我的威胁,但会成为你的威胁。”
      “我的威胁?”安格斯一怔。
      “是啊。我不是允诺了你,封你为德罗尼亚北境总督么?你这种无能的家伙,”莫顿加重声音强,“能当上北境总督只能凭借放德罗尼亚军进城的功绩,以及你的血脉。我们不需要别的希尔里德后裔,包括海蒂肚子里的那个。”
      安格斯恍然,北境总督不只是用来拉拢他的筹码。在德罗尼亚占领冰雪城之后,一个希尔里德血脉的总督对稳固统治有着非比寻常的作用——他恰恰是那个拥有血脉而又无力反抗的人,很适合当德罗尼亚手中的傀儡。
      “我不当什么北境总督……!”安格斯急忙说,“让那个孩子当……对,让那个孩子当!”
      莫顿摇摇头:“那你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德罗尼亚不养没有用的人。”
      安格斯一时语塞,他求助般望向一边陷入沉默的克雷尔,而克雷尔死死盯着莫顿,并不理会他。
      无可否认,如果安格斯与克雷尔二人真的愿意配合莫顿并投靠德罗尼亚,那么就应该接受杀死海蒂。这确实是一种诚意。
      克雷尔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明白了。要杀海蒂夫人是吗?但是,为什么是我们两个?你明明有更合适的人去做这件事。”他侧过身去,指向站在门口壮硕如山的德奇。
      “我很早就打听了黑石厅的布防。”莫顿后仰靠在椅子上,双手交错,“黑石厅的北面有一栋建筑,那是黑石厅守军的驻扎点,卫军第五队守在那里,大概有一百来号人。绝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分成两三人的小队巡逻,或是在要点守卫。只要你们足够迅速地解决他们,就不会惊扰北面的第五队大队。”
      “唯一的困难是黑石厅正门,那里的卫军多一些,大约有二十人。一旦起了冲突,消息很快就传出去了。”莫顿说,“但是,安格斯,你想进黑石厅,应该很容易吧?”
      安格斯咽了咽口水,进黑石厅对他完全没有难度,但他不敢答复。
      无论是安格斯还是克雷尔都很清楚,之前的答应完全可以是口头上的,说不定能找到机会逃跑——就像克雷尔之前所说的,在谁面前演说呢?聚集的人群就是逃跑的机会。倘若真的能逃跑,又没有对冰雪城造成实际的伤害,事后声称是受到胁迫不得已才答应莫顿,但凡大度些的人,都会原谅他们的。
      可是一旦杀了怀有希尔里德血脉的海蒂,就彻底站在了冰雪城的反面,再没有转圜的余地。莫顿这是要将他们彻彻底底地绑上德罗尼亚的战车!
      见二人不应声,莫顿继续说了下去:“让德奇他们扮成你的侍卫,你们一起进入黑石厅。进黑石厅随便编个理由就好,你们财政厅不可能和黑石厅没有联系,这样的理由应该不难找。而且卫军第五队一直以来只负责黑石厅,一向独立,消息不灵通,很好骗。
      “而后,尽快抵达海蒂的居所,直接杀了她。倘若遇上巡逻的卫军,能骗则骗,不能骗就尽快解决,不要漏出风声,免得把整个第五队招过来。”莫顿简要地说完了计划,“不要想着动什么手脚,德奇察觉到会直接杀了你们。他们这些人,都不怕死。”
      莫顿说完了。显然,他很早就计划好了。
      安格斯垂在身边的手茫然地抽动着。这条不归路如此清楚明晰,一眼就能看到最终的结局。真的一点推脱的办法都没有了吗?
      “好,我们会去的。”这时,克雷尔发话了。
      安格斯怔怔地看过去——克雷尔面色冷静,眼神却藏着几分凝重。又一次,克雷尔替他做了决定。
      “别耽误时间了,现在就出发吧。”莫顿说。
      克雷尔没有出声,转身便走了出去。
      “你在磨蹭什么?”莫顿望向犹疑不定的安格斯。
      安格斯看着克雷尔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最终是步伐僵硬地跟了上去。
      外面德奇带领的雪原人已经扮作了侍从的模样——财政厅侍从和卫军的服饰差异不大,换掉证章披风等物件,也就差不多了。他们低声说着闲话,一派祥和的样子。安格斯听不懂雪原的语言,但听语气只觉得他们似乎很轻松,哪怕他们正参与无比危险的筹谋。
      接着,安格斯走下了楼,角落里有一个老婆婆对他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笑容。哦,这是一家皮草店铺,也许是这家店铺的主人吧?冰雪城的普通人就是这个样子吗?安格斯突然想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生活,亦没有真正地生活过。他所拥有的漂亮的女人、昂贵的珠宝、珍贵的酒液……足以将整个人生都灌得醉醺醺。
      这一刻,安格斯觉得自己离这个世界如此遥远。一直都是这样,所有事情都定下了,他只要服从,在形式上做一些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情,就能得到一个众人艳羡的结局。
      这不该是令人羡慕的一生么?比起那些在河岸堡垒的战火中死去的人,比起在寒冷的雪天站在大法庭前的广场上殷切眺望等待着回答的人……多幸运啊。
      他想起很多年前黏着波洛巴去打猎,那时候他还有点不服气,凭什么波洛巴是那个被寄予厚望的人呢?他就要跟着波洛巴,要看看波洛巴到底有什么特别——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做事踏实而已,安格斯甚至觉得他还没有自己机灵。
      可安格斯最终没有挑战波洛巴,他很早很早就埋葬自己的愿望。波洛巴是长子,他的强大众望所归;安格斯是幼子,母亲只希望他好好待在身边——不要辛苦,不要忧愁,不要涉险。
      安格斯获取一切,只需在母亲面前开怀大笑。
      到底是因为我们品性不同,所以有了这样截然不同的命运?还是因为不同的命运,才有了这样截然不同的品性?
      安格斯想,其实我也不蠢的,刚刚克雷尔提出些什么,我不都很快想明白了吗?我只是没有经验而已。
      可是,愚蠢或机灵,都不重要,因为早就没有人会认真听安格斯的想法与心意了。
      像给出一粒糖果制止孩子的哭闹一般,只要许诺对安格斯来说甚为平常的奢侈生活,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将他排斥出一切事务,再不理会他。无论敌友,皆是如此。
      这种抱怨又似乎太过不知好歹,安格斯只能任由其在心中腐烂。毕竟,“听话就能好好活下去”是多少人无论如何都实现不了的愿望啊?
      安格斯推开半闭着的店铺的门,见克雷尔正站在马车边上,等着他先进去。
      为什么要等我呢?总归都是你来决定。安格斯想,虽然你是我的下属,可我以前从没有反对过你,就算我坚决反驳你的提案,你也会找波洛巴他们强行通过吧?真想试试,可惜没有机会了。
      安格斯上了马车,他被抓过来的时候有很多想问想说,现在他不想说了。没有什么必要,总归没有人想听。
      坐稳之后安格斯就合上了眼,靠在车窗上不发一言。
      随便冰雪城怎么样吧。我不会做多余的事情,毕竟你们也从来没有期待过,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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