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章二十二 ...
-
***
月色凄然,笼着金子神仙。青林如墨,寒夜却深。
在江澄所走之道的两旁,树木枝蔓退避,鸟兽活物皆静。
抬棺人说的不错,这林子里活东西不少。只是,那些活东西现下都在黑暗中转动着饱满的眼珠觇看着这林子里的风吹草动。周遭安静得很,纵是不竖耳倾听,那落叶声依旧清晰可闻。现在是春天,若是在寻常年份,哪里会有这么多落叶?
江澄踩着一地落叶前行,靴上尽是些脏东西的怨气。他直觉在那落叶之下,有数以千计的恶鬼伺机而动,就像看见猎物、吐着信的毒蛇。
前面的路就更黑了,月色也照不进去。金子神仙冷着脸将手上的戒指取了下来。那紫色的银戒浮在神仙面前的空中,不上升也不落下。萤萤的紫光从环状中心引出,印在那神仙的衣上、脸上。
金子神仙对那戒指道:“你既要引我去寻我的坟冢,何不化成一个灯笼、把光明也给我?”
四下无人回应他,唯那戒指光芒闪动。
金子神仙从衣内掏出了一个方才才纳入囊中的馒头,那白花花的馒头已经发硬、不知被塞入了那棺材中多久。而那紫衣神仙本人,亦不知自己到底死去有多久。
应该是隔了很久远的岁月。他记不清了。
有寒鸦从树上飞扑而下,鸟喙啄人,鸟爪直冲他的馒头而来。金子神仙愣了一愣,下意识地倾了倾身,用胳膊去挡那鸟。待到他回过神来时手上的馒头只剩了半截。那寒鸦携了他一半馒头而去,留下两片鸦羽,在远处林中清亮地叫了几声。
好不得意。
那鸟来得突然,且并非密林中常见。江澄毫无防备,才让它把馒头“盗”了成功。现在,鸦已远去,他也找不到另一只鸦来怪,只能冷笑:“这林子里倒全是饿死鬼,还要来抢我这个死人的馒头。”
金子神仙有些怒气。虎落平阳被犬欺,他这神仙落难,如今还被一只鸟欺负!
金子神仙修长的手指握着那仅剩的半截馒头,往那馒头里注入了一些灵力。他附身金子,真身虽是冰冷之物,可灵力却温纯得很。现下有了肉身,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这儿久留。那些恶鬼最喜欢的就是温暖的东西,他们睡在这里太久了,已太久没碰到过温暖的东西。只怕现在在那些东西眼里,自己是难得一见的“珍馐”。
金子神仙心道,要逼退恶鬼,唯有给其教训,除一儆百。他难得生了杀心。
带着金色光辉的灵力和戒指的紫色荧光缠绕混合,把周遭黑暗染得亮堂堂。那温暖的金子光芒像晨曦的辉色,消融了凄冷的寒夜。
注入灵力后,那半截馒头坍塌成一个醒发完毕的面团,俄而又开始松软发胀起来,好似刚被放到蒸屉上蒸着。
这世间很多东西,往往在行将结束时才以本来的面貌示人。比如,生命。比如,那枚戒指。再比如,那个馒头。
光从林间树木的罅隙里逃逸了出来,紫衣神仙颀长的身影被光冷寂地拖在地上。江澄脚下的树叶开始朝天上飞舞,神仙的手上多了一盏灯笼。亡母遗留给他的戒指变成灯笼芯。此刻,它燃得正盛。
树叶之下一片凄惨之音,刚才安静的所在现时全是鬼言鬼语。
灯笼是黄纸糊的,上面出现了黑红的血字——
“仙君饶命!吾等皆是因战乱丧命的妇孺,家园被毁,不得归去。无意冒犯仙君,予灯一盏,望前路珍重。”
“何不投胎?”金子神仙低声语。
“只因饥荒肆掠,城中无粮,吾等被军队当作口粮,肉身不得寻,故而永世不得投胎。”那灯笼上的黑红血字变换了一变。变成了更深的颜色,怨气四溢。
一张符咒不知从哪里飞来,贴到了那灯笼上。四周鬼声愈厉,江澄往那符咒上看去,杏眸里起了一些模糊的情绪。灯笼的光荡漾着,他脸上的表情也模模糊糊的。
又是道士。怎么哪里都有道士?……
狂风吹着他手里的灯笼,那灯火火星陡然一下就小了下去。金子神仙皱起了眉,他的灯笼快被这风吹灭了。得找点儿什么东西,能让它继续燃烧的东西。
江澄低头一看,方才那寒鸦留下的黑色鸦羽正落于地上。他提着灯笼略屈膝就拾起了那两片羽毛。他的动作稳妥至极,手中灯笼之火动也未动。
金子神仙将那羽投进了即将熄灭的灯笼里。鸦羽触碰到了火苗,在灯笼里剧烈燃烧了起来。
在那火光之中,金子神仙自语道:“道士,这些鬼魄用符咒可镇压不了。越饿便会越厉,死于非命、肉身尽失,此为大饥。你的符咒只能安抚小饥的魂灵,他们不需安抚也可想通自行投胎,而大饥的魂灵纵是想通了,也无法投胎。”
他上辈子认识的那个道士,早就死了。故而他说这些其实也无意义。
道士的传人估计都到了八十八代。人毕竟是人,总会死去。人死债灭。
灯笼火被风带得朝南,金子神仙眯着眼看见一处无字石碑,石碑后头是片草不长的森白石穴。有两名女子抱着琴立于碑前,一左一右,面貌肖似。
左边的长得像极了金珠,右边的长得像极了银珠。
江澄从那古琴上区分了二人,只因金珠的琴上没有琴弦。金珠的那根琴弦在他这里,现在正化成灯笼芯在灯笼里燃着。
“仙君止步,你再往前便是虚幻。你现在有肉身,有肉身之人不能涉足虚幻之所。”一姝道。
江澄盯着她怀里那把没有琴弦的琴,说:“肉身?你既然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幻,就该明白我的肉身早就寻不到了。”
“仙君通透至此……”那姝娇语笑道,“既已附身金子,不如放下尘缘,往天上去。”
“尘缘?”金子神仙想到那久病公子,莞尔,“可我还有放不下的人。”
另一姝拨琴起音,芊手挑捻,弹的是一曲《杨花词》。
杨花本非花,实乃离人泪。
世间众人莫不难逃于命,许多人至死不知为何而死。
“我姐妹二人早与仙君说过,愿君安康,愿君吉祥。这两句非是假话。”金珠娇丽的容颜即使在这阴暗的虚幻之所也明艳极了。
金子神仙道:“多谢,但……我还是要过去。”他最后道,“让我过去。”
那抱琴的二女弯腰而“喏”,人琴俱隐。
江澄走了过去,手抚无字石碑,碑上字缓慢地显了出来。
“云梦江氏之墓”。他每触碑上一字,那触碰到的字就往下凹陷。金子神仙依稀见着了一群人抬着一顶楠木棺材从林子里走出,抬棺的是一高一矮两个男人。旁边还有两个往天上扔纸钱的随从。
高个子的男人声音憨厚,矮个子的男人声音尖细。
那高个子的男人说:“还好这些人都没肉身,抬着不那么费劲。”
矮个子的男人接道:“守城半年,城里早没粮了,今个吃这家,让一营人活,也算他们的福气。战事一来,不吃他们,大家都得死。”
高个子男人说:“吃便吃了,这些遗物太守吩咐要好生安葬。”
矮个子男人说:“太守也是心慈,如今到处都在死人。一边死人,还一边请人做法事,超度这些活剐鬼。死人千千万,道士只有一个。”
高个子男人“唉”了一声,说:“可别提了。”
金子神仙把手从石碑上收了回。假话伤神,真话却总伤人。他因着那真话把那些噩梦般的往事记了起来。
那时,云梦水灾,上辈子的他携着一家人逃到了没有被水灾侵(琥珀色)犯的那处城池。城的太守姓温,城墙上挂着告示:城中粮草充足,可收流民。成年男子可入军,妇孺可入后营、做炊食。他们一行人当时已无退路,只得入了城去。凡入军者,都可以领到一笔不小的钱财,他当时因着那钱财去入了军。他姐姐厨艺极好,尤擅烧汤,他便荐了她去给军队做炊食。
可入了城之后的日子才是噩梦的开始。
战乱袭来,城被围困孤立。城外是杀人不眨眼的敌兵,城内是作乱的流寇和饿死的人。粮草很快被吃尽,粮草吃尽后牲畜也很快被食完。因为没有余粮去养马匹,那些战马成了第三批被吃的对象。在战马吃光了之后,饥饿的兵士把目光锁在了妇人和小孩身上。再到后来,就是抓阄吃人。由太守每日把城中还活着的家户名册写于纸张,揉成团放于竹筒,选巫蛊之人挽袖抽之。抽中的家户全家作为其余兵士的食物,分而食。
城门边上一排悬铃木,树下就是城的屠宰场。在那里,一切挣扎都是徒劳。被抓阄抓中的人,等待他们的命运只有一个——
死。
刀锋切肉,血把树都染红了。或许更残忍的是,那些将死之人要看着至亲之人先于自己死去。
有些人砍了几刀还没死的,偎依在亲人怀里,还能虚弱地告别几句——
“只求速死。”
可速死的愿望是不能实现的,因为那树旁守着的人都是训练有素的兵士。他们是不会让“食物”早早死去的。人一旦死亡,肉就会腐坏。特别是晚春时节,阳光下稍微放个几个小时肉就会变质。再待分发下去,定会影响口感。
唯一的方式就是活剐。一刀一刀,一片一片。
人的贪欲在城中无限地被放大,那城中活着的人都从死亡里打滚而来,他们的腹中藏着那些死去的人的秘密。
失去了肉身,鬼魄不得投胎,城中怨气日益强烈。太守请了城内道观里道行高深的道士来做法事超度。道士用自己的血在黄纸上画成符咒,贴于被食之人的衣冠上。
那咒上先画馒头两个,意为镇压饿鬼,再画铜钱四个,意为拿钱消灾。衣冠放于棺木中抬去树林下葬。那巨大的石穴名唤“玄武”,状似龟壳,塞的都是死人的衣冠冢。碑上无字,只因有名无名皆无意义。
于那些失了肉身的人来说,楠木棺材已是恩赐。肉躺在抬棺之人的肚里,骨头都寻不齐全,知道名字实无必要。
或许是死法极惨,那做法的道士于心不忍,在碑上偷偷刻下死者家氏——抓阄之时已知矣。
“秣陵苏氏”……
“颍川王氏”……
“亭山何氏”……
当时抓阄抓的本不是金子神仙家里,只因一锭金子的缘故,一切阳错铸成了阴差。他母亲在云梦时本是大户人家出身,平时说话多有刻薄,开罪了温氏的门生和小妾。那门生用一锭金子贿赂了太守手底下的人,当天重新抓阄的结果就成了“云梦江氏”。
他的狗因为护他,被打瞎了一只眼。它当然亦难逃一死。城里一切的活物无一不可吃。
失了肉身的人死后不得投胎,他们的怨气将会一直伴随心心念念之人或难以离去之地。
比如蓝涣公子的娘亲,这么多年,就一直在那宗家宅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