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为君故》沉棠

5、第五章 尚之信

　　震耳发匮的马蹄声踏着玄月，恰如黄河奔腾，滚滚而来。那强劲的铁蹄轻易惊破了草原上的旷远静谧，撼了穹宇，动了人心，连大地也禁不住为之轻颤，任由缤纷繁复的红叶惊慌失措地跌落枝头，簌簌私语，迫不及待的寻求大地的庇护，却是同样的疑惑、怯惧、惶惶不安。此时此刻，仿佛只有那回溯天地的萧索风与孤悬世外的冷月，依旧漠然、淡定、凄清惊艳。

　　耳畔，六绦银铃细碎作响，凝神细听那雷霆万钧的万马奔腾之声，却是升起些许疑惑。这队骑兵虽来势汹汹，却太过咄咄逼人。就马蹄闻之，虽齐而不稳，虽多而略显急躁，听上去倒不像是只为寻人而来。竟是别有用心？我暗自蹙眉。满洲八旗是何等的虎狼之师，破江山吞明州不过弹指一瞬的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摧枯拉朽般地横扫中原，君临天下。此时此刻，又是什么让这支铁骑像饮了血的猛兽，面目狰狞地寻找着那冥冥中只有他们知晓的猎物。

　　心惊肉跳地听着那些渐渐扩大的马踏浅草的虎狼之声，我竟止不住的恐慌起来。那一声声雷鸣仿佛是敲打在心上的铁锤，一下一下，压抑得窒息。

　　不由自主地转眼望向同样不发一言的俊逸男子，依旧静如止水，不动如山。我不明白他的平静究竟是太过桀骜自负，还是只因习惯了这般无所畏惧的波澜不惊。我至今依然记得，那时，月下的他仿佛披了浩世烟华。斜倚石壁，微微抬首，将缥缈氤氲的视线投向一个我看不见的远方，琥珀深眸广纳星辰。而后，只是一片红叶飘落的时间，我看见在那片碧海晴川的幽瞳中，缓缓聚醚了拂不去的朦胧烟尘，让明若玄河的璀璨晶莹生生调染出只关于阴郁与猜疑的灰白，那是不属于常人的精锐锋芒，无所不知而又深不可测，只有那些高高在上的帝王，才会拥有的深不可测……

　　“你……”

　　“扶我起来。”他清冽的声音忽然扬了不明意义的清韵，波澜不起，却带着不容置咄的盛气凌人，莫名刺耳。我微微蹙眉，不明白他突如其来的威严究竟是意欲为何，正想假意调侃几句，却又听他更为低沉的催促：“快。”

　　从未听闻过这般严肃的命令，我当下一怔，一边暗疑着是不是大帐那边儿出了什么事儿，一边也不再多言，而是大步上前搀了他的手臂发力一扶，但毕竟是女儿家，待他起身后仍是随着其虚浮的脚步，一个不稳，踉跄一退。“当心。”我下意识地轻呼一声，总算是与他合力稳住了下沉的趋势。眼帘不经意地向石壁一扫，这才豁然发现，在他方才坐靠的石壁上，竟全是未干的黏稠液体，被风卷起，扩散出铁锈般的淡淡血腥。

　　“你受伤了?”我紧蹙柳眉，想来也是，从疾驰的汗血马上直直摔下，恐怕是个人都会受伤，也只怨我这般粗心大意，才会忽略了这一点。还以为别人是铜墙铁壁，坐在那处只为乘凉。

　　果不其然，他闻言，毫不留情地斜了我一记，没好气儿地冷冷反问“不然你以为呢？”到底是心存愧疚，也不敢答话，难得忍气吞声地缩了缩脖子，将方才的嚣张尽数敛了个干净。也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总觉得那分赴踏至的铁骑与耳边呼啸的晚风一般越发的气势汹汹，肃杀森冷。

　　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战，我抽了口气，往他身边靠了靠，结结巴巴地问：“他们……是来寻咱们的吗？”

　　“你说呢？”他不答反问，不怒反笑，不动声色地勾了一抹看不清颜色的弧度，待那些人似乎提了金勒，正纷纷翻身落马之际，才微微附身在我耳边缓缓嘱咐：“过会儿别动也别说话，倘若今儿过不了这道坎儿，你且独自先走便是，万不可耽搁。”

　　“不行，要走一起走！”我想也不想地一口驳回，丝毫不留转换的余地。难得这般大义凛然，视死如归，连自己都诧异自己何时还有这等同生共死甚至舍己为人的崇高品质外带将“狗血”进行到底的尽职尽责。

　　“胡闹！”他剑眉一挑，冷然斥责，本是还想说什么，却突然的住了口，扣著我的手腕毫不留情地猛然一带一推，掀得我整个人与那长满了青苔的石壁做了次全身心的亲密接触。捂住鼻子，痛得龇牙咧嘴却也不敢出声，真真儿可叹。然而，更让我目瞪口呆的却还不是这出儿。忿忿地刚一转身，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只觉眼前一黑，他几乎是以“黑云压城”的威慑气势当头罩下，将我密不透风地掩于身后，只是一挡，连带着视线也一并遮了去，怎一个“日月无光”了得。而我也是此时才觉悟到，渺小如我让他近一米八三的颀长身材俨然成了另一片浮华绮丽的天空，仅仅笼罩于我的天空。

　　可是先不管别的，无论如何他也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本格格是想不开欲撞个头破血流，一死了之呢！深吸一口气，全然没了方才的惶恐，殊不知自己正处在命悬一线的风口浪尖。抬手拨开散落肩头的冰发，挺胸抬头，刚想发作，到嘴边的话语却被他莫名其妙的三个字给硬生呛了回去，差点没给活活噎死。

　　“尚之信。”云淡风轻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异常清晰。单是这不尽任何情绪的一个名字，亦将他不怒自威、矜贵桀骜的王者之气渲染到淋漓尽致的地步，莫名威慑，噤若寒蝉。

　　什么？我一愣，自是不解：他在跟谁说话？有人来了吗，我怎么连脚步声都没能听到？好奇的推搡着眼前那还浸着鲜血的华袍，硬拨出一个缝隙，探头一看，险些吓得睁着眼晕过去。只见阱口一圈不知何时已围了数十力士，个个仗剑而立，虎视眈眈。满目风霜甚至刀山满布的粗犷脸上显露出掩不住的异常兴奋，反射出嗜血残暴的诡秘黠芒。

　　那些不知为何相似得诡怪的脸将井口大小的天空点缀出不明意义的图案，悄无声息地将那唯一的生路堵了个水泄不通。而那些啐了寒芒，饮过鲜血的刀光剑影更是让我真正体会到何谓“惊恐万分”。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一边盘算与其落入这些人手中我宁愿撞个头破血流，一边搜索着许久未启动过的大脑内存搜索程序：尙之信……好熟悉的名字，快想快想，到底是谁？！

　　尙之信、尙之信……我忙不迭地催促着自己，眉头深锁，将那些繁复的汉字组成一个个似是而非的句子，再汇成段落。然后，蓦然间，灵光一闪。这一刻，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感谢前世那过目不忘的奇异禀赋让这些陈年旧事得以保存在今世的记忆中，并且一直延绵下去。但我总算是想到了关于尙之信这个名字的一些含义。对于他，我的确是略有耳闻的：平南王尙之信，尚可喜之子，与吴三桂共谋三番之乱的藩王之一，最终被康熙帝一锅端的主儿。

　　今时今日今地，这恰若吴三桂一般风云半世的一代枭雄竟真就活生生的出现在我眼前？此乃千载难逢、一长见识的好时机，如若错过实在对不起列祖列宗的抬爱与老天爷的好生之德。想到此处，我又不着痕迹的伸长脖子，选择性失明地掠过那些放眼望去尽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草莽武夫，然后将打量的目光笃定地落在正前方向，一身银白战甲、金戈戎装，背对清月，面目俊朗的男子身上。冰冷中还透着一成不变的杀伐不惊，那是只有饮血为生、野心勃勃的人才会有的波澜不起，因为在他们的眼中，无非生死二字，所有的人，亦无非生死二字。

　　将在谋不在勇，兵在精不贵多。

　　这是他除去嗜血好杀外给我留下的第一个印象，亦是由此而往无论如何也不可抹去的印象。擅杀人者，人必诛之，这是他输了这一局的理由，也许，亦是唯一的理由。

　　自然，现下看来，我该关心的似乎并非是他日后将如何身败名裂、功亏一篑。而是他来意为何？望了望眼前相对冷视、剑拔弩张的二人，撇撇嘴，自我厌弃地暗自一叹。他之来意再明了不过，只气我如何没能早些猜到。能让尚之信如此虎视眈眈、欲除之而后快的人，放眼大清国，只怕也没几个，而那首当其冲的便是非这天下之主莫属。

　　天花、避豆、紫禁城西、乃至他与福全如此神似的眸子与仿佛与生俱来的威严矜贵，无不昭示着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玄烨、康熙……虽说的确是没什么惊异的感觉，到像是早就知晓了一般的理所当然，但莫名袭来的心神不宁却依旧是让我不太舒服。皇帝又怎么样？蹙了蹙眉，近乎偏执的自我暗示：就算是皇帝我也照样中意……就是中意……

　　不过……我极度鄙视地暗骂了自己一句：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那等八字没一撇的风花雪月之事。算了，康熙不会死，倘若死了，他便不是康熙。尙之信也不会有事，倘若有事，也便不会有一年后的三番之乱，南冥涂炭。简而言之，他们都是持有老天爷颁发的免死证，可我，无名无姓无为无功，什么时候死，如何死，死法光彩与否、莫名与否只有天知道。于是，就算是下一刻我牺牲在尙之信那握于手中的新月弯弓之下，估计也不会有扭曲历史的任何疑义。

　　想到这儿，我咽了咽口水，不由得又往后缩了缩，毫无身为大清国公民该有的护驾自觉，反而换上了一张小媳妇似的哀怨晚娘脸，极度厚颜无耻地将现成的挡箭牌推至台前，只管给他英雄救美的机会，将没有最狗血，只有更狗血演绎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男人嘛，就是需要用我等没骨气的女人去承托的。所以，玄烨，可别怪我没心没肺，这档子冲锋陷阵的事要让我占了先机，您作为皇帝，面子上拉不下不说，便是日后只怕也不会再待见我。于是，为了日后的安稳太平，手到擒来，我还是勉为其难的做一次被反贼吓得花容失色的小萝莉吧……

　　想，自然是如此想的。可俗话说得好：人算不如天算。正当我算盘打得“噼啪”乱响的时候，那几乎凝固于风中的冷森男子终于沉不住气，银袖一动，软甲轻响，只听“唰”的一声沉吟，铁箭搭弦，满弓一拉，杀气骤显。月下寒芒划眸一闪，不过眨眼，嗜血利刃竟已直指那依旧不动声色、气定神闲的玄华清影。无语望苍天的捂住狂跳不已的小心肝，我忍不住暗暗抱怨：他倒是沉得住气，倒将我吓得差点心肌梗塞，一身冷汗。

　　不行，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就算要做烈士，也得是立了头功的烈士！心下一横，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胆，我几乎是不加思索地猛地推开玄烨，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视死如归地挡在他之前，将自己毫无防备地暴露在杀气腾腾的众目睽睽之下，一把甩开那只探出欲拦的玉手，永远行动比大脑快地犯了傻，还全然不知的昂首挺胸，一顶帽子朝人家当头扣下，凛然厉喝：“大胆尙之信！你胆敢弑君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