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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蔷薇谢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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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将军,请稍候。”
引路的小黄门在花园里停住了步子。我道:“不是说陛下在书房么?”
我并不愿意来谒见陛下。人说陛下圣德,礼贤下士,但我还是不愿见到他,不仅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游击将军,而他虽然已失去了大半壁河山,名义上还是大明皇帝。更主要的是,每一次我见到陛下,我都会想到她。
“阿兰,等等我!”
我站住了,看着她,有点生气:“不要叫我阿兰,这是女人名字。”
她也站定了,笑着,看着我说:“可金神父说阿兰是男人的名字啊。”
“洋鬼子知道什么,我奶妈有个女儿就叫阿兰,她老笑我跟她女儿一个名,说她奶大了两个阿兰。”
她嘻嘻地笑着,忽然说:“把那只蜻蜓给我抓来。”
那只蜻蜓在晴空里上下翻飞,忽而停在空中,忽而又落到草尖,缀得长长的草茎也起伏不住。我试着捉了几次,那只蜻蜓却象是在故意逗我一般,等我要伸出手去,但一下飞起来。而隔得远无的,却又一动不动地停着。
三月的天气,一切都和缓而平静,几个农人还在城外的田里劳作。只有不时有人背着大包小包出门。远处,烟尘滚滚。
“小姐!小姐!”
有人在城头上喊着。我回头看了看:“那是你们家的刘妈啊。”
“太好了,叫她也帮我抓那只蜻蜓。”
刘妈却没有兴致捉蜻蜓,她迈着两个没缠过的大脚,赶到她身边,一把抱起来:“小姐,什么时候了,老爷急着找你呢。”
刘妈走了两步,回头道:“张家少爷,你家里也急着找你呢,快回去吧。”
我小跑着跟着她,有点诧异,问道:“刘妈,出什么事了?”
“小祖宗,你不知道么,闯兵离城只有两百里了。”
我站住了。李闯来得这么快?家里的大人总是又恨又惧地说起李闯,但他来得如此之快。业师古先生总是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大军过处,当如汤沃雪。”可是如汤沃雪的,倒是官军。二月里听说他在太原,后来听人道周总兵殉国、姜环、王承允降,一直好象离京师还远。不过一月许,就来到了京城外了。
我转头跑去,耳中还听得她在刘妈肩上叫着:“阿兰!阿兰!”
回到家里,大大小小都在乱忙。母亲搬着张椅子坐在院子里,看着帐房吴先生正给一个个下人发钱。她一见我,站起身来道:“小祖宗,什么时候了,总算回来了。”
“妈,我们要走了?”
母亲点点头。
“李闯的兵这么厉害么?”
母亲没有说什么。这时,父亲和倪伯伯从内室进来,父亲一边走,一边道:“汝玉兄,舍弟在石浦为游击,你还是收拾家小,与我一同去避避吧。”
倪伯伯的脸上,带着点微笑,道:“田有兄,我志已决,还是不要多说了,告辞。”
他扭头就走。走过我身边时,我叫了声:“倪伯伯。”
他摸了摸我的头。母亲道:“倪大人……”
他笑了笑,道:“大嫂。”
母亲想说什么,倪伯伯道:“大嫂,不必多说了。”他蹲下来,道:“小宝,有表字么?”
母亲道:“今年给他取了个表字叫宗玉,还犯了倪大人的讳了。”
倪伯伯一笑,道:“那算什么讳。唉,倪伯伯也没什么可给你的,这是我最近所写的一张扇面,你留着吧。”
他把手里的一把折扇交到我手里,走出大门。父亲追出门,道:“汝玉兄……”
他回过头,道:“臣死忠,子死孝,固人伦之大义。田有兄,你那天主不和你说这些的么?”
倪伯伯走了。父亲黯然地垂下头,我看见他眼角有点湿。
母亲道:“田有,人各有志,你也不要多想。”
这时,胡管家过来道:“老爷,少爷回家了,好上路了么?”
父亲看看偎在母亲身边的我,无力地挥挥手,道:“上路吧。”
我们备了两辆车。我和母亲一辆,父亲一辆。父亲原本有个小妾,因有受洗,早已遣发回家了,所以家中人丁不多,下人也大多回了,只剩个厨子和胡管家随行。我趴在车窗前,看着外面慌慌张张的人们,对母亲道:“娘,我们不好等一下小薇么?”
母亲苦笑着摸摸我的头:“傻孩子,什么时候了,还想这。”
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好想这些。出城的人越来越多,上午我和小薇在城外玩时,出城的人还是三三两两的,下午却挤得摩肩接踵。京城三月多风沙,母亲把一块红绸巾围在我脖子上,道:“清明刚过,风沙大,不要呛了。”
她拉上了车帘,车子晃晃悠悠地上路。后窗上,装着明瓦,尽管看不清,但也看得到,老屋渐渐地远了。不知为什么,我并不想哭。在那幢老屋里我住了十二年了,在一个十二岁少年的心里,没有太多容易伤感的东西吧。
走了一程,已到了城门口。城门口已挤满了要出城的人,两个门丁正努力维持秩序。忽然,我听得她的声音在叫:“阿兰!阿兰!”
我拉开帘子,探出头去,却见她坐在我们后面的一辆车上,正朝我们这儿喊着。
这时,因为人太多,车停下了。我想下车,母亲一把抓住我,道:“小祖宗,你想被踩死啊。陆家小姐就要上来了,你等等吧。”
她的车上来了。本来可以五马并行的官道,现在两辆马车并行也有点吃力。两辆大车缓缓前行,她在车窗口向我喊道:“阿兰,我们要去坐船!”
她母亲朝母亲点点头,道:“张夫人,你们也走水路么?”
母亲道:“外子不惯坐船,我们走的是旱道。可惜,不能同路。”
她的母亲也道:“可惜。”
这时,我们的车晃了一下,开始动了,而她们的车还挤在门口。我看着她慢慢向后移去,猛地从车窗里探出去,扯下脖子上的红巾塞在她手里:“小薇,给你。”
车开了。我看见她哭着,手里扬着红巾喊着:“阿兰!阿兰!”
第一次,我没有为她叫我阿兰而生气。
“阿兰。”
在一丛蔷薇花后,一个声音传了出来,仿佛落花。我浑身一震,看着那一丛花。
是她么?
七年了。当然八岁的小女孩,已经成了十七岁的贵妃。物换星移,不变的是什么呢?
也许,什么也没有。
我跪了下来,对着那一丛花,只是为了不再见到她。
“臣游击将军张宗玉,见过贵妃殿下。”
“阿兰,真是你么?”
环佩声响。一双白如皓玉的纤手挽住我的双臂,无力然而坚决地让我站起身。
“叫我小薇吧,小时候你不是这样叫我的?”
“臣不敢,臣游击将军张宗玉……”
幽幽的一声叹息。我看见在她罗裙的下摆边,一滴晶莹的泪水滑过丝绸,落到地上,渗入泥土。那养育出蔷薇的泥土。
我抬起头,有点忘情道:“小薇!”
月光下,我看见一朵明亮的凤钗,斜插于云鬓间。那是先前京师碾玉高手万年青的佳构,据说钗上那只凤凰的双目会随人而动。
我低下头,不再说什么。
她也没有说什么,从袖中抽出了一块明黄丝巾。
然而,我看见了,在她的腕上,围着那块红巾!
别来无恙?弹指间已是七年。七年前的小小少年,已然长成英武的将军了。只是,那是个常败将军。
我有点自嘲地想着。如果我能挽狂澜于既倒,也许功高盖世,陛下会将她赐于我的吧。现在呢?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游击将军,斩首不过一百余级,大战尚无胜绩。如今若非桂林新失,瞿尚书与张总督殉国,孔有德则坐镇桂林,眼见大明江山已如水上浮萍,我这个游击将军居然能从桂林带出一千余神机营,陛下为收拾人心,才会接见我这个小军官吧。
她用丝巾掩了掩泪光。
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我低声道:“小薇,你愿意和我走么?”
她的身体一颤,我抬起头,看着她:“我可以安排人手,把你接出行宫。”
这行宫不过原本是南宁乡绅田氏的住宅,虽然有些禁军守卫,但在这种时候,我的确可以把她接出去。
我看着她。
她象是一枝芦苇,一枝不胜风雨的芦苇,低下头去。
“瞿大人,满州兵要攻城了!”
瞿大人放下手里的兵书,看着斥堠:“还有多远?”
“离城尚有二里。”
瞿大人的右拳打在左掌上:“来得好快,快加紧守备。”
斥堠欲言又止。瞿大人斥道:“还有什么事?”
“大人,城中……已只余二千余人了。”
瞿大人大吃一惊,道:“怎么可能!”
去年满州人大举南进,正月破湘潭,总督何腾蛟兵败殉国。二月,新近反正的南阳伯李成栋领兵迎击,溃于信丰。今年以来,战事一直不利,尚可喜、耿继茂破广州,孔有德破全州,已有合围之势。瞿大人一直甚有信心,因为自建元初时借葡兵击破满州兵以来,瞿大人一直不将满州兵放在眼里。
瞿大人站起身,喝道:“来人,将这惑乱军心的东西推出去斩首。”
斥堠大吃一惊,道:“大人!”
我看了一眼同侍立在瞿大人身后的田世方,一起走了出来,跪下道:“瞿大人,斥堠所言,都是实情。”
瞿大人怒道:“桂林城中,已聚集近十万大军,怎说只余地二千人?”
田世方道:“大人,诸将已不听号令,俱已散去,现在,城中可调之兵,连我与张将军合领的神机营,也不过三千余人了。”
我是神机营的副统领。神机营当初是京军三大营之一,自甲申国变以来,三大营都已溃散,新组成的神机营只有三百人。瞿大人应借葡兵解围以来,便有这想法,才重组的神机营。田世方原先是神机营教头,不愿降满人,才来桂林的,他的话,在瞿大人心目中很重。
瞿大人跌坐在椅中。远处,尘烟滚滚,那是敌人在急行军。照此速看来,满人迫至城下,不过是一两个时辰的事了。
“卫国公胡一青、宁远伯王永祚诸人呢?”
“胡一青与杨国栋、蒲缨、马养麟诸人俱已逃去,宁远伯虽未走,却不愿听令。”
杨国栋是武陵侯,蒲缨为绥宁伯,马养麟为宁武伯,这些都是手拥重兵是大将。田世方此时,已直呼他们的姓名,懒得再称爵位了。
“连一个留下的也没有么?”
田世方看看我,道:“张总督未走,光禄汪少卿亦未走。”
瞿大人听着,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真不愧为江陵公苗裔。瞿某身居兵部之职,又有何惧哉?田将军,张将军,你们将神机营将士尽数调来城头。”
我们也只是互相看了看,不由有点黯然,但还是响亮地道:“是。”站在瞿大人身边的大将戚良勋似乎想说什么,却也没说。
神机营虽有大将军炮一门,佛朗机四门,还有一些百子连珠炮、迅雷炮之类的小型火器,但火药稀缺,神机营也难得实弹操过几回,真正能作战之人,连我与田世方,也不过十来人。象大将军炮、佛朗机这等火器,起码也要五六人操纵。杯水车薪,济得何事?
瞿大人看看天,道:“将民伕也都派上城头。哈哈,人生自古谁无死,只要天主不离弃我们,那一定会保佑我们的。”
这两句矛盾的话也没能让我笑出声来。以瞿大人的性格,说出这种话来,那也就是说这回我们是死定了。天主,天主真的会保佑我们么?如果保佑我们,为什么一败再败,已近不可收拾之境了。
我没有多说什么,回神机营调集人马。
那门大将军炮十分沉重,十几个人拉着炮车向城头去。我对田世方道:“田兄,我去通知老师一声,最好他也能上城来。”
田世方道:“没用的,金神父不会杀人。他是你教父,你还是劝他快离城吧。”
金神父不肯离城,他的理由与瞿大人一样。但他了不愿上城杀人。
我说了半天,他只是不肯走。这时,已经听得到城下的喧哗了,我离开了金神父的小教堂,冲上城头。
围城的,是定南王孔有德。他的兵多半是汉军旗人,原本是汉人,只是穿着满人的衣服,他们把自己也当成满人了吧。
一个传令兵正在城下叫着,叫瞿大人献城。也许他们并不知道,这桂林城头不过两千五六百兵丁,还不到三千人。如果他们攻城,只怕守不了一个时辰的。瞿大人看了看田世方,田世方点了点头。
一门大将军炮放在正中。因为射程太远,现在敌军太近,因此将炮口放低了许多。那四门佛郎机炮围着炮楼,一边两门。女墙边,还放着两架一窝蜂。瞿大人从他座椅边取出一把两尺多长的铁铳,道:“张将军,你与我将那传令兵射杀了。”
这架铳沉沉的,一般的三眼铳只有一尺半,三支铳管,这支铳有两尺余,五支铳管。三眼铳虽大多以燧石发火,有些还要插火引,点着了才能发,这支铳上装着燧石,可以不用明火。
瞿大人看我打量着这支铳,道:“此铳为万历年间神机营赵士桢仿鲁迷国的鲁密铳,所制之迅雷铳,天下一共不过两支。你若能射杀那传令兵,这铳就给你防身。”
我掂了掂这支铳,比惯用的三眼铳重一些,不过很顺手。因为教父教我开枪用的铳,本身手柄对我来说就较长。如今我手大了,拿着三眼铳反而不顺手。
我靠到女墙边,从箭孔处对准了那个正在大叫着的传令兵,将准星瞄准了。
教父说过,从上往下打,必须瞄高些。我看着准星中那凹槽,那个传令兵在凹槽中只露出帽子。只是,我并不曾杀过人,在我十八岁的生涯中,我只谢过垛子,射过飞鸟,从来不曾射过人。
天空中,白云慵懒,慢慢飞过。南疆地气和暖,冬日无雪,平和安谧,如非人世。
我扣动了扳机。
“砰”一声,象是突然间有什么东西裂开,我的手一震,眼前,一股火药味。几乎是同时,那个传令兵一下仆倒在地,地上,登时一滩血。
那就是死么?
我还不曾反映过来,城下的大军发出一声大吼。几万人同时一吼,声若惊雷,似乎连城也抖了抖。那支军中,写着“孔”字的大矗摆了摆,人象潮水似地分开,推出了两门炮。
“红夷大炮!”
田世方惊叫起来。
我离京时还太小,并不曾见过,但田世方说过,那是泰昌年间,李之藻大人派张焘与孙学诗去澳门向葡人购回的。大将军炮有四尺许长,五六百斤重,这红夷大炮竟然比大将军炮还大许多。当时,前前后后,共购炮二十六门,袁督师败努尔哈赤,即仗此炮之力。可是,没想到居然孔有德会有两门。
田世方喝道:“快过来,开炮!”
我把迅雷铳往身后一插,插在腰带上,冲到田世方身边,抱起了一个子铳。
佛郎机虽较大将军炮为轻,但也有近四尺长。佛郎机炮,又叫子母炮,因为炮有母铳和子铳之分,子铳中装铁砂与火药,放入母铳中燃放。放出后,将子铳取出,换另一子铳燃放。
我将子铳放入母铳中,田世方叫道:“向下!向下!”
这时,孔有德的红夷大炮有一门放出了一炮,这一炮对准的是左边的女墙,“轰”一声巨响,将雉堞也炸飞了两个,震得我耳中嗡嗡作响。
在炮声中,田世方如果铁柱一般站着,道:“张宗玉,点火!”
我点着了引线,田世方站在墙后,眼睁得血红,瞪着城下。
原先,满人攻城,最多用云梯,没甚火器,所以建元初时,满人攻桂林,瞿大人借葡兵两百便足以退敌。但此时,他们也有了火器,我看见了孔有德的中军附近,有些人手中所持的便是鸟铳,那么,我们这一点优势也没了。
也许,这是我在世上生存的最后一天了?
象天崩地裂般,我眼前,浓烟滚滚,只听得田世方喝道:“打中了!”
等烟散去了些,只见一门红夷大炮已歪在一边,边上,有几具死尸。这一炮,正好击中那门刚发过的红夷大炮,将炮车炸得粉碎,一时半刻,这门炮已无法再开了。
不等我欣喜,有人在城下大叫道:“城门开了!城门开了!”
我吓了一跳。我军军力远不及满人,开城就是自取败亡。我正想奔下城去,只见瞿大人的部将戚良勋从城下气急败坏的冲上城头,叫道:“瞿兵部,那……那王永祚开城请降,还说谁若阻挠,便要立斩。”
瞿大人猛地站起身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我见他的眼里,隐隐的,已有血泪。
裂眦的血泪。
“大人……”
戚良勋还想说什么,瞿大人只是挥挥手:“你们走吧。”
我叫道:“瞿大人,炮具尚多,叫兵士立时用柴草堵住城门,神机营以炮火猛击,未必……”
未必什么?未必不能取胜?以二千军心不稳的败兵,阻挡数万军势正盛的满州兵,再加上城中已有降将,便是孙武子复生,也事无可为了。瞿大人却笑了笑,道:“陛下尚在南宁,田将军,张将军,你们速带神机营退走,日后卷土重来,为我报仇。”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上来。瞿大人吼道:“快走!我们在天之父不会离弃你们的!”
田世方的眼血红,但只是看了看我,道:“走吧。”
“小薇,你愿意么?”
她不语,只是用那块明黄丝巾掩住了面容。
我的心沉了下去。可是,我就象一个溺水的人,还是想抓住没一根漂浮在水面的草茎一样一把抓住了她的袖子。
“如果你愿意,把那块红丝巾给我,不愿意的话,给我那块黄丝巾吧。”
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足够我砍十次头了,可是我却象入魔一般,就算陛下马上要砍我的头,我只想要一个答案。
可是,她还是没有动。
那块明黄的丝巾上,滑落了一颗泪珠。我的心象一只玻璃盅,掉在砖地上,变得粉碎。
“将军,陛下已在书房等候将军了。”
那个带路的小黄门不知从哪里出来,在我身后轻轻地说着。我放开她的袖子,看着她。
月色凄迷,她的周围象是有一层光晕。教父曾送给我一幅圣母像,画上的圣母,也是那么不安与慌乱地看着人。只是,她低着头,落泪,泪水一颗颗溅上泥土,成为细细的水沫,再也看不见。
那一架蔷薇开得正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