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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风云变 ...


  •   虞璇玑整装准备绕去宣武镇时,淮南河南二监察则被召回西京,因为他们的任期将近,吏部要整理考功纪录,重新分派差使。
      柳子元与刘梦得来到李千里面前,禀报了关东的状况后,柳子元沉吟不语,也不告退,李千里问:「还有事?」
      「是。」
      柳刘同样绷着一张脸,李千里看了看他们,隐约觉得似乎有什么事,微微地抿了抿嘴:「但说无妨。」
      「某等……」柳子元吸了口气,直视李千里「某等于河东镇听闻陛下即将避位……」
      「确实,」李千里顿了一顿,不置可否地说「有此一说。」
      刘梦得心中一沉,明摆着是不想说,却听柳子元又试探着问:「东宫,国之储君,却与台主不睦,若是禅位,台主有何打算?」
      李千里微微挑眉,带着一抹冷淡的笑,看二人一眼:「人事调动,不是御史台的职责吧?」
      柳刘二人一时无言,对视一眼,刘梦得拱手说:「某等入台时,台主有言,是看中某等二人在地方的政绩与风骨,命某等务必一本初衷,匡正朝廷,不知台主是否记得?」
      「确实说过。」
      「而今,陛下年迈,新君登极,照例有一番新气象,某等以为……」
      刘梦得说到此处,又与柳子元对看一眼,李千里却笑出声来,柳刘二人惊视,却听他说:「你们要劝我与东宫和好,好除去御史台在陛下手中揭发却被压下的各种弊端?」
      「虽然勉强,请台主为天下计,委屈一回。」刘梦得毫不犹豫地说。
      「某等恳请台主为国忍让。」柳子元马上跟着说。
      李千里低下脸,将一份卷轴拿在手上,轻轻敲着手心,不在意地说:「这是你们的意思?还是有谁托你们转述?」
      柳子元本想说什么,刘梦得却抢先说:「这是某等的意思,并无旁人。」
      李千里低垂的视线,捕捉到柳子元瞬间抓住衣衫的动作,也瞄见刘梦得双手紧握、指节发白……谎话……他在心中冷冷一笑,面上却点点头:「我明白了,还有事吗?」
      虽然没有得到正式表态,但是看起来也不很反弹……柳刘二人心中暗想,同时欠身告退。
      待他们二人离开,李千里叫来锺中丞:「柳刘二位监察,还适合继续留在御史台吗?」
      「目前没有重大过失。」锺中丞答非所问地说,李千里却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他与在外交际圆事的韦中丞截然不同,却在实质上掌管着御史台官的考绩,他虽然话少,却能很快地知道对方要表达的意思。
      「他们要我与东宫合作,好在新君上任时进行改革。」李千里说。
      「蠢货。」锺中丞半边脸一抽,露出一个明显不屑的表情,叹口气说「不过他们还算认真勤奋,如果只是一时糊涂,还是可以留着用的。」
      李千里沉着脸,低声说:「如果只是年轻人急着出头,确实无可厚非。我担心他们在河东镇时,与东宫的人有接触、也许已经被东宫许了什么好处……那就留不得了。」
      「台主……」锺中丞却苦笑,拱手说「也许台主该请韦中丞与他们二人谈一谈,听取韦中丞的意见再决定。」
      「韦中丞?」李千里有些惊讶,锺中丞与韦中丞个性不同,除了公事之外,几乎无私交,御史台人事方面的事,锺中丞也不曾说过类似的话。
      锺中丞似乎也是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沉默片刻才说:「也许是翁监察与虞里行……让下官觉得,御史台应该给予御史更大的空间……」
      李千里表情微微一动,觉得被照脸啐了一口,翁监察是锺中丞一手提拔的,彻底的忠君思想与标准的御史性格,到了藩镇,却使翁监察失去可以斡旋的机会,最后命丧黄泉。同样的状况,放在毫无概念的虞璇玑身上,反而逃出生天。
      「中丞,这是在怨我吗?」李千里说。
      「翁监察的事,下官的责任比台主更大,说不上埋怨。但是柳刘二位监察,请台主容许他们有片刻考虑己身……」比起韦中丞拐弯抹角嘻皮笑脸地模糊焦点,锺中丞则是坦然以对「他们是背负着远大梦想入仕的人,使韦中丞安抚一番,应该还能大用。」
      李千里点头,待锺中丞退出后,便召韦中丞前来,把事情说了,末了才说:「才子不安现状,柳刘也有这个毛病。告诉他们,要做官,就要隐忍等待。」
      「是是是……」韦中丞拿出随身熟纸抄着。
      「哪边势大哪边倒,总有一日,会成为自己都认不出来的人。」李千里沉重地说。
      「下官现在知道为什么要下官去说了……」韦中丞一如往常地笑嘻嘻,半真半假地说「三十岁就干到台主的人,知道什么叫隐忍?什么叫等待吗?从年轻时,就身在当代最稳固的一党,好像也不能劝人别倒向哪一派呀……」
      李千里无奈地一笑。
      小狗官,要想变成大狗,先学会夹着尾巴做人……这是虞赓第一次跟他说的话。
      那时,他狂傲地放话要摧毁西平幕府,结果一疏不成,被赶到岭南道监察,随即南照民乱,身为岭南监察,必须前去宣旨。临行,除了燕氏一家,连韦尚书李贞一都没来送别,倒是虞赓驾着马,笑嘻嘻地来损他……
      小狗官,要想变成狼,就把狗眼擦亮,挑个好主子……这是虞赓第二次跟他说的话。
      那时,他利用节度使被杀后四散的游兵,奇袭叛军,在岭南立下奇功,风光回朝,许多平时不来往的亲友都来了,但是韦尚书李贞一还是没出现,当天晚上,虞赓却翻墙过来,说要找他喝酒……
      后来,还有很多次,他不明白虞赓到底为什么要半奚落半提点地对他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总不是算到他会成为女婿吧?
      事到如今,虽然已是虞家女婿,但是还是很不甘心叫一声丈人哪……若是还要到他灵位前磕头,大概会呕到吐血吧?李千里在心里暗暗地想。

      ※※※

      主父的丧事已经告一段落,除服之后,将梓宫移到崇陵下宫暂厝,等待女皇去世再一起送入崇陵地宫。
      此事自然又引起太子的不满,直指李贞一贬抑大行皇帝,李贞一则一躬身说:「臣启太子,崇陵虽然完工多年,但是一旦移梓宫入陵,陵内设计便会被工人纤夫所知,加上崇陵尚不能密封,陪葬明器珍宝容易被贼人觊觎,反使大行皇帝不得安宁。暂厝下宫,外有兵卒把守,反而安全。」
      「你是当年的崇陵营建使,不是千想万想,怎么就没想到防盗?」
      「殿下难道不知道崇陵地宫完成后,所有的工人去哪了吗?」李贞一沉声说,花白的眉毛一挑「若不是为了陛下与大行皇帝的安宁,臣也不愿意做这等决定,若是大行皇帝先葬,又需断送不少生命,这等杀孽太重,大行累代崇佛,恐怕也不愿如此。」
      「暂厝下宫。」女皇趁隙下了决议,待得太子忿忿离去,才说「国老,你怎么就不暂且顺他的意呢?」
      「陛下为尊,大行为卑,先葬为尊、后葬为卑,况且崇陵风水乃是阴阳合一,唯有陛下能以女帝之身镇住,若是大行先葬,只怕阴阳不谐,不利国运。」
      女皇没有说话,摆摆手命他退下。
      李贞一走了几步,又回头说:「陛下,本当处死的悖逆罪人萧邕,因陛下开恩免死,由徐州流往岭南,在路上因水土不服,身染重疾而死,岭南道监察与中使已堪验无误,这里有他的遗书与指定要呈与上皇的遗物。」
      「上皇知道吗?」女皇问。
      李贞一送上一份卷轴与萧邕的遗书遗物,放到女皇案上:「此事还是由陛下告知较为妥当。」
      「下去吧。」
      西京今日下着暴雨,沉重的黑云铺天盖地掩过来,女皇独自坐在幽暗的紫兰殿内,却感觉十分安全。
      主父去世已经届满一月,哀伤似乎慢慢地被疲惫取代,原本还有气力在太子与李贞一间调停,现在却越来越提不起劲了。她挥退众人,走入内殿去收拾主父的遗物。
      今天,要收拾他的文集,女皇点起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中,帐内显出她的剪影,长坐在灯边,侧身的形态如造像般端凝优雅,手上握着卷轴,一吋吋地展开、一吋吋地细读、一吋吋地收起……
      静默地,她抬起头,独坐在四围的黑暗中,只有一盏自己点起的明灯相伴,是什么滋味,也只她自己明白。
      幽深昏暗的大殿里,她的身影像一幅隐在帐后的壁画、一幅虔诚却茫然的供养人像 ,四方看不清楚的黑影里,藏着她不觉察的神佛,祂们的目光低垂,姿态优美的身体微微往下弯,结着手印的玉指如兰,点向人间、点向她仰起的眉间。她是祂们所眷顾的信女,从出生到现在,都在祂们的庇荫下,也只剩下佛配作她的后盾。
      作为梁室天下的第一人、作为这男人朝廷的统治者,她拥有实现梦想的能力,却也失去了很多,夫妻之情是其一,就连父女之情,也有一部份是因为她而不能再像从前。
      她知道老父那一听数十年的《河桥柳》不是为了失踪的母亲、是为了她。其实在她八岁前,父亲身边还有许多姬妾,其中有一个独孤贵妃,是他最珍爱的,甚至容许独孤贵妃生下一女,不久,独孤贵妃又生下一子,所有人都说,这会是新的太子。
      「宝宝啊……你不要担心,爹爹总是护着你的……」当时的上皇笑嘻嘻地对她说。
      但是真正担心的不是她,她对于皇太女的位置根本不在乎,直到有一日独孤贵妃抱着小公主来,说要邀她去三海池上玩,她便去了。她与两岁大的小妹妹坐在船头看鱼,突然后面有人叫她,便转头去看,此时,响起一声尖叫,小妹妹竟掉入水中,等到捞起来时,已无气息。
      到现在,她还是不明白那次意外,是独孤贵妃策划的?还是真的是她不转身时不小心将小妹妹推了出去?她只知道,那次是父亲第一次严厉地瞪视她,他怀中抱着小妹妹湿冷的尸体,一手握着独孤贵妃的手,而独孤贵妃旁边则是从不离身的小皇子。
      「宝宝,你下去。」他那时是这么说的。
      走出两仪殿,她哭着跑去找小叔平王,平王又找来霍国公主夫妻与相王等人,她在后面听他们说话。
      「陛下立皇太女本就是为了显示后继有人,以免皇叔们竞争皇位,现在独孤贵妃生子,改立恐怕是迟早的事。只是没想到独孤贵妃手段这么狠,连亲生的女儿都下得了手。」、「我看也是等不及了……」、「那宝宝可怎么办哪?」、「女儿家、又那么小,赐死是不会的,但是若是独孤贵妃倚儿之势做了皇后,处境就难了……」
      众人说了半天没有结果,等他们都散去,还是平王狠下了心:「宝宝,小叔问你一句,你想不想活?」
      「想。」
      「好,独孤贵妃若占了你母后的位置,你就不只是降为公主,很有可能被关起来、或者像你妹妹一样被弄死,你明白吗?」平王说,女皇发抖,却依然点了点头,她看见妹妹的惨状,浑身泡得肿胀,面容青紫,她不想变成那样「所以,小叔要去独孤贵妃那里,假装要杀她,那时,众人一定会吵吵闹闹,你要想办法,把你小弟抱出来给我,知道吗?」
      「小叔,你要做什么?」
      「妳信不信小叔?」
      「信。」
      「那就去做!」
      于是平王带着她回到两仪殿,独孤贵妃正在殿中哭哭闹闹,而上皇则在旁好言相劝,此时,平王叩首近前,一把抽出上皇腰间配剑,随即一劈,砍断独孤贵妃一只手臂,众人吓坏了,一起涌上前。而女皇则早已看见那乳母吓得抱着皇子躲避在侧,跑过去,往乳母的手上一咬,将小皇子抢过来。
      「小叔!」她叫了一声。
      「宝宝!」、「摔死他!」是上皇与平王同时出声,她听见小叔的命令,下意识地抱紧了小弟。
      但是,上皇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混帐!你这是做什么!」
      一瞬间,有一种感觉油然而生,很多年后,她才明白那是一种被背叛的愤怒,小皇子大哭起来,哭声那样尖锐刺耳,她眯了眯眼睛,奔出殿外,将身子一矮,钻过汉白玉栏杆,站在那不过一尺宽的梯台上,低声说:「对不起。」
      接着,她一松手,将小皇子抛到数十尺下的草丛中……
      后来,父皇杀了独孤贵妃,却将尸身藏在含凉殿内,数年之后才在群臣的劝谏下改葬他处,那早夭的小公主封为华阳公主、小皇子封为殇王,与独孤贵妃合葬。
      这事使得她与上皇的父女亲情从此蒙上隔阂,上皇装痴作傻,想抹煞这一切,好像从来没有独孤贵妃这个人,而她很清楚,父女二人都没有忘记贵妃母子三人。如果真的忘记了,上皇不会一直要她叫『爹爹』,不会一直试图回到他们毫无芥蒂的时候。
      这事也是上皇传位与她的关键,因为她在年幼之时,就表现出足够的残忍,在父亲斥骂她的瞬间,她似乎感觉怀中的婴儿会用力将她推入水中淹死。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是种本能的反应、本能的掠夺、本能的杀戮。
      她的目光落到案上那个卷轴与遗书,庶人萧邕……在陉原兵变时,上皇与她一同逃离西京后,与一个投奔来的士族女子生下萧邕,封为成王,其实她本来是想好好待这个小弟的……也一直都待他很好,上皇则是刻意地不理会他。
      直到萧邕与太子一起长大后,她与主父才发觉他们舅甥的天资与政治才华,有如云泥……萧邕与上皇一样到处玩耍,甚至一文钱也不带就跑去东都,回来时没挨饿受冻、也没有腰缠万贯,据他说,他一路上什么都做,得了工钱就去玩耍,就这样一路玩回西京。此时,女皇才惊觉幼弟的果决英明、能屈能伸。
      「还是身不由己啊……」女皇低低地说,放下主父的东西,展开幼弟的遗书,骨肉亭匀的字迹,依然不急不徐地乞求着长姊让他回到父亲身边。
      萧邕在一日,陛下就一日不是正统……褚令渠当年劝她压迫萧邕时的声音还在耳边……
      萧邕不同于平王相王,他是上皇之子,恕臣直言,在朝廷的角度,他比陛下更应该继承皇位,陛下千秋之后,他可以扯下东宫,以皇太弟的身份继承,这有孝皇帝继承孝和皇帝的先例可循……褚令渠搬出她的高祖父孝皇帝的案例,让她下定了决心。
      孝皇帝与孝和皇帝同是顺圣皇后与高宗大帝之子,在孝和皇帝去世后,本来是由其子继位、其弟孝皇帝辅政,但是平素温良恭让的孝皇帝扯下侄儿,并说孝和皇帝曾有意立他为皇太弟,因此继承皇位,而孝和皇帝的儿子则在数年后夭折而死。
      所以她放手让丈夫去做……
      也许皇帝是这世上最污秽的人,有很多事,虽然不经过她的手,但是那些鲜血依然是为她而流的……
      而主父,是她手中的杀人刀,但是,刀已经折了……
      外面有声响,随后有人开门进来,木杖点地的声音来到她案前。
      上皇一身玄色道袍,拾起她手上的遗书,女皇依然坐在榻上,不动如山。
      「邕儿要怪,就怪他母亲吧!若不是他母亲临死前一定要看到他载入宗籍才肯合眼,依邕儿的个性,跟我一样活成精也不成问题。」
      上皇淡淡地说,女皇心中清楚,这是以退为进,逼她道歉。但是这里没有旁人,她也就毫无忌惮地张狂起来:「父皇说的是。」
      父女二人对视,上皇看了片刻,便移开眼睛:「让他回来吧……一切都是阿爹的错,邕儿是无辜的,就算只能在黄泉下向他说声对不住,也求你让他回到阿爹身边吧……」
      衰老的身形、凄凉的声音,让女皇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压抑住跪在老父面前求他原谅的念头:「儿臣自当体谅父皇之意,这就追封邕弟为王,陪葬定陵……」
      「他还有什么遗物吗?」
      「遗物在此,邕弟说要呈与父皇。」女皇拿起案上的小布包,双手呈上,上皇接过遗物遗书,背过身去,掩面离去。
      他一走出紫兰殿,门刚关上,就放声嚎啕:「邕儿!我的儿啊……」
      从含凉殿随从来的宫人内侍连忙抢上去服侍,殿内的女皇听着老父痛哭而去,身子一歪便倒在榻上,似乎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似的。
      拖着梁国走了这么久,也许,是该放手让太子和李贞一斗出胜负……
      胜者为王,如果太子斗不赢李贞一,他胸中的梦想也该跟他一起死亡……
      败者为寇,如果李贞一输了,或许梁国能有一番新气象……
      她心中清楚,李贞一虽有国相之才,但是他已经老了,韦奉正也堪当国相,背负着京兆韦氏的利益,决计不可能进行内部的改革,而李千里虽有心改革,却无人望也无手腕。至于太子,他虽然才干不如萧邕,却与萧邕一样将梁国的延续视为第一,在他的手中,必然会有改革,但是他缺乏人才,在他身边的人并不足以担负改革的责任。
      大梁的未来……是一盘死局……
      除非能再有第二个萧宝宝……第二个与她一样手段老辣无情、却比她还年轻有活力的人……玉瑶,还远远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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