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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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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很大,外面的树挨着树,彼此鞭笞着,翻飞的枝梢哗哗作响。
夜色昏昏暗暗的,空气里弥漫着闷热和潮意,是夏末暴雨来临前的征兆。
老旧的风扇在头上嘎吱嘎吱地响,泛黄的扇叶转得飞快,好像下一秒就要往下掉。
沈钰从沉眠里挣扎着睁开眼。
黏糊糊的汗顺着发丝,从脸颊滑到脖子,沿着脊背蔓延到腰、腹、腿间,像蜘蛛结的网,将她一层一层地裹在这张皱巴巴的床上。
喉咙涩得厉害,沈钰转头去看,床头的玻璃杯落了厚厚的灰。
薄薄的被子散落在地板上,堆出拥挤的褶皱来。
她愣了愣神——就算暴雨再大,雷再响,就算露在衣服外的躯体冰凉一片,也不会再有人给她盖被子了。
哥哥真的死了吗?怎么会这样轻易地就死了?她想不明白。
缓缓起身开门,脚掌落地发出腻乎乎的粘黏声。沈钰慢慢走着,她想,不过几米的廊道,现在变得好长好长。
月光照进破砖烂瓦的院子,变形的影子映在一边,显得好寂寞。
走到另一侧房间前,突的一道惊雷炸响在耳边,雷光骤亮。
哥哥最怕打雷了——沈钰急匆匆地伸手在墙上摸索着,想把灯打开。
这是哥哥和她的小秘密,别人对于他,什么也不知道。思绪被牵扯开,沈钰心里甚至甜滋滋的。
修长的指节叩到开关上。
“啪”的一声响起,灯却没亮。
虚掩的房间门被风吹开,她慢慢转头朝里看,房间里空空。
她的心一下子也空了。
【云城有个传说:双胞胎是前世殉情的爱人,是永生注定的伴侣,所以才会被红线牵到一起。】
【红线牵住的,是伦理的覆灭,是羞耻心的败坏,是家族的耻辱。】
沈钰和沈不度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还长着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沈家的人惶惶不安,说他们是洗清罪恶的两根柴火,就该点燃来向上天祷告赎罪,否则沈家危在旦夕。
沈家族长面色阴沉地将两个婴儿放在木柴堆起来的刑架中央,指使下人放了一把火。
赤红的火焰向上蔓延,木柴发出“呲呲”的破裂声,热浪扑面,站在周围的族人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空气里除了燃烧的声音,再听不见别的。
族长抬眼向火浪中看去,襁褓中,两双漆黑的眼睛盯着他,清澈的目光像一把利剑,将他扎了个透。
他心底泛起莫名的躁动不安,转开脸环顾四周,在下人的搀扶下往合院走去。
火舌席卷,红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众人随着族长缓缓离开。
合院大门关上那一刻,一阵风刮进院子,让人浑身发冷。
下意识往外看去,只见方才晴空万里的天忽然乌云密布,倾盆暴雨哗哗落下,熊熊烈火几瞬便偃旗息鼓,一道雷电在沈家上空亮起,像是天罚。
房间里,族长心惊胆战地捂住心口:“……他们是怪物!那么大的火,怎么可能会现在下雨?!双胞胎……双胞胎是诅咒啊!”
下人们面面相觑,脸上露出惧怕来。
管家接过拐杖,小心翼翼地发问:“老爷……那该怎么办?”
“关进阁楼里,这辈子都别让他们出来!”沈家族长双手捏紧,眼中闪过狠厉,下定了决心。
咚、咚——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哈……你知道你们的出生有多恶心吗?!你知道你们给我带来了多大的痛苦吗!”一个穿着皮草大衣的美艳女人捂着脸失声尖叫。
“就是因为你们……我失去了沈家的继承权……你们怎么还不去死!”旁边西装革履的男人瞪着双眼,手背上青筋暴起。
阴影从门口上方笼罩进上锁的阁楼,残暴的困兽握着铁栏杆撕咬咆哮。
“如果你们不是双胞胎该多好……哈哈……为什么你们偏偏要长一张一样的脸呢?凭什么这种诅咒要落到我们头上!”漆黑的影子刻在墙上,如同两头交缠扭曲的怪物,歇斯底里地质问着铁门内最无知的稚嫩面孔。
男孩抱着女孩缩在角落,他呆呆的,不去看那对父母,只是把眼神落到女孩身上 。
他还没学到该如何说话。
听得懂别人在说什么,但要学会发音,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没有人爱他,所以没有人教他,于是他不会。
又是一阵恶毒的咒骂在耳畔炸开,怀里的女孩双手紧了紧,像一只刚脱壳的雏鸟。
最终他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只有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这个人,是他的妹妹、亲人、唯一该爱的人。
等到门口的人发泄完怒火,心满意足地走下楼去,他怀里的女孩“啊啊”两声,仰起脸对着他露出一个依赖的笑来。
阁楼里什么也没有,透过头顶一扇小小的天窗看到的一角天空,就是能接触到的全世界。
女仆将剩菜剩饭端来时会打开铁门,那张耷拉的脸上总是一副害怕畏缩的表情,跟着她一起来的,是沈家因为诅咒的传说跑来偷看的小孩,他们伸着手指、咧着嘴大笑、将一些杂物肆意扔进去,砸了他们满身,留下青青紫紫的淤痕。
砸进来的那些撕碎的图画,如同一簇小小的火苗,照亮温暖着这处监狱。
“字……是什么?”
等到女仆再一次来送饭时,男孩执拗地拽着她的衣角,用尽学到的词汇,想要问出碎纸上的那句话来。
“这个字?”男孩乌黑的眼瞳平静无波。
女仆又惊又惧,本就愁云密布的脸皱成奇怪的形状,她端着餐盘战战兢兢地回答:“是、是钰……”等到男孩放下手,她快步跑出阁楼,像一只受惊的鸟。
钰……男孩轻轻读着这个字。
他伸手抱住女孩,嘴里念念着:小钰。
他们终于跑了,在十二岁那年。
送饭的女仆年复一年的老去,对他们逐渐放下恐惧和警惕——有两次忘了锁门,她着急惶恐地跑回阁楼上,却发现那对兄妹只是麻木的缩在角落,甚至连蹲坐的位置都不曾变过。
女仆的懈怠,让他们趁机偷走了铁门的钥匙。
夜色渐沉。
沈不度牵着沈钰向前跑的时候,凌冽的寒风灌进嘴里,刺得他心口疼,明明四肢冻得僵硬,血液却火热得沸腾。
他们穿过碎砖碎瓦的危楼,穿过汩汩流动的河水,穿过野草连天的桥洞。
双腿就像是向前转的齿轮,无法停下。
沈不度露在外面的皮肤被划出血痕,血迹打脏了起皱的衬衫。摔倒在地时嵌在皮肤里的石子、灰尘、卷在衣角里的碎叶枝节,让他好狼狈。
他的脸上青紫一片,看起来灰扑扑的。
手很痛,腿也很痛,风刮得太冷,冷得皮肤泛紫。
两个小孩呼吸急促,缺氧的大脑放空成悬崖一般的漆黑墙壁,冰冷、坚硬、却被手心传来的温暖浪潮拍打着。
脚下坎坷不平的路无限向外延伸,变成一片汹涌的海,风一吹,巨浪向前裹,差点要将他们淹没。
沈钰的眼泪像小溪,在脏兮兮的脸上肆意横行,两人脚步不停,视野上下晃动着。
她紧紧盯着两人交握的手心,心跳从另一端传来,慢慢和她的心跳重叠在一起。
半晌,长长的睫毛垂下盖住流泪的眼睛,嘴角扬起,露出一个笑来。
哥哥是她的英雄。
等她再长大一点,只需要一点点,她要成为哥哥可以依靠的大树。
今天是他们的生日。
也是沈不度的祭日。
他们是两根纤弱的野草,是飘荡的游火,是世界上最孤独的、又紧紧相依的两团影子。
可是沈不度死了。死的时候连葬礼都没有。
爱漂亮的人瘦得形销骨立,爱干净的人咳了血都来不及擦。
最爱沈钰的人连她回家的三分钟都没等得到。
他们明明一起逃出地狱,风吹雨打中睡过桥洞、住过烂尾楼,一起讨论着未来,他们明明在长大、明明在慢慢变得幸福,他们明明约定要永不分离、要一起吃未来的每一个生日蛋糕——
沈钰快要流不出眼泪了。
是她的错吧,如果没有她的存在,哥哥怎么会拖着病体日夜不停的打工,如果没有她的存在,哥哥就不会为了给她买一件厚外套省下去看病的钱——如果没有她……沈钰不敢再往下想,如果沈不度的世界没有她、他会活得好好的、他会是风光霁月的沈少爷、他会有明媚的人生、他还会娶妻生子——她要疯了。
沈钰大口喘着气,眼尾通红。
她和沈不度的一生是无法分割开来的。
客厅里铃声响起,殡仪馆的电话又一次打来。
墓地下葬太贵了,沈不度带着穷酸成了一堆灰。
沈钰也没有骨灰坛,她从家里挑挑拣拣了个透明的玻璃罐子——那是沈不度说要用来给她酿柠檬的。
外面天气不好,云城的雾霾浓的看不清路。
她以往最喜欢太阳天,喜欢待在那个破破烂烂的老房子里,喜欢看哥哥懒懒散散的躺在那张老式摇椅上,还喜欢阳光从绿漆窗框里透出,晒得他一头柔顺的发丝亮晶晶。
喜欢她踏着拖鞋噼里啪啦的走过去,将放在井里浸得冰凉的橘子汽水往他颈间一贴——他猛然转头瞪人时眼波流转的眼。
太阳天其实不漂亮的。
沈钰低头看看怀里的玻璃罐,眼泪突然就砸在了雾霾里。
她赶去时,四面铁壁打开,带着手套和面罩的人合力将装满灰的铁架推出。
她看见那堆灰里有好多块大大的骨头,没烧尽。
别人都说人死后灵魂永存,可哥哥那颗鲜活美丽本该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的心脏呢?怎么会烧没呢?
云城的小巷七弯八拐的,沈钰抱着那个装不完骨灰的小小罐子,裹不住的泪水沿着足迹汇聚成一条浅浅的河,最后凝固在丧事摊大大的“奠”字花圈前。
老板很老了,他穿着件黑色的排扣中山装,被白色的花圈纸钱包裹着,问她买什么。
她没说话,小心翼翼地把玻璃罐放到桌子上。
老板说:节哀。
生死常态,总会有人离开的。
摊子最里侧放着台雪花电视,正放着嘈杂的音乐,黑白的人走来走去。他视线还在屏幕上,却说:结完账就回家吧,雾霾天不安全。
沈钰的兜里揣着旧得好薄的钱,似乎一不小心它们就会变成哥哥一般的灰远远飞去。
她选了廉价的摊子上最贵的骨灰盒,他们活得太穷也太苦,沈不度的短短一生,终于在死后花了一笔只为他自己的钱。
红漆的紫檀木盒收了一千八。
她数着纸钞,从百数到一,最后连那看不出本色的五毛钱都往里填了。
沈钰默默抱着木盒,此刻就算想再买几支香,似乎都过于奢侈。
从哥哥消失的那一刻起,她的家,她的亲人,她的爱人,就连她自己。
也都一同消失了。
她巴不得和哥哥一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