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凤》宋思服

33、四：阆苑瑶台风露秋5

　　姐姐十三为后，似是从那一刻起，她便骤然长大成人，一举一动皆在太后刘娥眼下。姐姐总是尽力学着做好一个大宋皇后，鲜少有失了体统之时。而我的童年，直到十五岁及笄那时，才开始以一种缓慢的，不情愿的姿势，一点点褪去。

　　天圣五年末，楚王赵元佐病势凶急，刘娥亲自去王府视疾，无奈元佐还是在第二日病逝。刘娥甚是悲伤，命大内皆为楚王服丧，又连着生了几场小病，数月不见好，面容也愈发苍老。

　　我在杨太妃甘露殿里，听杨太妃道：

　　“太后娘娘伤心，是因着楚王是先帝同母所出的兄长，先帝十岁失母，楚王对先帝颇为关怀，这些年虽不多见，楚王这一份好，太后心里总是记得的。”

　　我甚少听人议起过楚王，不由问道：

　　“民间小儿，皆知皇叔八大王广颡丰颐，严毅不可犯，天下崇惮之，楚王既然是太宗长子、先帝长兄、官家皇伯，我怎么从未见在宴席上过他，也从未听别人说起过他？”

　　杨氏以一种颇为怜悯的语气，向我讲起太宗朝的一些旧事：

　　“楚王原先是太宗的长子，也是太子，只因着他叔父秦王赵廷美骤逝，而对君父心存怨念，发疯纵火被贬庶人，多年以来废居南宫，即便后来先帝继位后复了其爵，楚王也平居不接人事，不许先帝这个同母的亲弟弟前来探望，与先帝终身不复见，楚王命苦啊。”

　　我蹙眉问道：“小娘娘，楚王为何不愿意见先帝啊？”

　　杨氏瞧着宫人为我梳发簪花，道：

　　“当日楚王自以为被君父所弃，纵火烧宫，太宗的心凉透了，遣了内侍谓楚王道，汝为亲王，富贵极矣，何凶悖如是！国家典宪，我不敢私，父子之情，于此绝矣。有了太宗这话，楚王这一辈子都翻不了身了。”

　　我还是不解，问道：“我不明白，一句话而已，难道便真断了楚王与太宗父子之情，与先帝兄弟之谊吗？”

　　杨氏轻轻一笑，道：“身在皇室，历来都是先君臣而后父子，天子金口玉言，哪还有反悔的余地？我儿还小，等你日后长大，便全明白了。”

　　她见我收拾妥当，拉着我的手道：“好了，官家圣人都等着你的及笄礼，快出去吧。”

　　因着官家和太妃宠爱，我的及笄之礼如国朝公主制，笄之日，先设香案于殿庭，设冠席于东房外，坐东向西；设醴席于西阶上，坐西向东。

　　笄礼所用的大袖长裙、褕翟之衣，各陈于下庭；冠笄、冠朵各置于盘，蒙以帕。杨太妃和姐姐皆盛服立于一侧，我一进得殿中，乐声便奏响，直到祯哥哥坐于御座之上，乐声乃止，阎文应在一旁道：

　　“永宁县君行笄礼。”

　　永宁县君，是祯哥哥赐我的封号，我毕竟非公主，笄礼纷繁复杂，我由着他们为我穿戴完毕，掌冠者致辞道：

　　“岁日具吉，威仪孔时。昭告厥字，令德攸宜。表尔淑美，永保受之。可字玉真。”

　　笄礼完毕，我总算是长出了口气，坐在祯哥哥身边道：

　　“本来我和清儿都商议好了一并行笄礼，哥哥偏偏不让，叫阿落失信于人了！”

　　杨淑妃低眉笑眼，道：“虽行了礼，说话却还是个孩子，官家封了你为县君，又为你改名为玉真，你非但不谢，反倒埋怨起人来了。”

　　姐姐微蹙着眉，只觉得玉真这名字不妥：“太妃娘娘，昨日我父亲遣人来问，官家名祯，阿落笄礼后的名字要入族谱，不用避讳么？”

　　赵祯转头对姐姐轻笑了笑，他下颚已然生出些细密的胡须，瞧着宛若成人，温声道：

　　“女孩儿避什么讳？阿落是我们二人的妹妹，玉真二字含着你我的名字，可谓姝丽，也可谓仙人，对她而言再好不过，此乃朕对圣人之特宠。”

　　姐姐笑着回道：“官家分明是对阿落特宠，却要扯到臣妾头上，我可不认。”

　　赵祯笑着起身，对杨太妃一揖，道：“小娘娘，张才人病了，臣和圣人还要去凝春阁里探望张氏，就先不扰娘娘了。”

　　“我也去！”我站起身，跟在赵祯和姐姐身后。

　　春日的暖阳透过柳枝倾斜而下，赵祯拉着姐姐的手并肩走着，说笑着一些宫中事，宛若一对璧人。赵祯忽而回头问我：

　　“你方才口中的清儿，可是晏殊的女儿？”

　　我点点头，又埋怨他让我失约，祯哥哥笑了笑，道：“晏殊之出，朕意初不谓然，你哪天见着清儿，可以告诉她，朕准备令其回京了。”

　　我来不及欢喜，姐姐温声道：“晏殊真是有些本事，臣妾听闻晏殊在应天大兴书院，令范仲淹教诸生，五代以来天下学废，自今大有兴起之状，官家想要召晏殊于南京，不知以何缘故？”

　　“御史中丞李及卒了，晏殊是朝廷清流，自当为御史中丞，仍令班翰林学士上。”

　　赵祯忽而停步，对姐姐道：

　　“晏殊的奏章中，对大理评事范仲淹极为推崇，王曾前两日给朕看过范仲淹给执政的上书，实在是个大才。”

　　他复一笑：“范仲淹守丧快满三年了吧？朕才得知，圣人先时在母家的教书先生就是这范仲淹，圣人既早知晓有这般能人，怎不尽早向朕举荐，忍心见其只是一小小大理评事？”

　　姐姐垂首笑道：“臣妾不敢妄自议政，何况官家明睿，总会发现范先生之才的。”

　　赵祯笑着对我道：“阿落，瞧你姐姐多会说话，绕了一圈，又夸起我来了。”

　　我嘿嘿一笑，只想着晏殊与素娘该回来了，对赵祯和姐姐不大关心。

　　张倚烟自被太后申饬之后，便抑郁成疾，熬了大半年，竟卧榻不起了，赵祯多情，眼见美人如衰败之花，抚着张氏的鬓角道：

　　“倚烟，太后已经不责备你了，你万莫多心，凡事想开些，病自然就好了。”

　　张氏瞧着我们姐妹，眼中似有不善之意，她握着赵祯的手，道：“金笼坠之事，到底是谁在宫外散布谣言，官家可查清了么？”

　　姐姐点头，道：“查清了，是官家让阎守懃送金笼坠回妹妹殿中时，不小心被内侍罗崇勋手下几个人听见，便添油加醋说了出去，太后令枢密使曹利用召罗崇勋前去戒敕，听闻曹利用去了罗崇勋冠帻，诟斥良久，这口气算是出了。”

　　张氏无奈笑道：“曹利用何人，对太后官家都甚是无礼，罗崇勋是太后宠臣，他遭曹利用这般羞辱，太后岂不更恨我了？”

　　姐姐瞧着她眼里的恨，连忙道：“张姐姐万莫这般想，太后让我彻查，我也未料及此事是从太后宫里出去的，官家说的对，张姐姐当放宽心。”

　　张氏眼神凌厉如刀，冷冷笑道：“我是当放宽心，由着你们姐妹害死什么也不用想了，是不是从一开始，圣人便要那金笼坠子做文章，将谣言推到太后耳边，叫太后厌弃了我，圣人真是好缜密的心思！”

　　姐姐蹙眉无言，祯哥哥先是道：“倚烟，不得对皇后无礼！”

　　姐姐正色，道：“张才人，是本宫叫阿落与你一起去崇德殿的么？是本宫让你把坠子落下去的么？我念你病着，不与你追究，你别再这般度人了。”

　　张氏神情凄伤，拉着赵祯的手道：“妾身只想让官家在此处，官家可否请圣人姐妹先出去？”

　　她定是有些话不愿让姐姐听到，赵祯心下明白，终是不忍佳人梨花带雨，犹豫片刻后道：“凤儿，阿落，你们先出去吧。”

　　他轻轻的一句话，姐姐听得心里透凉，失望之下拉着我出了殿外，冷眼无言，张氏果然伏在赵祯胸口泣道：

　　“官家怎还看不明白，从妾身入宫之日起，圣人就派阿落时时监视我们，又以太后名义左右官家，不让官家与妾身接近。妾身去崇德殿观望进士，原本只有圣人知晓，阿落是官家的妹妹，怎么都不会受责罚，圣人又素与太后亲近，她是瞧准了这点，故意给妾身设套！”

　　赵祯连连摇头，不信张氏之言，道：“倚烟，皇后平日里是霸道了些，心总是好的，她为何要这般害你呢？”

　　张氏神色凄惶：“就凭官家先前有意以妾身为皇后，圣人如何能不记恨？圣人出身名门，明里害我自是不会，阿落这么小，如何有恁样的心思不让官家与妾身见面，何况那日是圣人出去见了进士，太后竟对她无半点责罚，官家还不明白么？”

　　她喃喃又道：“我卧床半年，算是想清楚了，我原以为圣人是宠溺妹妹才答应我和阿落逾了规矩去崇德殿，她就是要妾身的把柄，然后告诉太后，她好狠的心！”

　　赵祯听着听着便无法再评是非，只道：“朕问过阎守懃为何要将宫外传言告知太后，他也说是为了皇后……”

　　张氏愈发的面色苍白，道：“妾身自觉不起，怕是来日无多，妾身在内宫陪伴官家四年已是万幸，平生所恨，唯被郭氏抢夺了凤位，天圣二年时，官家金口玉言要选妾身为后，妾身实在不服！”

　　平心而论，张氏与赵祯同龄，又心思玲珑，比姐姐更能把握官家圣意，再加上她对赵祯百依百顺，如何不让赵祯喜爱，赵祯知道张氏的心病便是未能为后，叹了口气道：

　　“倚烟，朕即刻便封你为美人，等你好了，朕还要以你为妃，不比皇后差多少。”

　　张氏摇头，道：“官家走吧，愿官家忘了病榻之上的倚烟，只记得与妾身初遇时的模样。”

　　赵祯安慰了她许久，才缓缓出了凝春阁，姐姐立在殿外，衣领上着了几片飘落的桃花，徒增几分妖艳的味道。赵祯默默看了她几眼，并未向她走去，而是直接上了舆辇，对姐姐道：

　　“圣人先回宫去吧。”

　　他言语之中的疏离，让姐姐愈发的心冷，她从来好强，冷冷道：“官家便这般没有定力，听张氏说我们姐妹的不是么？”

　　赵祯却只是道：“朕是哪里疑心皇后，还是说皇后的不是了？她一个才人说什么你何必要管？你身为皇后之尊，素来与朕谈的都是些孔孟之道，难道也要学后宫妇人，卷入纷争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