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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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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的天承门,是一年内风景恰好的时候。
霜叶通透,带了略微的赤红,点缀着院阁内外的横梁上,让冷清的天承门好歹如春日里一般多了几分人情味。
坐在藏人们准备好的牛车之上,凌舜抬头,望着天承门前用古篆刻着“天承门”三个大字的高耸的石碑。
石碑因为风雨侵蚀已经有些磨损了,上头斑驳地攀了些青苔,隐约还有霜花飘在上头的痕迹。
已经很久了。她未出门,已经很久了。都忘记最后一次出去是什么时候了,沧海桑田,也不知如今人世,是何种模样。
“师尊。”
她发愣的时候,大徒弟领着一众徒弟赶来,齐齐跪在门派的牌坊下,沿着粗砺的石阶跪下,各个泪眼婆娑,哭得惨兮兮的。“师尊,您可要保重啊,路上小心。”
他们身后,还在陆续搬运行李的藏人为难地贴着牌坊的木门边上走过,将一箱一箱行李搬上牛车。
多亏了御火阁没多少人,若是她们如御金阁一般门徒至千,岂不是要把路都堵死了。
“小兔崽子们竟然知道心疼师尊了。”望着眼前哭得伤心的徒弟,凌舜摸摸自己的胸口,觉得被感动到了。
以后她再也不以锻炼他们为由捉弄他们了。
“师尊,您千万记得三个月后要回来挨打啊,否则,咱们就要喝西北风了啊。”
感动的心绪刹那间就飞灰湮灭,一口积血梗在喉头。
上不去。
下不来。
凌舜望向说出这句话的罪魁祸首——一身红色衣裙,脸圆乎乎的,手里拿着一片重云糕吃得正欢的女子。
她收入门下的第二个徒弟。
以吃为己任,无时无刻手里都有吃食,时不时说几句话能气死她,还一无所知。
所以她给她赐名,火花。反过来念就是花火,总是能让她暗暗发火,还因为她童言无忌,她不能教训她。
“小花。”看见又是二徒弟干的好事,凌舜拍了拍心口,尽量让自己心绪平稳下来,“师尊都要走了,你就不说点别的,来逗师尊开心?”
“哦。”她圆圆的脸上露出些许困惑,随即就放下手里吃了一半的糕点,唇角边还带着碎屑,很是真诚地对她点点头,“师尊,若是这次您又被打下台吐血了,徒儿一定把那个月的月银都省下来,给您买药。”
真是有孝心的徒弟。
可凌舜只想落泪。
看看二徒弟圆滚滚的脸上洋溢着傻乎乎的微笑,凌舜忍着抓住她的脸揉捏一番的欲/望,亲切地对她招了招手,“过来,小花,本尊本打算带你大师姐一道出门的,但转念一想你大师姐还得帮着阁中长老料理事务,所以你就跟着师尊走一趟吧。”
二徒弟一脸的懵,指指自己道,“啊?我?可是师尊,我什么都不会啊。不会用占星术辩路,不会收拾,不会做饭洗衣,不能帮您什么忙,就会吃的。说不定还会把您的口粮都吃了,您还是带大师姐吧。”
你还知道自己什么都不会啊。
“没事儿,师尊怕路上闷,你就跟在师尊身旁说说话吧。”凌舜憋了一口血,笑容不变,“那些事让你小师妹做好了。反正她方入门派没多久,也做了许多事,是时候磨练一番了。”
说着,她轻笑着将眼神望向石阶最末一个瘦弱的背影,定在上头转了片刻,才轻道,“琏儿,你也起身,随本尊一同下山去。”
商琏本是循规蹈矩地跟着师兄师姐们跪在石阶上旁安静地当一块肉板的,忽然听见师尊唤她的名字,又说了这些话,不知是该哭好,还是该笑好。
哭笑不得的神色在离别之际太难看,她只好选择什么表情都不露出来,乖乖起身走到牛车下俯身,“师尊。”
“嗯,去把你二师姐搀过来,咱们就动身。”凌舜说完这些话,一阵困意又席卷过来,她努力眨眨眼让自己保持清醒,吩咐道。
“是。”商琏低首,乖乖地走到石阶上,拉着还回不过神的据说是她二师姐的衣袖,轻道,“二师姐,咱们走吧。师尊等着呢。”
“哦,哦。”在衣裳上轻轻拍掉吃的碎屑,她傻愣愣地点头,跟着她一道坐上凌舜的牛车。
藏人们将行李搬得妥当了,凌舜掩着红唇,打了长长的一个呵欠,意兴阑珊地问牛车下低首站着的藏人,“清玉殿大人可搬好了?”
她此行带了两个徒弟,二十几个随身侍候的女御和藏人,光是收拾衣物行李就用了半日光景。
那个人是御金阁的掌殿,以御金阁的财力与派头,她相信,她定是比她更久。
哎呀,可真是失算!早知道不答应等她了。万一等到晚上,花儿都谢了,也没等到人,她岂不是白劳累一场?!
不成,若真是如此,那她到时,可得好好地敲一番竹杠。最好是榨得御金阁一个刀都没有,阁中上下出来乞讨就最好了。
“回大人,清玉殿大人早已准备就绪,在前头的月道上等您呢。”
仿佛是为了证明这藏人说得话没错一般,自山门不远处跑过来一名身穿御金阁弟子服的小姑娘,到得近前轻轻行礼唤道,“煜照殿大人,师尊在山门前头久候大人尊驾不至,特意派弟子过来看看。”
“你回去吧,告诉你师尊,咱们这就走。”
打得算盘落了空,凌舜好一番失望,淡淡说完,落了竹帘,轻唤驾车的小童道,“咱们也走吧。”
“是。”
话音落,车身晃动,吱呀吱呀地向前方缓行。
挂在牛车四角的铜铃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却并不杂乱,仔细听去,更像是沉远幽扬的音律。
“大人,清玉殿大人在前头呢。”行了不多时,牛车忽然停下,小童隔着一道竹帘轻道。
凌舜不想理会,遇见了遇见就是,大家各走各的,当不认得便是了,还要特意与她说一声是要如何。
她坐在车内稳稳当当的岿然不动,奈何外间的人并无彼此不要扯上瓜葛的自觉,几个御金阁的弟子齐齐在外间道,“煜照殿大人,师尊派我等给大人行礼。”
声音就是隔着一道竹帘也响亮得紧。
她当成没听见不理会,那声音就又响一次,如此反复两三次,连有些傻乎乎的二徒弟都觉出不妥来了,掀开帘子望一眼,看见帘外规规矩矩跪得齐整的几个御金阁弟子,忙憨憨地缩回头,和她说一句,“师尊,外头御金阁的妹妹们都跪着呢,您要是不和他们说话,会不会又被传您心毒意狠,没有同门之谊啊?”
二徒弟虽是心直口快,于一些事,却心细如发。
她所说的,正是凌舜所厌烦的一点。掌首那个女人,几十年不曾过问天承门,使上下倾轧,同门间残害之风盛行,待人都死了一小半了,才出面假惺惺地制止,宣论什么同门情谊。
真是荒诞无稽。
虚情假意的情谊,以她来看,还不如喂了狗算了。
“都起来吧。”
虽是对掌首那女人说得话不屑一顾,可毕竟她还是掌首。而她是掌殿,只要她的身分在一日,就不能让天承门的石碑上失了光。
她掀开竹帘走下去,让还在跪下的御金阁弟子们起身。
几个规矩站着的御金阁弟子身后,就站着她不想见的人。
秋日清寒,又是在山上,她每到这时节总是会穿着浅纹的丝衣,面色比落在门中亭台楼阁里的雪都要白。
如今她身上带伤,手里撑着一根玉杖,弱不禁风地站在乌木的牛车旁,黑白相衬,显得她整个人更是白到能将四周的光亮折返了一般。
“清玉殿大人可真是收拾得够快的。”
看着与她离了不到一尺的人,她皮笑肉不笑地和开口,“本尊特意昨夜未眠,不眠不休地敦促阁中人收拾,竟然还要清玉殿大人等本尊,可真是本尊的罪过。”
她愤愤地开口,没等到那人又费劲地写出一堆字,倒是她身旁的小徒弟开口了,“煜照殿大人,咱们师尊怕您等得久了,根本就没收拾行李,就让咱们带了些随身东西,就过来这里等您了。”
怨不得她说她身后跟了好几辆装满东西的牛车,她们那边只有十几个人三驾车。原来是这样。
不过,此地到衍城路途遥远,她不带随身的行李吃食,到时候饿死到野外,也别想她肯给她零星半点吃食!
最好是饿死她,抛尸荒野也方便!
凌舜心中恶狠狠地想着时,那弟子身旁立时有个年长的弟子训斥他道,“不得多言。煜照殿大人是在与师尊说话,轮不到咱们插嘴的。”
“放心。本尊可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不会罚他的。”
瞥见那两个御金阁弟子惶恐不安的样子,凌舜冷哼一声,不想和她们再说些什么话,转身入了车,“时候不早了,清玉殿大人,咱们快赶路吧,免得入了夜,有猛兽见大人生得白嫩,当成兔子,一口咬下去吞了。”
她入了车中,两个徒弟还愣愣地站着,看看自己两个徒弟跟柱子一般,凌舜只得出声提点,“还不快进来。”
“是。”两个徒弟这才如梦初醒,刚要手忙脚乱地攀上车辕,就被静静站在原处的人拦住了。
盯着横在胸前的一双手,商琏和身边的二师姐齐齐向身侧望过去,看见不会说话的人,又惊又奇,却因为她的身分不敢多言,只能向端坐在牛车中的师尊求助。
接收到两个徒弟抛过来求救的眼神,凌舜冷笑一声,“怎么。清玉殿大人看本尊不过眼,已是等不及出天承门,就要与本尊比试教训本尊了吗?”
她摇摇头,一双眼里微光潋滟,只是诚挚地望着她。
凌舜不会读心术,等了好久也没等到她写字,觉得自己被戏耍了,沉下脸来,“清玉殿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再不说,本尊就要动手了。”
她这样说了,她还是不动。凌舜忍不住真的要出手时,一名御金阁弟子忙道,“煜照殿大人,师尊是想说山路崎岖,您怕是坐牛车会身子不适,还是舍了这牛车,坐咱们的吧。咱们的被师尊用雪熊皮铺得软了,坐起来如软榻一样,不会难受的。”
凌舜冷笑不停,“她怎么自己不说?哦,本尊忘了她不会说话,那她怎么不自己写给本尊?”
“师尊她身体微恙,现下……手臂没有知觉。”
凌舜这才发现她今日包得严严实实的不说,耳后被长发遮住的地方,隐约还有红斑。
脑海中浮现出前几日她倒在她身上的情形,凌舜心中顿时一片冰凉。
她还是反应得太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