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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悲也零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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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向来是历代梁王批阅奏折和平常所居的宫殿,而宣室殿后面的合欢殿,顾名思义,乃是历代梁王立后和纳新妃大婚时所居的寝殿。
宫人服侍阿七在合欢殿的温泉池里沐完浴后,给阿七换上了红色的烟纱裙。
阿七面无表情的站在试衣的大铜镜前,伸开双手,任宫人整理自己不久前上身的衣裙。
宫人们随后又在阿七脸上细细描摹一番,散了阿七的长发,重新给阿七绾了个发髻,然后给阿七戴上了镶嵌着红色珠玉的玲珑流苏冠。
满室烛光摇曳中,只见阿七一身红衣,衬的平时一身清冷的她,更加的冷艳。
白露为霜,很快便到了下半夜。
皓月正坐在榻沿,紧紧拽着自己的袖子,有些紧张的等待姜桓的到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合欢殿的,待她回过神来,她就已经在这里了。
皓月隐约记得阿璇跟自己说过姜桓想要见她的话,所以皓月一直在心里酝酿自己想和姜桓说的那句话。
她想跟姜桓说,其实自己心有所属,让他收回成命。
正出神间,合欢殿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还有宫人请安的声音:“王上。”
姜桓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心情不错:“免礼,退下吧。”
“诺。”
很快,便传来殿门被合上的声音。
姜桓单手负背,步履从容的走过来,看着皓月紧张的拽着袖子,笑道:“月儿看起来好像很紧张?”
姜桓握着手里的碧桃簪,一手笑拿过一旁的喜秤,挑开皓月头上的红帕,说:“寡人就是来看看你,顺便送月儿一件礼物。”
这时,阿七的声音在皓月脑海里响起:“皓月,时不待人,杀了他!”
皓月的眸子慢慢地由黑转红,倏地站起来,松了拽着袖子的那只手,藏在袖子里的那支簪子稳稳落于手心……
姜桓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皓月插在他肩头的簪子,喃喃道:“月儿,你……”
皓月冷冷问他:“我阿姊到底是怎么死的?”
姜桓说:“月儿,你可是如霜的妹妹?”
皓月手上握着的簪子用力往前一寸,面无表情的道:“你只需告诉我,我阿姊是怎么死的!”
姜桓的脸色愈加苍白,他说:“是我,是我害死了她,是我害死了霜儿……”
皓月眸子里的红色遽然褪去,有些难以置信眼前看到的情景和刚才听到的话,脸色一白,步子一个踉跄,手中的簪子被带到地砖上,发出叮地清脆声。
阿七对皓月说:“不要怕!以后这种场面必然是只多不少,皓月,他刚才可是都承认了,就是他害死了阿姊。
皓月啊皓月,你刚才明明有机会用手里的簪子捅进他的心口,可你却因为心软,对他手下留情了。
你当真不会把他当成你的朋友、知己了吧?
皓月,他可是你的仇人啊,你可要想清楚了,下次,我可不会再让你如此这般优柔寡断了!”
簪子落在地砖上发出的声音惊到了留在殿外守夜的穆青,穆青连忙推门进来,看到地上带血的簪子,脸色一白,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王上……”
姜桓看向穆青,肃穆的神情里带着警告,语气愠怒:“出去!不许对任何人提及此事。”
穆青连忙躬身退下:“诺。”
待合欢殿的檀香木门重新被合上,姜桓回过身,慢慢地走近怔在原地、六神无主,身子在不停发颤的皓月,放柔声音说:“月儿,不要怕,没事的。”
姜桓轻轻地握着皓月的肩头,将那支碧桃簪放入皓月的手中,说:“我们缘起于桃花盛开的时节,月儿,我只是想将这支簪子送与你而已。”
皓月慢慢地回过神来,抬起眸子,有些执着的看着他,问道:“你爱过阿姊吗?”
姜桓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哀恸,有些黯然神伤、却仍要故作不甚在意的笑说:“月儿,我每次你一见到你,就会有种把你当成霜儿的错觉。
可我心里很明白,霜儿是断然不会再回来了,只是我一直自欺欺人,心里不愿去相信罢了,月儿,我宁愿你是她……不!你不是她。”
姜桓神色痛苦凄然的苦笑说:“我已经自私的把你留在我身边,不能再自私的把你当成她了。”
他虽没有直接承认,但皓月心里了然,他的话,已经很清楚的告诉了自己答案。
皓月颔首说:“那好,我每隔三日便会去宣室殿看你一次,姜桓,我要你从现在起,记清我的脸!
我的样子、便是姐姐的样子,你心里既然有她,也必须记得她的模样!”说完,便拂袖而去。
翌日,宫人们便只知王宫里多了一位居住在霓裳殿的李美人。
据说这位新封的李美人和当年盛宠不衰的雪姬长得有七分神似。
说到这“盛宠不衰”四字,略有些讽刺的是,那位以一舞名动天下的雪姬盛宠不过半年,便得了难愈之疾,芳魂早逝。
之前各诸侯国的国君送来和亲的那些娘娘们从未被王上放在心上过,过不了多久,就被忘在脑后了。
宫人们私下里不由暗自揣测着这位新宠的李美人能得几时的不衰。
闻名后世的《后南梁书》中有载:“梁安王一生中,被记载在册的后妃不过三人耳,一是后来的南梁景帝姜垣的生母梁王后青鸾。
史官对这位后来成为千古一帝的母亲生前与梁安王的关系不过寥寥两笔:‘惠后生性温恪慎淑,对梁安王后宫从不置一言’与‘梁安王与惠后青鸾相敬如宾十余载’带过。
其间关系不言自喻,这里可见梁安王对其极为凉薄。
二是被后世称为一代侠女的奇女子雪姬,名不祥,雪姬因一舞倾城名动天下,又因“窃符救赵”的典故,与长陵君姜无忌名留青史。
不过《梁侯列传》中只说雪姬是因病而逝,其他并未提及过多,因梁安王‘畏惧长陵君之贤’,可见当时对其过往多有避讳。
再就是这位传说中以一曲歌谣得到了梁王安盛宠的李美人,名不祥。
不过当时写梁史的史官倒是对这位李美人有着墨一二:‘李美人甚得王宠,与雪姬神似七分’。
后世之人为了区别雪姬和李美人,又称李美人为:小雪姬。
让人惋惜的是,李美人后因痛失爱子,迹类疯迷,性情大变,终被梁安王所厌恶,自此深居冷宫,没过多久,便在冷宫中郁郁而终。”
不过那也只是后话了。
这便话回正文:
此时的霓裳殿中,阿七坐在案前,看着姜桓让宫人不久前送来的那些东西,其中有一个旧锦盒和一方有些沉黄的旧素帕。
宫人毕恭毕敬的说:“娘娘,王上说,这两样旧物是雪姬娘娘生前唯一留下的遗物,这就尽数物归原主。”
阿七淡淡说:“知道了。”然后对一旁的阿璇说:“阿璇,你带她们下去领赏。”
阿璇说:“诺。”做了个请的手势:“各位请随我来。”
宫人们躬身退下:“谢娘娘,奴婢等告退。”
阿七抬手打开了面前的锦盒,里面装的一枚很是精致小巧、光泽圆润的珠子,但较之平常的珠子略大一些。
阿七咬破食指,伸出手指拂过珠子,只见珠子泛起了光亮,珠子上的血滴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季郭君曾说,只有世代守护离魂珠的李氏一族触碰离魂珠时,离魂珠才会有反应,看来这就是离魂珠,不会错了。
阿七扬起唇角:“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同时,心里也有了别的打算。
阿七将盒子合上,展开那方帕子,只见这丝帕上绣着两株缠绕不休的菟丝子,下方俨然绣着一个小小的霜字。
妾本丝萝,愿托乔木。
阿姊啊阿姊,看来你对梁王姜桓还真是情根深种。
只是这乔木怎会甘愿当一株平凡的丝萝,为了梁国,他自然也无法护你一世周全。
但愿这乔木不会阻碍到我,日后若能为我所用,倒也不枉他多活一时了。
这天,皓月如约去宣室殿看望姜桓,只是,姜无忌正巧也在。
北方的夏国近来颇有些蠢蠢欲动、欲借机再次逐鹿中原的意图,连日来频频进犯陈梁两国边境。
姜无忌此次前来,是因为不日便要准备前往梁囿击退强夏,所以前来向姜桓辞行的。
皓月只怔了怔,他们是看着自己进来的,现在怕是很难再退出去了。
皓月伸手接过一旁穆青手中的茶具,上前,向姜桓行了一礼,道:“皓月见过王上。”然后向对面的姜无忌行了一礼:“见过王叔。”
姜无忌抬了抬手,起身,向皓月还了一礼:“李娘娘客气了。”
在场的气氛就像凝滞了一样,皓月听着他的这句:“李娘娘客气了”,心口就像堵了一块石头一样,上下不得,让她有些顺不过来气,硌的硬生生难受。
姜桓及时打破了这份僵硬,笑说:“无忌和月儿也算熟识,怎么这么客气生分起来了?”
皓月连忙将手中的茶具放在了他们的案前,目光无意看了一侧的姜无忌一眼,起身说了一句:“皓月告退”,便急匆匆的离开了。
皓月本来正站在湖中亭的廊桥上想什么,想得正出神,忽听得身后传来飞鸟的掠枝声,回过来神,便回身去看。
只见姜无忌步履从容的绕过假山流水,朝皓月所在的廊桥走来。
皓月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姜无忌在皓月身边停下,语气略带清讽的说:“你我如今身份有别,若是被有心之人听了去,估计又是一番波澜横生。”
皓月说:“那天,我也以为你不会来。”
姜无忌冷笑一声,看着波澜不惊的湖面,道:“这便是你成为王兄妃子的理由?李美人,你所谓的真心,可真廉价!”
皓月嗫嚅着唇,局促许久,才说:“你一定要和我这样说话吗?”
姜无忌突然说:“那李美人又怎知我没有努力过?”
皓月有些惊愕的看向他:“什么?”
姜无忌冷冷说:“年初时,我曾向王兄提过,我想娶你,可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我、姜无忌,这一生,自诩自负清高,是先王最骄傲的儿子,哪怕是我在陈国最落魄失意的那十年,我也未曾去求过那个算是我亲舅父、身为陈王的人。
我在雪地里跪了三天,结果换来的却是他一脸云淡风轻的笑说,他也喜欢你,他想把你留在他身边,以这个荒诞的理由拒绝了我的请求。”
他冷笑说:“喜欢?他连爱是什么都分不清楚,竟然和我说喜欢,真是可笑至极!”
皓月有些愕然,就像姜无忌自己所说,他骨子里何等的清傲自负,竟然可以为自己甚至做到了这个程度,自己却一概不知,只知道一昧的在心里去责备他。
姜无忌回身,看着皓月,说:“在这世上,有些亲眼目睹、亲耳所闻的东西,未必都是真实的。”
他阖上眸子,眉心便印出了一个褶痕:“身在王室,推心置腹这种东西永远遥不可及,月儿,我真的已经厌烦了这种时时刻刻都在算计人心的日子,你能懂我的心吗?”
皓月不由在心里说,姜无忌,那你有几句话是真的?又有几句话是假的呢?
你是真的在生我的气?还是假装生我的气?
你让我懂你的心,可我从来都看不懂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姜无忌倏地睁开眼睛,眸子轻轻的扫过躲在湖中亭对面廊坊角落那个窥探着他们一言一行的黑影。
姜无忌面上神情一肃,冷冷看着面前的皓月,说:“你当真以为我对你有几分是真的?我不妨直言,告诉你,我所做的这一切,不过都是为了利用你罢了。
在你背叛我成为王兄妃子的那一刻开始,我对你的那几分真,便都荡然无存了。”
姜无忌的话成功的激怒了隐藏在皓月潜意识里的阿七,抬手就向姜无忌打去:“你……”
姜无忌眼疾手快的拽住了阿七的手腕,冷冷的看着站在面前的阿七,说:“置人死地而后快确实不失为一种好手段,但我想奉劝你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句话你曾跟我说过,现在我原原本本的还给你。
有些事情,不用我明说,你自己心里也明白,若不及时收手,小心伤己及人,作茧自缚。”
姜无忌松了拽着阿七手腕的手,冷冷的说了一句:“还请李美人自行珍重。”然后径直与阿七擦肩相错,离开了。
阿七站在原地,看着他逆光拂尘而去的身影,孤傲却清绝。
那一刻,阿七觉得她的心,好痛,痛的几近无法呼吸。
阿七死死拽着自己的手心,好像不知痛一般,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不会不顾一切的追上去。
阿七伸出手,想挽留,却还是收回了手,目送他决绝的身影,离自己一点一点的远去。
一丝血,慢慢地溢出了阿七的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