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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退食自公,委蛇委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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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齐侯与郑侯在石门会盟。
齐侯端坐于上位,披着狐裘坎肩,手握暖炉,脚边生着炭火,案前摆着温鼎架起的各色菜品,炉子上坐着烫好的酒。
郑侯在众人簇拥下走入殿内,外面天寒地冻,屋内也感觉不到暖意。
齐侯并未离开座位,只是直立身子迎接:“让郑侯久候了,实在是抱歉。”
郑侯回礼性的问候一声,眼神在找寻自己的座位。东向主座坐着齐侯,南向坐着公子还,北向的位置倒是空置,如此会盟之道,他倒是没有想过。
齐侯朝北向的位置一伸手,笑道:“郑侯请入坐。”
纵然心下不悦,郑侯还是在北向落座,敛衣净手,面不改颜色,商讨立盟之事。
“如齐侯所见,当前诸侯国纷争不断,各国表面上看一片和气,实则波涛暗涌,同是受周天子分封的同宗,今却因土地、利益相互猜忌,实非长久之举。”
“郑侯言之有理,且说我们齐姜氏,太公姜尚之后,当年助武王伐纣,夺得这大周天下,你郑侯为武王之后,姬姓王族,本该早结盟友,但恐姜氏不才。不敢攀附你这王室大臣,故此多有迟疑。”齐侯说罢,眯眼看着郑侯微笑。
郑侯仔细思量这话,齐国大于郑国,齐侯却言及“攀附”,一方面是顾及他郑国乃王室之后,另一方面,郑侯因不喜周天子将王权交由虢公掌控,多日不朝,引来周天子不悦,废黜了他卿士的身份,导致他在诸侯国中威信下降,齐侯的话中多半也有讽刺之意。
郑侯心下不悦,面上却迎合齐侯的微笑,回应道:“说起来惭愧,自平定叔段之乱以来,郑国大事小情不断,可谓内忧外患,此时此刻正需要齐国这样的大国予以帮扶,当然,既然为同盟,若他日齐国有难,郑国也自会伸出援助之手。”
郑侯将话锋转至齐国,不卑不亢,更直接地表示盟友互助之意,碍于情面,齐侯不便再多说什么,端起酒樽饮毕,眼光看向郑侯面前空空的酒樽,冲立于一旁服侍的宫人道:“郑侯来了多时,为何没人斟酒?坏了规矩叫外人笑话吗?”
郑侯不作声,看着他自己演完这出戏,唤人斟酒热菜,抬上火盆暖炉。至此,齐侯的威信立起来了,郑侯也不至于太丢失颜面,这个盟还得继续结下去。
择吉日,设方明、凿坑龛、执牛耳、歃血祭、载盟书。
郑侯并未久留,推辞国中事务繁忙,匆匆告辞。成功会盟,齐侯自是心下欢喜。
齐郑结盟结束,姜还随父亲回到临淄。这一路他听了不少人对他的赞叹,说他年纪轻轻便能出使各国,言谈举止大方得体,是可塑之才。但这些话并没有让他感到欢喜,因为父亲的态度并不是这样。说起来,他历练了这几年,成长了许多,具备了做世子的本事,可父亲迟迟不谈立世子之事,纵然他心下万分焦急,面上还不能表现出一分一毫,着实难过。
父亲正值盛年,他的弟弟公子诸儿已长成少年,鲁国君侯之女生下了公子纠,如今父亲又娶了卫国君侯之女,若再生育一个公子,他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他不像弟弟们一样有出身好的母亲,他的母亲是街市上的舞姬,地位卑贱,父亲年轻气盛有了他,母亲生下他之后就失踪了,父亲不忍他成为孤儿流落在外,这才将他带回侯府抚养。若不是姜还生得俊美,于齐国境内小有名气,后来因为要同周王室联姻,膝下只有他这一个成年的孩子,齐侯或许不会承认这个意外得来的儿子。这也是姜还为什么对于世子之位有如此强烈的欲望,不仅是因为身份让他一度感到自卑,更是希望自己能堂堂正正地活着。而现在父亲有了身份尊贵的儿子,他的世子之位是越来越难了。
在齐国,他是众人眼中的第一公子,长相俊美、风度翩翩,引得万千少女争相求之。在诸侯国之间,他是齐国公子还,文善其辞,武利其弓,可堪世子重任。在周王室眼中,他是公主夫婿,世家子弟、礼数周到,是王室之女良配。在侯府,他因为世子之位要讨好父亲,因为公主身份要讨好姬芾,因为是晚辈要讨好各位夫人,甚至因为身世不高要讨好年幼的弟弟们,只有姜还自己知道,在他们面前,他姜还什么都不是。
姜还不想回侯府面对父亲、面对姬芾公主、面对他的弟弟们以及那几个君侯之女,他宁愿在酒楼买醉,醒了继续依照父亲的意思,周游列国,捕捉讯息。
顺儿继承了姜还和姬芾夫妻俩的美貌,长大了一定会是齐国境内、乃至周朝境内难得的美人儿,虽然先天不足,好在姬芾照顾得周到,慢慢地学会了走路、说话,姬芾亲自教她识字。顺儿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快,但因为身子弱,特别容易生病,姬芾一心扑在女儿身上,顾不上出门越来越频繁的姜还了。
百里绪和昭通在临淄开了家医馆,与游文馆隔了两条街,却是背对背的铺面,方便了解游文馆里的情况。昭通借着为儿子昭宁请教先生的名义经常出入游文馆,正大光明地与文人仕子说文论道,暗地里将各类言论摘录回家供百里绪整理,上报天子。百里绪得空也去侯府看看姬芾,同她说说话,不过很少讨论政事,她知道姬芾其实并不想参与其中。
“难得出来走走,要不要去游文馆瞧瞧?”百里绪问。
“也好,这四年来都是你们夫妻俩在暗中打理游文馆的事情,我腾不出手来过问,也不知道林王兄有没有难为你。”姬芾看着百里绪,觉得自己亏欠了她许多。
百里绪摇摇头,笑道:“公主多虑了,游文馆好着呢,我只管传递消息,政治上的事情我不懂,天子怎会难为我呢?”
昭通倒了两碗茶到内堂来,又拿出几卷竹简道:“这是最近几天的,请公主阅示。”
姬芾也笑了,接过竹简:“我哪会什么‘阅示’,不过随便读读罢了。”
屋子里亮亮堂堂的,外头街市上嘈杂的声音传不到内堂,倒是不时有几个文人仕子读了好文篇,讨论和诵读的声音。
“依我之意,这篇《羔羊》是在赞颂官吏的纯正之德,‘素丝’者,净白也,高洁也,着‘素丝’之衣,行清白之事。”
“非也,‘委蛇委蛇’,多么悠闲,摆明了就不像一位勤劳勤政的官吏所为。”
“倒也不见得,‘退食自公’,政务毕,归己家,食私食,节俭廉洁。”
“我赞同前面那位仁兄的说法,羔羊幼小,以羔羊皮为衣,过于残忍。”
“……”
讨论越来越激烈,引起了姬芾的兴趣,问道:“外面说的是什么文章,能让我看看吗?”
百里绪拿来一份竹简书:“就是这篇《羔羊》,近日讨论此文的人很多,或美或刺,褒贬不一。”
姬芾展开,缓缓读道:“羔羊之皮,素丝五紽;退食自公,委蛇委蛇。羔羊之革,素丝五緎;委蛇委蛇,自公退食。羔羊之缝,素丝五总;委蛇委蛇,退食自公。”
外头的争论还在继续,姬芾将文章反复读了五遍,觉得他们说的都挺有道理:“确实有意思,可知此文出自何人之手?”
“是临淄的县尹,祝叔比留下的。”
“临淄的县尹?”姬芾想了想,她来了齐国这么久,与齐国的官吏有过一点接触,这个祝叔比既是临淄的县尹,怎会没有半分印象呢?
昭通道:“不怪公主不知道,临淄是齐国的都城,身居要职的官吏多聚于此,相比他们,区区县尹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这么说来,这个县尹挺不好做的。”姬芾脱口而出。
昭通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百里绪,皱了皱眉道:“是有些尴尬。”
姬芾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又看向那篇《羔羊》,他想表达的到底是哪层含义?能写出这篇文章的祝叔比,会是个怎样的官吏呢?
姬芾在百里绪家吃饭,昭通下厨,菜肴不多,却很精致。
看着眼前这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姬芾忽然有些羡慕绪儿,昭通吃鱼尾,把鱼肚都留给她和儿子。她也多么想子还能给自己做一顿饭,不好吃也没关系,她可以吃鱼尾,把鱼肚留让给子还和顺儿,只要能一家三口在一起,吃什么都是香甜的。
姬芾喝了两杯酒,忽然拉了百里绪的手,道:“绪儿,你还记得我们那年从王都回临淄,在河畔小山丘上看到的妇人吗?那时候我还觉得她唱得过于悲伤,如今自己身临其境,又何止是悲伤呢?”
“当初你说,公子在外操劳是为了国事,曲子不能太悲伤,要多几分期待,怎的如今倒有了些责备的意思?”
是啊,姬芾心想,自己本是想做个贤惠的妻子,可如今她却怎么也贤惠不起来。她可以忍受姜还常年在各国游历,可以忍受他在外面找其他姑娘,但她忍不了他不管不顾顺儿,连她过生辰、生病难受的时候都没有爹爹陪伴。
百里绪见姬芾眼神迷离,思绪飘忽,对昭通道:“去把汤再热热吧。”昭通知趣地领着宁儿离开。
姬芾攥着酒樽,苦笑道:“那妇人从秋盼到来年开春,又盼到夏日薇草茂盛,夫君还不一定能归来。虽说子还每年都会在临淄呆上两三个月,但对于我来说,那两三个月似乎更加煎熬,我宁愿每日守着空床,心里想的盼的至少是我喜欢他的模样,想象中的他虽然隔得远但却是爱我的,而不是看着他每天清晨离开侯府,深夜方才大醉归来,面对面却不知对方心里想的是什么。”
“公主你醉了,早知道不该让你饮酒的。”百里绪拿帕子给她擦擦眼泪,昭通赶着马车在门外等候。
“同他一起出去的人前几日都回来了,可他至今未归,我知道他不想回家,他不喜欢这个家,我理解他,为他着想,可我寒心的是,他从未替我着想,从未替顺儿着想。”姬芾断断续续哭着说着,百里绪轻轻拍她的肩膀,让她好好哭,等到了侯府,她就哭不得了。
等到姬芾哭累了,睡着了,昭通和百里绪将她扶上马车,送回了侯府。
刚进家门,昭通掏给百里绪一张字条:“刚才公主在,我没敢说,但有些事还是要让你知道,曲沃庄伯死了。”
百里绪听到有些震惊,看了字条之后想一想倒也明白了:“难怪公子还回齐国多日却未入侯府,天子说他暗地里支持曲沃庄伯同他的族孙晋侯作对,此番怕是忙着清理与曲沃庄伯往来的证据呢。”
“可不是嘛,干涉他国内政本就犯了忌讳,更何况曲沃庄伯违背天子之意,天子这次是站在晋侯那边的,公子还可不就吃大亏了么?”
百里绪拿过字条仔细看:“天子得知公子还资助曲沃庄伯,怀疑齐侯有二心,让我们多多留意搜集证据。”
昭通没有说话,凝神一想:“这件事齐侯不一定知道,公子还要争世子位,齐侯不开口,兴许逼得他动了别的心思了。但天子怀疑齐侯有二心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不然也不会叫我们做这游文馆。”
百里绪有些沮丧:“游文馆只是天子打探讯息一个很小的渠道,我们这里并没有什么大的消息,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弃用的。”
昭通笑了:“弃用也好,那我们就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不必每日提心吊胆了。”
百里绪笑笑,偎依在昭通怀里,却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件让她直生冷汗的事:他们知道了这么多,会不会惹来什么祸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