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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河清海晏天下安乐 ...

  •   更深露重,江慎初和薛木青一身素缟来到宫门外。比他们来的更早的是顾珩之——从顾长怀被御林军带走的时候,顾珩之就跟着来了,可依然没有任何用处。

      时间的洪流奔腾而下,凡人能够做到,终究有限。

      顾珩之听到脚步声,僵硬地转过头,看见是薛木青和江慎初,轻轻颔首:“你们来了。”他声音干涩,嘴唇裂开,形容憔悴,仿佛一阵风刮过来,就能把他拦腰吹折。

      顾珩之来的时候,已经穿好了一身麻衣。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宫中送出顾长怀的尸体,庆历帝倒是厚道,已经将顾长怀收敛入棺。

      顾珩之看到棺材的那一刻,双膝跪地,狠狠地朝地上磕了一个头:“父亲,是珩之不孝……”

      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江慎初陡然想起,今日是寒食节。

      雨水模糊了薛木青的眼睛,她提起裙摆,走到顾珩之身边,也跪了下来,给顾长怀磕了三个头。

      江慎初随着薛木青一起跪了下来:“顾公,生死一诺,此生必践。”说完,他也磕了头。

      缠绵的雨水落到青砖地面上,发出啪嗒的响声。此刻天色将明,风声凌冽,空荡荡的御街仿佛也在呜咽。

      顾珩之、薛木青和江慎初三人扶着顾长怀的灵枢走出皇城,走过汴京熟悉的街道,走过珍膳酒楼,走过大相国寺,走过瓦舍,走过茶坊,走过汴桥,走出汴京城。

      大雨滂沱。

      这一次,没有卖杏花的少女,初开的海棠被雨水无情地打落到地上,胭脂红的花瓣落到泥水里,欲出不得。

      庆历帝罢了一日的朝。

      顾长怀没有做任何水陆道场,直接葬到了城外北山,顾珩之在顾长怀的墓旁搭了一座草棚,日日夜夜住在这里。

      第二日,顾长怀的墓前多了一束杏花。

      顾相公的死讯在第三天传遍了汴京城。钦天监焦虑地发现,顾相公死后,荧惑守心并没有移位。连日阴雨,朝堂上陷入了一片沉默,原来生死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由人变成一抔黄土,只需要片刻功夫。

      更可怕的是,顾相公头七那日,汴京城天降红雨。

      钦天监吓得摔烂了水运浑象仪,他连夜跪到了紫宸殿前,大呼臣无能,求官家降罪。庆历帝站在紫宸殿的房檐下,看着腥红的雨水,一言不发。

      然后,是国子监的学生们集体上书,声讨上柱国泄了春闱的题。很快,上柱国城外的那所□□的别庄被卢昀显带着人抄了,观自在正巧在别庄中,他被捕时神色淡然,干脆的将他知道的上柱国谢斌和魏景韫的事情全部交待出来。

      那一晚,京兆府衙门里有一个被关了很久的女人得到了庆历帝的特赦令,但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份特赦令是观自在向庆历帝换来的。

      所有前尘往事,到今天都一笔勾销。

      江慎初带人去了皇陵,将先帝皇陵被盗那一晚相关人等全部带走,连审了三日,终于拿到了上柱国安排人盗掘皇陵,嫁祸顾相公的口供。

      沈无定带着宋仲舒上了金銮殿,直指当年露华浓背后所倚仗之人,就是上柱国谢斌。也是谢斌当年帮他逃出渝州城,来到汴京的罗刹海市避祸。

      这一切都发生在顾长怀死后的半个月,上柱国被接二连三的事情弄了个猝不及防,等着沈无定带人去抄他家的时候,他还不可置信。

      魏景韫匆匆赶了过来,拉着沈无定的袖子,问:“沈兄,你……你在做什么?”

      沈无定冷冷一笑:“清君侧、除民害。”

      上柱国私库里的财物,比半个国库还要多。庆历帝在紫宸殿气得砸了一方白玉镇纸:“这就是国之柱石?这就是三朝元老?”

      真是好一个国之柱石,好一个三朝元老。

      上柱国被判斩立决。

      魏景韫被罢官,他几乎是落荒而逃,临走前,都不敢再多看一眼汴京城。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学了那么多道理,到最后,成了国之蛀虫,魏景韫到底是愧疚的。

      他终于明白,他不及顾长怀,永远也不及顾长怀。

      随着顾长怀的自尽和上柱国势力的连根拔起,保守党和新党之争也终于到此为止。庆历帝欲追封顾长怀为文正国公,被顾珩之拒绝。江慎初对庆历帝道,不如让玉枝公主去陪着顾珩之罢。庆历帝思量半刻,同意了江慎初的提议。

      一个月后,为安抚民心,庆历帝大赦天下,重开春闱,选贤任能。

      江慎初在京兆尹任上熬了这么多年,终于也入了政事堂,成为新的宰执。

      顾止虽死,而变法犹存。

      沈无定在大局落定后,毅然决然辞去了殿前都指挥使一职。他离去的太过匆忙,连江慎初都还没来得及请他吃一顿酒。有些事情,沈无定耽搁的太久了,现在一刻也等不得了。

      五月初,薛木青带着她的商队下了南洋,顾珩之耐不住玉枝公主的软磨硬泡,终于从顾长怀墓边的草棚里出来,带着玉枝公主跟着薛木青一起出海。

      波澜壮阔的大海能够包容一切苦难,当朝阳从海面上升腾而起时,一切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十余年后,新政落实,吏治清明,四海升平。

      江慎初四十有五那年,向庆历帝上书乞骸骨,辞呈曰:“夫人看腻了汴京风光 ,更嫌弃老臣额上生了皱纹,臣实在惶恐,遥想当年,臣年轻时,何等潇洒风流,如今竟垂垂老矣。

      臣一生为国,到老来,想陪夫人看一看长河落日圆,春水碧于天。尔后史官写史,臣不求留下良臣美名,倒想留下几段与夫人的浪漫情事。

      古来将相东流水,只一个情字,一个义字,经久不衰。臣忝列江家门庭,却不敢忘祖父遗训,慎终如始,不区本心。

      如今盛世太平,臣唯愿渔樵耕读,跋履山川,游荡江湖。

      望陛下恩准,臣江终叩首。

      又:若陛下不恩准,臣回家恐遭夫人家法,臣已色衰爱弛,恳请陛下念在臣这数十年来,兢兢业业、为国为民的份上,给臣一个恩典!江终再叩首,再再叩首,再再再叩首。”

      庆历帝看江慎初这封辞呈,看到最后,竟气得笑了。他召来江终,和颜悦色与这位他最为倚重的宰相道:“江公何须言老,正是风华正茂美相公,江公与夫人多虑了。”

      江慎初听闻此言,面色沉痛,摇摇头:“如何不老?当年臣真正风华正茂的时候,人人见臣都叫的是一句江小郎君。臣打马汴京桥上走,还有满楼红袖招。如今,臣再在汴京桥上走,满楼红袖都躲进了房里,人人见臣,都叫得是一声江公,如何不老,如何不老啊!”

      庆历帝以手握拳半遮住脸,轻轻咳了一声:“这……如今江,江公是国之重器,称谓、待遇自然有所不同。”

      “官家,您莫要安慰臣了,臣如今年老色衰,是时候从政事堂上退下来了,再留下,只是尸位素餐。”

      江慎初从袖子里摸出个手帕,擦着根本就没有的眼泪。

      庆历帝看着江慎初,静默不语。江慎初擦完了他那莫须有的眼泪,抬头看到庆历帝,不好意思一笑:“这是臣的夫人绣的帕子,丑是真的丑,但臣好不容易哄得她给臣绣了块帕子,只能宝贝着。”

      庆历帝实在受不了江慎初,挥挥手让他退下,至于那封辞呈也没还给他,只说容他再考虑考虑。

      江慎初笑容晏晏道了声是,走了几步,忽又回头,收起了笑:“江山辈有人才出,这朝堂不会离了一个江终就不转。官家也无需担忧,江终在一日,江家在一日,就依然是这天下的臣民。”

      “可是江终,你走了,我就再也没有可以相信的人了。”

      龙座上的男人垂下头,一张脸都隐在了阴影里。

      江慎初看着他,嘴角隐隐翘起来一点:“不,官家,你有。你最该相信的人,就是你自己。先皇、顾相、江相、寇老将军,都相信你能治理好这天下,臣也相信。盛世安康,就靠官家了。”

      说完,江慎初转身离开。

      最后,他留给庆历帝的,只是一个略显单薄的背影。这个背影跨过朱漆的门槛,走出金碧辉煌的宫殿。

      殿前日晷还在忠实地记录着时间,整座皇城都浸在夕照之中,石雕的仙鹤羽毛上泛起金光。

      江相公的背影越来越小。

      莫道桑榆晚,梨霞尚满天。

      庆历帝一直在殿中坐到日落,然后召来一个小黄门,让他把江相公的这封辞呈,装到木匣里,然后,呈给江夫人。

      江夫人薛莞拿到信,三两下看完,冷笑一声,只说了四句话。

      江夫人说的第一句话:“他想得美。”

      江夫人说的第二句话:“忝列江家门庭这是句实话。”

      江夫人说的第三句话:“他这是在变着法子说我老呢。”

      江夫人说的第四句话:“终于可以收拾东西离开了。”

      说完,她把这封辞呈又收回到木匣里,小心藏好,谢过小黄门,并请他告诉官家:“江慎初我自会收拾,请官家宽心。”

      江慎初晚间归来,发现薛木青已经收拾把他二人的行李收拾好了:“今日官家派小黄门来过了,想来,是准了你的辞官了。”

      江慎初一笑,走上前轻轻抱住薛木青,在她耳边轻轻说:“好,辛苦夫人了。以后,再也没有政事堂的江相公了。”

      薛木青也轻轻说:“可算是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

      江慎初闭上眼睛,笑了:“以后只有渝州剑侠独孤浪和他的夫人九娘。”

      江慎初和薛木青第二日早上便离开,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

      他们先去城外,给顾长怀扫了墓,然后准备去渝州,看一看当年他们初遇的地方

      顾长怀墓旁,荒草及膝,那些过往荣辱,终究也不会有多少人记得。而光阴无情,如今的江慎初,已比当初的顾长怀,还要年长了。

      顾长怀将永远停留在那个策马风流的时候。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江慎初和薛木青在目前浇了三杯酒,江慎初道:“顾公,如今天下安乐,海晏河清,您看到了吗?”

      清风吹过,像是顾长怀在和他们呢喃低语。

      “江公。”

      江慎初和薛木青抬头,林子后面,庆历帝走出来。昨日听了小黄门的话,他就知道这二人要走了。他想,这二人走之前,一定会来顾长怀墓前。

      “官家。”江慎初和薛木青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

      庆历帝知晓这二人尴尬,道:“江公和夫人不必拘礼,我来送送二位。从此,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江慎初牵住薛木青的手,对庆历帝说:“官家,无论我夫妻二人在哪里,都能感受到您颁布的政令的影响,山高水长,也不是后会无期。兴许哪日夫人又想吃汴京酒楼里的酱猪蹄,我们又回来了呢。”

      庆历帝斟了三杯酒:“敬江公,敬夫人。”

      江慎初和薛木青道:“敬官家。”

      露水沾湿了三人的袍角,日头爬了上来,三人,两人离汴京,一人入汴京,就此作别。

      渝州,薛木青院子里的那棵大枇杷树,已亭亭如盖。

      江慎初和薛木青二人正站在院门外,也不知道几十年过去了这间院落如今主人是谁,不知可否进去叨扰一二。

      他二人正在迟疑,却听闻院里一女声喝道: “沈无定,你又买了坏掉的青菜,你看这上面的虫眼!”

      有男子语音带笑忙哄道:“阿度,你看这枝栀子花,我新摘的,插在你鬓角正好。过来,我替你插。”

      女人嘟囔道:“一把年纪了,还做这些事。”

      男人笑的舒朗:“阿度,你在我心里,永远年轻。”

      江慎初牵手起薛木青的手,他一时情绪激动,抬起手两次才握住,薛木青回握住他的手,捏了捏:“走吧,我们去敲门。”

      “沈无定,有人敲门,你去开一下。”

      沈无定应了声,跑去开门,门外,一男一女,笑的眉眼弯弯。

      “打扰二位,不知道沈郎君还有没有栀子花,我也想,给我夫人鬓角也插一枝。”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7章 河清海晏天下安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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