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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魍魉匣之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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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老大爱烟如命,这是出了名的。
从开始喜欢上旱烟到如今,鹿葵也不知道被烧坏了多少件衣裳,然而就算如此,她也还没改了顺手把烟杆插腰间的习惯。以至于当年只身游历各国时,所经之地总有少女衣裳被窃的传闻。
而如今好歹是一方小妖怪的头目,自然也不用亲自去扒窗户偷衣服,天邪鬼青一闻到烟味儿,便立马从屋角干草堆里扯出一件衣服来,屋里光线昏暗,但还是可见衣裳上张扬的大红色,如同上滚滚燃烧的不知火。
只不过天邪鬼青这么一动作,源博雅自然也自然就注意到了鹿葵衣服上被旱烟烫出来痕迹。
鹿葵接过天邪鬼青递来的衣服,搭在手腕上,斜眼看那个少年武士,道:“你还呆这儿做什么?”
源博雅愣了愣,然后朗声道:“听闻播磨鹿氏后裔现身此地,特来请求一战……”
鹿葵还未等他说完话,便不耐烦地打断:“把你打死了怎么办。”
源博雅:“……”
想来他以前应该没有挑战过会这样回答他的大妖。
他随即自信道:“放心吧,我与大天狗自平安京一路行至此地,还未曾败过。”
鹿葵半眯着眼看他:“你都挑战过谁啊?”
少年一抬下巴,一脸的骄傲“我本是想除尽天下恶鬼,因缘巧合之下先是打败了鸦天狗,随即结实了大天狗,与他结伴同行,一路杀过寄生魂、败过盗墓鬼,后来大天狗说,听闻播磨鹿氏后裔现身播磨英贺浦,所以就跟他一道来了。哦,对了,前段时间还打败了提灯小僧!”
鹿葵:“……”
她现在有些好奇,为什么大妖怪大天狗会跟这个少年武士同行。
“所以!请与我一战!”少年满身朝气,眼中的光几乎化为实体,穿透屋中的黑暗,直直刺向一脸冷漠的鹿葵。
鹿葵木着脸看他,开口:“年轻人,你还不不懂得世道的艰辛。”
只瞬息之间,她已经出现在源博雅的身后,在源博雅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她已经抽出了腰间的烟杆,用还烧着的烟斗,对准了少年武士的臀部。
源博雅:“……”
空气中又是那股奇怪的焦味儿,伴随这股味道的,还有臀部的剧痛。
看着少年的笑脸微微有些僵硬,鹿葵这才朗声笑了起来,她拍了拍源博雅的脑袋,道:“世道的艰辛,这才开始。”
报复当年源氏武士一箭射在她臀部的第一步。
鹿老大小肚鸡肠,这也是出了名的。
待鹿葵换了衣服出来,雨势已经小了许多,扰人的雨水声变得和缓,雨水自瓦片上汇聚成一股一股的水流,自廊檐缕缕不断地流淌而下,隔着窗户纸,可见空中阴翳消了些许,荒凉的庭院中稍微明亮了起来。
她拍着衣衫上的折痕,还未走到廊下,便先听见庭院中迟缓而抵押的“吱嘎”声,看来是大门已经被小妖怪们安了回去。
源博雅靠着移门,盘腿坐在垂帘下,风从垂帘的破洞穿过,发出呜呜的声音,大雨渐歇的傍晚,天色是略带昏暗的白,庭院中原本被雨水压得无精打采的野草沾着水痕,缓缓抬起头来,风一吹,便随着左摇右摆。
鹿葵环抱着双手,走到了源博雅身后,从腰间抽出烟杆,召了火点燃了烟丝,待烟丝飘出青烟之后,抽了一口,又将烟雾从鼻腔中呼出,挑眉道:“换了裤子没?”
源博雅抬头看她,又被她喷了满脸的烟,忍不住咳了几声,然后道:“天邪鬼青说她没有准备男人穿的直贯……”
当时源博雅还问了句:“那么……你们老大的衣服,你是在哪里找的。”
天邪鬼青坦然道:“偷的。”
源博雅一脸认真:“能帮我也偷一条吗?”
天邪鬼青还一巴掌拍在他的肩头娇嗔道:“你好奇怪!为什么要让女孩子去偷男人穿的直贯!”
所以博雅还穿着一条臀部位置被旱烟烫了个洞的直贯。
鹿葵挑着眉笑道:“来来来,站起来,打一架。”
源博雅抽了抽嘴角:“不打!”
鹿葵朗笑几声,眯着眼睛抽了口烟,再将烟雾自鼻腔喷薄而出,她还不太适应这批烟丝的味道,只觉得烟雾经过喉咙和鼻腔之时,带着如同岩浆流淌过的灼热感,之前的烟丝比起来,就像是火山脚下的温泉。而这种粗粝的口感也正好迎合了她的喜好。
“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姬路,跟你同行的妖怪呢?”鹿葵道。
“他还在英贺浦寻找你。”源博雅道,“而我因为受他人所托,来姬路寻找某样东西。”
她呼出一口烟,道:“你年纪不大,出身源氏,你父母怎么会准许你从平安京跑到播磨来?”她笑了声,“即便是源氏的武士,也还是更爱繁华的平安京吧。”
她幼时曾去过平安京,那时正是暮春之季,平安京内各处都开放了樱花,白色的染井吉野樱,红色的寒绯樱,娇小玲珑的垂枝樱,艳丽非凡的松月樱,宽阔而平整的大路两旁几乎被这锦簇花团所围绕。牛车缓缓行进,车辕在铺满樱花的道路上压出浅浅的车辙,戴着市女笠的贵族女子们娇声笑着,孩子们吵吵闹闹要吃花见饼。优雅缓和的十三弦和琴声隐隐飘入耳中,一声声的,听得她尖尖的耳朵不断轻轻颤抖着。
外面的人想进去,而里面的人也不想出来。
鹿葵那时候想着,怪不得就算平安京人满为患,也有许多妖怪喜欢生活在那里。
那里的确是个一个很美丽,让人忘了血腥与死亡的地方。
“我跟他们不同。”源博雅道,他扬起了下巴,“待在平安京每日吟诗唱词多无聊,我要除尽天下大恶。”
“天下大恶?”鹿葵不置可否,然后问,“那么,与你同行的那个妖怪,大天狗呢?”
“他呀……”源博雅歪了歪脑袋,“那是个非常骄傲的妖怪,我初次见他之时,若不是那双翅膀,正要以为他是哪位皇族武士。不过虽然傲慢,却不是蛮不讲理的妖怪,他信奉正义,所以要撕碎一切黑暗之源,给这个世界一个公正平等的秩序。”
鹿葵:“……”
源博雅笑着道:“是不是很伟大?”
鹿葵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是哦,好棒棒哦,我十二三岁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每天跟其他雄鹿打架。
她捏了捏额角,想着平静无波的生活果然是能催生出小孩子的逆反心理的,当年她还小,播磨鹿氏还未被迫流浪时,她每天想的就是战胜那些强壮的小雄鹿,成为族群信仰,带来新的秩序。而后随着族群颠沛流离,那些颠覆现状的想法,也随着一次一次的逃亡,而变得淡薄了起来。
她将烟斗在地板上磕了磕,慢悠悠道:“你还小,人间的正义不需要小孩子来争取。”
源博雅有些不高兴:“我不小了!”他顿了顿,“而且,大天狗也不知道是多少年的妖怪了。”
“还没好好认清这个世界呢,能有多少年。”鹿葵啧了一声,就着剩下的烟丝抽了一口。
源博雅瞥了她一眼:“缺了角的老妖怪。”
鹿葵眯了眯眼睛,呼出烟雾,然后用烧得滚烫的烟斗,对着源博雅的另一半臀部,狠狠地压了下去。
虽然已经不算年轻了,但鹿老大自认还不算是老妖怪。
不诚实的小孩子是该惩罚惩罚的。
待到天色彻底黑了下来,雨才总算是停了,屋外只剩下屋檐上的水珠一滴一滴敲在回廊的地板上的声音,一开始还有些急,后来渐渐缓了下来,想必屋顶上的水也剩的不多了。
小妖怪们在屋檐梁上系上了小小的灯笼,风吹得那灯笼慢悠悠晃动着,连同里面的蜡烛也战战兢兢地跳动着。
鹿葵见雨停了,便想连夜赶回英贺浦,她用天邪鬼青新缝的布袋装满了烟丝,在手中掂了掂分量,然后系在了腰间。
天邪鬼青双手握住门口那脏兮兮的木架子,看了看天色,欣喜地说:“看来明天不会下雨了,鹿老大可以去海边吹吹风。”
“下了好几天的雨,那风都是腥的,有什么好吹的。”鹿葵没好气地说,她拍了拍腰间的烟杆以及装了烟丝的布袋,正准备跨出房门时,看了一眼屁/股紧贴地面的源博雅,挑了挑眉,“怎么,你不走?堂堂源氏武士还打算赖在小妖怪的地盘不成?”
源博雅愤愤地看了她一眼,脸转向了一边,哼了一声。
一看源博雅这样儿,鹿葵就觉得开心,不过她开心也不表现在脸上,只是扯了扯嘴角,便一把掀开那破旧的竹制垂帘,一脚跨出了屋子。
夜空中一片漆黑,既无月亮,也无繁星,只有几丝冷风吹得她颊边发丝轻轻擦过耳垂,也不知道天邪鬼青从哪儿看出明天不会下雨了。
不过……
她眯了眯眼,天边一阵阵红光,像是渗入墨池中的血一般染得整个天幕都泛着那抹红色,她自言自语道:“那边好像起火了。”
她话音刚落,便听见身后“扑通”一声,她回过头去,只见源博雅一把掀开了垂帘,从屋内跑了出来,只看那红光一眼,便惊讶道:“那边是百姓的聚居地!”说着,也不管自己直贯臀部的两个洞,背着弓箭,便从回廊上翻身而下,朝着那处奔去。
鹿葵想提醒他救火用不着背弓箭,但那个少年也不知道是不是跟大天狗混久了,一阵风儿似的,已经从她视野中消失了。
赤舌捧着她的蓑衣站在她身侧,问道:“鹿老大,咱们过去吗?”
“过去干啥?”鹿葵懒洋洋说道,“回英贺浦吧。”
她回过头,看着欲言又止的赤舌,笑道:“你们不是最讨厌人类吗?”
赤舌低下了头。
鹿葵从他手中取过蓑衣,披在肩上,摆了摆手,道:“我自己回英贺浦就可以了,你留下来吧。”她拍了拍赤舌光溜溜的头,“我知道你喜欢姬路城。”
也喜欢姬路城的人。
鹿葵将斗笠的带子紧紧系在了下巴上,把斗笠前沿拉得更低,将她的眼睛遮在了一片阴影之中。
姬路城的人们被大雨之后的一场离奇大火扰了清梦,大路上满是匆匆来去的人,既有提着水桶的,也有呼喊着帮手,还有此起彼伏的哭喊声,还未干透的路面被踩出一片泥泞,显得混乱而忙碌,没谁注意到这个在雨停之后用斗笠和蓑衣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人。
鹿葵在着了火的那片民居前方站了片刻,便转身离开了。
她从来都不喜欢人类,这场火虽让她有些唏嘘,却无法说服她去帮助那些仍在火中挣扎的人。
她也不承认自己冷血。
只不过她的热血,早就与族群一起,被埋在了异国他乡的黄土之中。
她叹了口气,走了几步,正与一人擦肩而过。
虽然周围一片喧闹,但她却捕捉到了身边那人极为细微的风声,她微微侧过脸,身旁的人也回过了头,斗笠遮挡住了她的视线,但她仍与那人斗笠下的碧蓝色眼睛对上了视线。
那是比晴空下的濑户内海更加剔透的颜色。
大天狗。
而下一刻,她的腰间忽然暴起一阵火光,她立马回神低头看去,却见她腰间系着的装着烟丝的小布袋,已经自行燃烧起来,她一把将烧成一个小火球的布袋扔到了一边,还未细想,一股如同岩浆般滚烫的液体已经顺着食管,涌出她的喉咙。
她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而那口血在洒在地面的同时,化为了一团火焰。
她看着泥泞的地上的两团火焰,愣了愣,忽然想起了那间堆满了烟丝的屋子。
以及烟丝中埋着的,“邪恶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