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严父教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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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艳阳高升，暖风徐来。
此时，玖千羽正坐在春华宫外殿的案几旁。发上束着黄金九龙冠，冲天的龙尾随着和风的吹拂，缓缓扬起又慢慢落下，若有若无的起伏，来回摇曳在云鬓间。冠后配着两根正黄色的飘带，一直垂在堆着百翟边纹的杏黄色卷龙衣裾上。风髻雾鬓的春飞雪陪在他的身旁，缀有祥凤腾云纹路的杏红色袖子下露出十只春葱的细指正漫不经心地绞着一方极素雅帕子。
更漏里的刻度从隅中一路走过，步入了日中。
有内侍跑来禀报：“禀大王，太子殿下已行至春华苑的苑门外。”
玖千羽点了点头，跟春飞雪交换了一个眼神，开口道：“传膳吧！”
“是！”内侍忙领旨退下殿去。
须臾，清秀俊雅的玖阙天走进春华殿内，行跪拜大礼：“儿臣玖阙天，给父王、母后请安！”话语舒缓有度，只是处在变声期的音质略略艰涩，像砂纸在打磨瓷器一般，让人稍感不适。他抬起头来，面容白净，一双仿若墨色染就的卧蚕眉下，如星辰般璀璨的眼眸里闪烁着孩童所特有的明澈，潋滟流转间，泄露了隐藏在眼底深处的敏感。
“天儿来了啊，起来吧！准备用膳了。”词句间，玖千羽舐犊深情，溢于言表。
“是。”玖阙天中规中矩地站了起来，向前稳稳地迈了几步，走到案几的下首边，坐下。
待他落座后，内侍宫女十七人，青衣锦饰，鱼贯而入。
先是走在最前头的三人跪在案几边，手里端着盛满了水的金漆小盆，盆边搭着小小的金色绸缎。他们将手里的物什高举过头，服侍玖千羽等三人净手。而后有条不紊地退下。再是随后的三人也跪倒在案几边，将端着金托盘高举过顶。托盘上，最左边放着一个散发着薄荷的香气的小金杯，旁边有一个空置着的大金杯，还有一段金帛平放在托盘的最右边。玖千羽率先拿起小金杯，含了口薄荷水，漱了漱口，又把水吐进了大金杯里，拿起金帛擦拭嘴角的水滴。春飞雪和玖阙天随后也漱净了口齿。
最后的八人上前，七人手里捧着光泽熠熠的银盘或银盆，一人拿着装有三副银碗筷的托盘。他们都垂着首，将东西了无声息地放置在案几上。
四道冷菜，四道热菜，两色清粥，极为简朴。
玖千羽拿起面前的银筷，和煦地笑了：“一家人坐着吃饭，真是其乐融融啊！你们也吃吧！”
话虽如此，但是宫廷的繁文缛节让好好的一顿阖家欢聚的午餐，没了应有的温馨蜜意与天伦之乐。
在内侍撤下残肴剩羹时，玖千羽盯向一盘仅剩下几片的酱香牛肉，站了起来：“传寡人口谕，从即日起，太子不得再食用酱香牛肉这道菜肴。”
“父王！”玖阙天也赶忙站了起来，恍惚的望着玖千羽，惴惴不安地轻唤他。
“怎么？不满吗？”玖千羽平静地反问道。
坐在一旁的春飞雪嗅出了玖千羽话语里的愠怒，轻扯他的袖子。
“不敢！儿臣只是不知……不知……”在玖千羽犀利的目光注视下，玖阙天再也说不下去了。
“说啊！怎么不说下去了？”众人面前，玖阙天的顶撞让玖千羽颇为恼火，他卷起长袖，借力使力，甩开了春飞雪的手，冷冷地讥讽道，“你是想说‘不知何错之有’吧？”
“儿臣……儿臣……”玖阙天小小的身子开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宝蓝色的两头龙纹上袍也随之不停地瑟瑟抖动，好似一望无垠的海面上翻腾起成片的波涛。
“来人！”玖千羽一字一句道：“把寡人的宗法刑具拿上来！”
“陛下！”春飞雪面色惨白地跪在地上，使尽平生之力，抱紧玖千羽的双腿。殿内的内侍们看到这般情景，立在原地，不知究竟如何是好。
“难道说寡人是在这儿搬景道故吗？去！给寡人拿宗法刑具来！”玖千羽声色俱厉，发间龙尾剧烈摇摆、闪耀金光，似是在狂风暴雨中劈裂茫茫天地的闪电。
内侍们应声哗哗啦啦全部跪倒，哆嗦成一团，口里哀哀低呼：“陛下三思！”
“陛下！求您，不要啊！”已是蝉露秋枝的春飞雪苦苦哀求着玖千羽，声音悲切婉转。
“放手！”玖千羽拨开春飞雪的双手，大声斥责，“真是慈母多败儿！”
因为他过于用力，春飞雪重心不稳，趴伏在地上。乌黑的云鬓，遮云蔽日般松散开来，浮金珠翠委于一地。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急急地跪行几步，又去捉玖千羽的双腿：“不要！陛下！”
玖千羽先前疾走几步，闪开春飞雪揪他下裾的双手，缀满纹饰的衣角扫过她额前。兔起鹘落间，他一伸脚，用力地踹向傻站在原地玖阙天。只不过十二岁的孩子，来不及吭一声，立刻飞了出去。迎着大殿内飘舞的重帏薄纱，和着光线下扬起的细微尘埃，玖阙天斜摔在墙壁上，被坚实的宫墙一挡，又弹回了几尺，五体着地，一动不动。
血，从玖阙天皂色的下裳里蜿蜒而出，汇成一弯涓涓溪流，如同大朵的朱红杜鹃，热烈地展颜开放在春风的醉醺中。那灼灼夺目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地生生燃烧进春飞雪的眼睛里，铺天盖地碾碎了她一颗深笃的慈母心。
“天儿！”还跪在地上的春飞雪肝胆寸裂，连站立的气力都损失殆尽了，以膝为足，几乎爬着来到玖阙天毫无生气的身旁，死死地搂住自己心爱的儿子，光润如瓷的手指沾满了沥沥血浆。
“哼！”难掩满目失望的玖千羽怫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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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晚时分，消了气的玖千羽摆驾储宁宫。
储宁宫就是人们俗称的东宫，玖国太子居住之地。
走到储宁宫门口的玖千羽一摆手，挥退了殿内殿外的闲杂人等，只身步入内殿。
绕过南海珊瑚制成的屏风，还未曾步入寝室，就隐隐地听到里面传出的呜咽哭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玖千羽轻拧眉头，推开房门，一眼望见头发散乱，双眼红肿，红粉青蛾间多了几分憔悴的春飞雪。她正坐在垂有十二色缨络的床边，抱着玖阙天动也不动的身子抽抽泣泣。不绝如缕的哭声听在他这个为人父亲的耳朵里，心中不免也生出些许酸涩来。
“雪儿，别哭了，好吗？”他将手轻轻搭在春飞雪纤弱的肩头，柔声安慰道。
“陛下，您好狠的心啊！”听见玖千羽的声音，春飞雪身子一僵，看也不看他，只是一耸肩头，抖掉了按在肩上的手。
“咳！”玖千羽俯身看向仰卧床上面容惨淡的玖阙天，被抖掉的手只好顺势前伸，摸了摸儿子冰冷的额头，“你可知‘玉不琢不成器’这个道理啊？”
“可是……可是……”春飞雪凝结在眼眶里的泪水，再次滑落下来，“天儿，只有十二岁啊！您怎么这样狠心待他啊？”
“寡人很快便要亲征零国。天儿虽年纪尚小，却要以柔弱之肩挑起日月，背负星辰。他不仅仅是我们膝下娇宠的儿子，也是整个大玖王朝明日的希望和未来的曙光。这么浅显的道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玖千羽怆然叹息道。
春飞雪还要继续说下去，玖阙天浓密的羽睫微微颤动了几下，旋即张开了闭合的眼睑：
“母后！”他伸出小小的手儿拉扯母亲的衣袖，声音犹如蚊呐。
“天儿！你醒了！”春飞雪惊喜地一把握紧了玖阙天的手，“我的儿啊！你总算醒过来了！吓死母后了！”
玖阙天张口刚要说些什么，眼角的余光扫到玖千羽，本能地朝香洁的织锦衾被内缩了缩。
春飞雪察觉到了玖阙天的害怕，眼泪扑簌簌地又落了下来：“是母后无能，不能保护天儿。都怨母后无能啊！”
感到头疼的玖千羽伸手按住正在痉挛的额角：“雪儿，你别哭了。寡人有些话要单独对天儿说。”
“不行！”春飞雪反应迅捷地张开双臂。肥大的衣袖如彩蝶的翅膀，遮挡住了躺在床上惊慌失措的玖阙天。
“雪儿！寡人不会再伤害天儿了。这样吧，倘若你不放心，就待在外殿。”玖千羽放下抵额的手，妥协道。
“那……好吧……”毕竟是君王之命，不可违抗。略有迟疑的春飞雪只好泪眼婆娑地转过身子，又抱了抱玖阙天，让他安心。这才慢慢退出寝室，带上房门，坐在外殿，静候消息。
玖千羽目送春飞雪走出寝室以后，坐在床边，拉起玖阙天的手，温和地问道：“天儿，告诉父王，你的志向是什么？”
“志向……”玖阙天望着近在咫尺的父亲，床边纱绢里的烛光似亮非亮，忽明忽暗地投射在父亲平素冷峻的眼睛里，反射出往日所不曾流露的孤独。那种无法言说的孤独从很深远的地方而来，凌驾于众人之上，是类似于昆仑山巅终年不化的冰雪，深深地封冻在玖千羽风华正茂的灵魂里。他突然有些理解父亲难以言说的苦衷，却又不甚明了，只好强打精神道：“儿臣的志向是要天下太平、万国来朝。”虽使劲力气，音线仍然飘虚不定，中气不足。
“天下太平……”玖千羽略微沉吟了一下，又问：“你可知父王今日为何惩罚你吗？”
“父王是不想儿臣受到伤害。您的苦心，儿臣明白。只是儿臣一时不察，太过大意，请父王见谅！”玖阙天字字恳切地说道。
“你啊，终归还小。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寡人每一餐仅设八道菜肴，两色主食，不是因为世人所称颂的那样，寡人多么廉洁勤俭。而是菜少，每样均食，便可裹腹。菜色繁杂，反而吃不过来。你夹过几箸菜，那些机灵的内侍们记得可清楚了。这样就给了别有用心之人以可趁之机。这机会可分两点：其一，一些奸佞小人投你所好，上形下效，如法炮制，久而久之，用这些专擅贪恋之物侵蚀你，让你失去了作为君王的准则。其二，身为君王，无上王权之下，人人觊觎，致使一些穷凶极恶之徒企图加害于你。而这口食恰恰尤应注意！”玖千羽面色和缓了下来，捏着儿子的小手，心中免不了儿女情长。
“父王心思缜密，儿臣不及万一！”对于父亲的一番话语，玖阙天不由得赞服道。
“做君王者，首先要成为绝世智者，才能不被他人所操控。何为王道？就是要比别人站得更高，看得更远，着眼大局，一切以社稷为重！寡人此次亲征零国，十二岁的你便要挑起监护大玖王朝的重大使命。莫说是这满朝文武、大小臣工，就连平头百姓、市井小民也会疑虑重重、焦灼不安。但，你是寡人的儿子，寡人信你！你更要信你自己！你方才说，你的志向是天下盛世太平。太平盛世的定义是家给人足，安生乐业。好，不愧是寡人的儿子，年纪轻轻，志向无巅！你这么说，深慰寡人之心。旁人说寡人暴虐成性也好，穷兵黩武也罢。这些对于寡人来说，都不重要。寡人活在这世上一天，就是为了平天下，为达志愿，不惜一切！而你要记得自己今天所说的话——你要治天下。人们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①’，经历战争之后，民要休养生息，邦国才可富足，我大玖朝的根基便可永固！”一番训诫的话语，玖千羽说出了睥睨天下的气势和霸气。
“谢父王的谆谆教诲！”说道兴致之处，玖阙天想要扬起身子，起到一半，却又力不从心地倒在床上。不小心碰到伤处，强咬牙关，极低地闷哼了一声。
“不要拘礼，你身子还疼吗？”玖千羽从怀里掏出一方金丝银线钩织的汗巾，为儿子拭去额际冒出的冷汗。
“儿臣不疼！”玖阙天敏锐的洞察力，早已超出了所有同龄孩子应有的范畴。他凝睇着脉脉温情的父亲，似乎是想把这一刻永久地镌刻在他漫长一生的记忆里。很多年后，当他再忆起此刻，情景历历在目，话语犹在耳畔。逝者如斯，物是人非，饶是他饱经沧桑，通晓世事，也忍不住泪落满襟。
“寡人知道你有一颗拳拳赤子之心，你这是怕寡人担心忧虑。其实怎么可能不疼呢？骨肉至亲，看你受苦，寡人又何尝不心痛呢？今日之事，寡人的确太过心浮气躁，但也是出于对你寄予着殷切的厚望，所以才会恨铁不成钢！你看过铁匠冶铁吗？你见过石匠雕像吗？千锤百炼方可成器，万剐千刀终以成佛。痛苦可以将你锻造地更加坚强，反思能够把你填充地更加完整！父王的一番苦心，你一定要明白啊！”玖千羽抚摸着儿子的脸颊，苦口婆心地说道。
“儿臣明白！”身为儿子的玖阙天眸中也蒙上了一层水雾。一句明白蕴含了几多委屈，几多心酸，几多无奈。
沉默良久，再开口时，玖千羽清明寂冷的眼神里多了份说不清、道不明，纠结不清的羁绊：“天儿，父王此去，吉凶难料。寡人明日就会下旨，由你监国，右丞姜玥隐和驸马太尉紫麈尘共同辅佐朝纲。一切事物你都要跟你母后商议，切不可擅自做主。时时刻刻都要牢记，你手中掌握着整个王朝的命脉。还有一份遗诏……”
“父王洪福齐天，寿与天齐……”玖阙天仓惶地打断父亲的言语，因为太过激动，本来毫无血色的面颊上，添加了几抹明艳的绯色。
“天儿！”玖千羽打断了玖阙天的言语，心平气和地说道，“自古以来，哪里有万古长存、天地同寿的君王啊？寡人终会一死的。此次生死未卜，寡人将遗诏放在翔龙宫南阁的机关里，赐予你母后的龙凤佩是密钥。”
“就是母后贴身挂在胸口的那枚玉佩？”
“对！那是寡人在你出生之时，就交付于她的，恐怕有个万一，你就是寡人唯一的延续。”玖千羽低沉的声音回荡在寝室内，久久挥散不去，尘世万物都为之恸容。
秦皇扫六合，虎视何雄哉。②?
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
十日后，玖千羽力排众议，率军百万，以大将军莫溢为先锋，战旗猎猎，烽烟滚滚，水陆并进，挺进零国边疆，直捣都城婉菱。
太子玖阙天监国，暂住翔龙宫南阁。
王后春飞雪垂帘听政。
===============================本章完结========================================
①原诗全文：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候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此诗是晚唐曹松(九0二年左右)字梦徽，其所著之“已亥岁”诗。
话说已亥年(西元八七九)亦即唐僖宗干府六年冬，黄巢之乱起。乱贼镇服了湖北、湖南一带，又乘胜于翌年取洛阳、破潼关，陷长安。其诗旨在慨叹：兵乱之际，立下丰功伟业者，在其身后，却有无数人牺牲了。因此，劝其勿再与封候野心。原诗以“凭”代“劝”。
②原诗是一首咏史诗。出自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之三。
这几句是赞扬秦始皇的雄才大略和统一业绩——秦始皇声威赫赫，雄姿勃勃，扫空“六合”，平定四海。拔剑一挥，寰宇大定，天下诸侯皆臣服于秦。他有天才般的英明果断，才能与谋略驾于群才之上。诗句将这位千古一帝的高大威武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扫”、“雄”、“决”、“驾”等字及“明断”、“大略”等词都用得恰如其分，很有分量，非常精确，富有勃勃生气，赞扬了秦始皇统一六国的盖世功绩。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严父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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