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斯帕达行谊》胡宥山

32、第 32 章

　　三十二

　　女奴的主人说道：“我如何能够放弃？终此一生，我在寻找一名出身高贵、容貌姣好、才智超群的女子，从此与她相守，形影不离，好似灵魂的完整，是一个无比的圆。如今您告诉我，她正是那样一位姑娘：她是国王的后裔，她有花月的容颜，她能说会道，聪敏过人，她是我曾以为不可能得到的梦想。我如何能把完整的灵魂，割舍一半给您，只因为您说，这位姑娘愿回到父母身边？我的灵魂会痛，我的生命将从此消失。”
　　富翁道：“一个才思敏捷的人，可能不是另一人的知己；一个人面对着知己，可能不会激起爱恋；相互爱恋的人，可能不适宜共同生活：这是人人都应该懂得的道理。您又如何能说，因为这位女子盖世无双，所以她最适宜成为您的妻子？”
　　女奴主人道：“有谁活着，不在拼命获取最好的东西？有谁看见了金杯，还会选择摆在一边的铜盘？我梦想这样一位女子，我得到这样一位女子，我要留住这样一位女子。”
　　富翁道：“金杯堪能塞下一颗石榴，而铜盘能盛十二串葡萄，人们选择最好的，不是因为这样东西价值最高，而是因为它最能满足需求。把高贵的灵魂锁在悲伤里，高贵会凋零，任泪水侵蚀敏捷的思维，敏捷会变痴傻。您以为留住了最好的，其实您为两个人选择了不幸。”
　　女奴主人道：“我俩的幸与不幸，不是由您定义，她会悲伤还是快乐，全看天意。她如能忍耐，将在合适的时候感受到幸福，成为最快乐的人。而我失去了她，从此不会再有幸福和快乐。”
　　富翁道：“一个人因为另一个人感到快乐，因为在很多时候能与这个人达到心灵的契合。衣饰美化容貌，知识武装头脑，心灵的形态最难捉摸，您没有经过慎重考察，就为自己定下不幸的标准。”
　　女奴主人道：“您认为我应该如何做？”
　　富翁道：“您跟她谈一谈吧。”
　　女奴主人就走到画像前，问女奴有什么要说的。
　　女奴道：“感谢您一向善待我，然而取代我的父母，这件事您办不到。”
　　女奴主人道：“我能够给您拥有丈夫的幸福，而您在父母身上找寻不到。”
　　女奴道：“我知道拥有丈夫的幸福，我曾有过体会，如今我只渴求拥有父母的幸福。”
　　女奴主人默想一阵，说道：“凭安拉发誓，您我就来比试一场，您若能胜过我，一切将如您所愿。”
　　女奴道：“好的。”
　　于是，女奴主人请来城中很有名望、不会出错的人，请他们做个见证，使这场比试的结果符合情理。
　　女奴主人首先说道：“神是唯一的非受生者，唯一的永恒者，唯一的无始者，唯一的真实，唯一的不朽，唯一的善，唯一的权能。”
　　女奴接道：“一日之中分白天和夜晚，一年之中分旱时和雨时，事物的存在分有和无，属性分阴和阳，世间有生死之别，天堂同地狱相对，受生者有信神和不信神。”
　　女奴主人道：“一个季节有三个月，一个家庭有三代人，人生分三个阶段，水有三种形态，这个传说将有三种版本，咒语讲三遍生效，智者开口前先思考三次。”
　　女奴接道：“方位有四个，季节有四种，吠陀经书有四部，福音书的作者有四位，四位法官的见证最有效力，飞鸟之上有日月星辰四种天体，天堂有四条河流。”
　　女奴主人道：“星星有五种光芒，人有五种感官，制作书本有五道工序，谷物有五种外貌，水酒油醋蜂蜜是五种液体，最初的比丘有五位，厄斯帕达行谊有五部分。”
　　女奴接道：“蚂蚁有六条腿，蜂巢有六道边，百合花有六瓣，味道有六种，笛子有六个孔，大卫星有六只角，□□有六大信仰。”
　　女奴主人道：“七是神圣的数字，七焰的火最有威力，行星有日月火水木金土七个，音阶有七重，彩虹有七种颜色，宫殿有七重城墙，灵魂有七重堡垒。”
　　女奴道：“东方是太阳的起点，南方是亡者的途路，西方是世界的终极，北方是星辰的归宿；秋季普降浓雾和雨露，冬季铺展阴云和烈日，春季盛开鲜花和霜雪，夏季弥漫艳阳和酷旱。我还要说，一年只有两个月，青草是翠绿的。”
　　女奴主人说道：“祖先教导，女人不是欠缺智力，就是欠缺情感，我认为很对，因为凭借知识的力量，我竟无法打动这个女人的心。”
　　女奴说道：“您讲的话没有道理。对于一个不爱您的男人，您用一百场辩论胜过他，他也不会变得爱您，这不是欠缺情感而致，而是他不能从您身上得到喜悦。但您不会责备这个男人，却来责备我。您们很擅长做自相矛盾的事，为了把女人牢牢握在手中。”
　　女奴主人道：“爱男子是女子的天性，爱女子是男子的天性，一个男子不会爱我，我认为没有什么好责备的。一个女子，眼见痴情人为她付出所有，却还不动心，这有违天理。”
　　女奴道：“男子拒绝女子的追求，您们说他意志坚定，女子拒绝男子的追求，您们说她冷酷无情。您是不是要说，这是因为女子的意志天生弱于男子，如果一个女子的情感竟没能被男子屈服，就表示她其实没有情感可屈服？我告诉您，女人的生产就是□□的割裂，如同男人在战场上丢失肢体，而您们忽视女人的痛楚，只赞扬士兵的伟大。我还要告诉您，女子深藏于家中，如同男子囚禁于监牢，没有多少女子因此失智，男子却十有九疯。”
　　女奴主人道：“这是因为女子天生宜于家室，而男子有闯荡天地的本能。您不要再驳斥我了，女子的欢乐依靠男子给予，您不要从我身上寻求痛苦。再说，您独自离家多时，将凭什么身份再见家人？有谁可为您的贞洁做保证？有哪个男人知道了，还愿意做您的丈夫？您只能成为我的妻子，才有合理的身份拜见父母，我能保护您与家族的名誉。”
　　女奴道：“当人们攻击女人的贞节，其实是无计可施的表现。请告诉我，您能如何保全我的名誉？您打算编造故事，把我成为奴隶以前的经历掩盖过去吗？当家里出现不诚实的人时，同样没有名誉可谈。您的计划漏洞百出。”
　　听她把自己拆穿，女奴主人起初怒不可遏。片刻之后，他冷静下来，面如死灰，说道：“安拉肯定已经安排让您从这里离开，因为这场辩论不会有别的结果，只有您离开我。假如您在我身边，我就是使用武力手段，也要挽留您。而您好似早有预见，从一开始就躲在世界之外，叫任何人都不能触碰，除非您按照自己的心愿，出现在我鞭长莫及的地方。您难道如此厌弃我？我竟无论如何不能取得您的信任？我找不到坚持的意义，看不见幸福的希望。我也将弃绝您。人们将会说，这个故事没有爱情的胜利，只有个人的胜利。”
　　他讲完这番话，即召来四位法官，请他们作证，解除公主的奴籍。公主如愿回到父母身边。因此一场闹剧就这样终结。
　　乞丐久久思索这些问题，不能平静，就走到花园中，请富翁为自己解答。
　　富翁听完，微笑道：“有勇敢的男人，也有愚蠢的男人，有聪明的女人，也有懦弱的女人，人的心性岂因性别而区分呢？若喜欢坚毅的品质，难道会因为它出现在女性身上，而变得惹人厌恶吗？如果善良温柔的品质由一位男子展现，难道会因此被视为邪恶的化身吗？金子掉落污泥里，仍然放出光芒，引得人们竞相捡拾。在评判一个人时，性别根本不足为道。一个人愿意与另一个人在一起，是发现对方身上有自己看重的品质。只有当问题涉及繁衍后代时，人们才应该把性别纳入考量。”
　　乞丐不禁问道：“主人啊，这世上会有什么爱情，不看重后代的繁衍呢？”
　　富翁并没有答话，只是笑看他。
　　乞丐一时有些羞赧，低声道：“人对神的爱，父母对孩子的爱，以及同性之间的爱。”
　　富翁点头道：“正是如此。”
　　过了片刻，乞丐问道：“主人啊，那么，您在我身上找到什么品质呢？”
　　富翁在慎重考虑之后，回答道：“我认为您很坦率，没有故作姿态的虚伪。”
　　乞丐闻言，热烈地瞧住富翁道：“这是您寻找的品质吗？”
　　富翁对他颔首道：“是的，它是其中之一，我认为从如今的世道看，它非常珍贵。”
　　听见这样的话，乞丐由衷感到一种喜悦，仿佛世界因此变得开阔，仿佛背后托着一只手，助他坚定地奔向前方。
　　他不假思索道：“主人啊！我离不开您，让我永远追随您吧！就像向日葵追随太阳，我希望永远沐浴您的光辉。主人啊，您一定得答应我，因为您曾给我带着期限的承诺，但我把它当作永远在发生，因为正如为着活命，地上一切动与不动之物，都无法弃绝南绕而行的太阳尊者，我也绝不可能说出要求您离开的话。”
　　富翁闻言点头道：“是啊，这承诺是真实的。我常常受自己言语的束缚，因此很熟悉它的力量，我清楚地感到，它正绊住我的手脚，而我不认为这是拖累。但是朋友啊，您千万不要大意。如同我熟悉誓言的力量，我也熟悉命运变故的征兆。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对您的誓言很快就会为您所打破，您要警惕！您要对接近您的人多加留意，观察他们的言行，揣测背后的深意，不要说出会让自己后悔的话，这样我的誓言才会如您所愿地持久。”
　　乞丐说道：“好的。”
　　富翁又道：“明天，上您的澡堂去吧。有一个人，我想让您见一见。”
　　乞丐道：“遵命。”
　　这样，到了第二日，乞丐在最合适的时候来到澡堂，由新来的女奴为他服务。
　　这位女奴容颜娇艳，全身没有一处地方不好看，性情温柔可人，因此别的女奴同她说话，都喜欢搂着她，亲着她，别的男奴瞧她，眼神也是热烈的。
　　在人群之中，女奴望了乞丐一眼，就离开她的同伴，走到乞丐身边，向他问安。这位让人无法拒绝的美女，立即俘获乞丐的心，让他全身中箭，疼痛难忍。
　　女奴道：“老爷啊，您为什么这样看住我？难道您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乞丐忙道：“没有这样的事，眼如莲花的美女啊！您美丽吉祥，我的心很爱您。您到我身边来吧。接下来我该怎么做，请您告诉我。”
　　女奴就让乞丐枕在自己大腿上，拿两只纤纤玉手为他推拿。她的气息甜美芬芳，闻之有如走入一片莲池，她的手指轻轻摸着乞丐的耳朵，使乞丐的心被柔情蜜意充满，纵使紧闭着嘴，他仍在心中高声赞美。
　　就在乞丐浑然忘我，不知身在何处时，耳朵上传来一种揪心的疼痛，令胸口郁瘪，呼吸骤停，血液倒流，仿佛死去。
　　好不容易捱过这一阵，乞丐急忙张口求女奴轻一点。
　　女奴却不听他的，依然手上使力，痛得乞丐死去活来，连声叫唤道：“哎哟，哎哟！您这个淘气鬼！”
　　女奴听见，就停下动作，俯身瞪住他道：“好冤枉啊！他四处沾花惹草，却说我淘气。”她的一双石榴般丰满的胸脯，正好压在乞丐头上。
　　感觉这种甜蜜的负担，乞丐的怨气立即烟消云散，心中只余下一片柔情，嘴上就求饶，只是他还未讲完，又哎呀哎呀地开始叫痛，唯有吟道：
　　问一声美丽金娘子啊，
　　可怜可怜我吧！
　　不要捉弄为您痴情之人，
　　因他的心早被爱火炙伤。
　　又问一声金娘子啊，
　　怜悯怜悯我吧！
　　我全身已插满爱神的箭，
　　不要再用思念加重我的痛苦。
　　再问一声金娘子啊，
　　爱怜爱怜我吧！
　　为我唉声叹气，
　　至少装个动心的样子。
　　月神在山头拥抱沉睡情人时，
　　请允许我也依偎在您怀里。
　　女奴咯咯发笑，伸手捏住乞丐的脸，说道：“现在我们来评评，到底谁更淘气些吧。您是不是见了哪个姑娘，都同她讲月神的故事呢？”
　　乞丐连忙握住她的手道：“没有的事，我的喜悦啊！仿佛世上只有您，让我吟那种诗。”
　　女奴笑骂他几句，就不再说话。
　　见此，乞丐吟道：
　　我求玉口一言，
　　请说：情郎啊，好吧！
　　双眼既然含情脉脉，
　　为何心中有话，嘴上无言？
　　我已为您被爱情俘虏，
　　有情人谁的心潮不翻涌？
　　只怕我的风浪比您高，
　　我的忧愁比您深。
　　如果没有见到您，
　　大海本来是平静的。
　　女奴吟道：
　　我奉劝世人：
　　风能自由驰骋，
　　往向往而去，
　　人千万别随意动心，
　　往所爱而追。
　　皆因爱神一旦住下，
　　除非历经痛苦，
　　否则不会离去。
　　乞丐吟道：
　　理智如水，
　　热情似火。
　　情欲是一座高山，
　　非相携不能翻越。
　　我已向您招手，
　　请不要假装看不见。
　　我知道如同月亮追随太阳，
　　您靠向我身边。
　　女奴笑了笑，吟道：
　　我求心拒绝您，
　　心却道不忍。
　　死神是时间，
　　时间是焚烧一切的火。
　　欢愉皆短暂，
　　苦痛亦不会久长。
　　乞丐拉住女奴的手说道：“要怎样您才会答应我？”
　　女奴吟道：
　　触碰这活跃生命，
　　从死灰之中脱离，
　　我早已嚎啕大哭，
　　跌入他怀里。
　　纵使陪伴身边，
　　远近就在眼前，
　　不由窦疑又生，
　　他的爱是否早已消弭？
　　乞丐道：“女郎啊，您想说什么？”
　　女奴叹一口气，又吟道：
　　他原来热衷追逐爱情游戏，
　　我心中又喜又气。
　　喜他总靠我身边，
　　气他来回奔忙，
　　不思背后深意。
　　乞丐纳闷道：“智者啊，求您大发慈悲，不要同我打谜语了吧。随便您对我有什么要求，我没有不答应的。”
　　女奴就道：“那么请您告诉我，我是谁。”
　　乞丐立即道：“您是眼如莲花的美人，身如闪电的女郎。您是天上的明月，花中之玫瑰。您是糖里的蜜，水里的酒。您是光中之光，鸟中之灵。您是我的喜悦，我的生命！”
　　女奴笑道：“您的生命有好多个，我又是其中的哪一个呢？”
　　乞丐立即感到羞赧，低声吟道：
　　我求爱神怜悯，
　　别再折磨我的心。
　　我只是弓上劲射的箭，
　　去向不由我掌执。
　　女奴垂泪道：“我把真相含在嘴里，正因如此，正因如此啊！”
　　乞丐忙掏出丝帕，为她擦拭眼泪，他自己也对这种行为感到十分不解。
　　女奴接过帕子，笑道：“好了，我终于拿回自己的东西，但愿它似玫瑰水，能救醒昏死的人，唤起沉睡的精神。”
　　她的话音刚落，丝帕就散发花的清香。
　　乞丐叫道：“我的天啊！您在做什么？这件宝贝，甚至不归我所有，您用的什么法子，改变了它的面貌？”他又急又怒，要把丝帕夺过来。
　　女奴向后一躲，说道：“醒醒吧，昏睡的人啊，我是它的主人。”
　　乞丐仿佛没有听见，口中骂道：“该死！您是个骗子，女巫，强盗！您这样做有什么目的？我一无所有，已为爱情奉献全部，您从我这里什么都得不到。”
　　女奴道：“唉，傻瓜啊！唉，盲目之人啊！您心灵的双眼比您脸上的敏锐，您多次不费吹灰之力，轻易就把我找到，那时我还惶惶惑惑，徘徊不已。如今，我已做下决定，您却认不出我来了。”
　　这番话在乞丐心中引起一种混乱，他的精神更加昏沉，眼中只有缠在玉手上的那方丝帕，说道：“好可怕啊，仿佛昨日再现！陷阱对我张开大嘴。您的同伙在哪儿，您们又在谋划什么？从前我尚有一爱，一朝丢失，如今我的存有比水还稀薄。您们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快把我的记忆还我吧，请怜悯我。”
　　女奴道：“别再这样折磨我，别再伪装啦！真相含在嘴里太久，这种痹痛已无法忍受。快用您的智慧找出钥匙，开启我心中的秘密。”
　　乞丐只感到忍无可忍，跳起来道：“气死我了！这是个惯会胡编乱造的家伙！住嘴吧，坏蛋！滚开，小偷！今日我不会再落网，如同兔子不会第二次钻进狐狸的窝。”这样说完，他夺过丝帕，往外面跑去。
　　女奴在后面紧追不舍道：“您在骂谁，呆子？把宝贝还我，贼人！为了那个小东西，也值得您生我的气？您两脚跑得飞快，转眼就到街上，我只披一件衣物，不能面见众人。停下，不识好歹的呆瓜！笨蛋，看我放狗咬您！”
　　她这么说完，握在乞丐手中的丝帕就变成一条凶恶的大狗。
　　乞丐愈发相信自己遇上了女巫，心中十分害怕，更是跑得飞快，不一会儿就进入富翁的宅邸，来到卧房，瞧着空空的两手，痛苦流泪道：“我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我不明白那样做的原因。我后悔把宝物亮给他人，也后悔对心爱之人口出恶言。我为什么愚蠢，选择违忤她的心愿？世间最可爱的人，她要什么是我不能给的？不过是一条丝帕吧，如何能够同她相比？她就是把帕子扯碎、烧掉，我也乐意。可我怎么同她说的，我又是怎么对她做的？我丢失了过去，推开了现在，我将没有未来。”
　　他感到天低地窄，晕过去，又醒过来，到处不见富翁的踪影，不知不觉走进花园，来到镂空的围墙旁边。在墙的另一边，他听见一个伤痛的声音唱道：
　　我问时间为何物？
　　时间是摧毁一切的风，
　　时间是死神，是火，是洪水，
　　是比这些更伟大。
　　时间是一柄锤，
　　把所有信任敲碎。
　　乞丐听见歌的内容，顿觉痛彻心扉，伸手拨开树篱，瞧见一瀑丰盈的秀发，披在一个美丽的背上，忍不住道：“我看见了什么，听见谁的声音？此处本来没有人，却坐着一位金娘子，身穿主人的居家服。难道传言确然是真？莫非其中尚有隐情？”
　　那人听见他的话，忽然浑身打颤，说道：“我不是告诉过您，这里没有什么金娘子、银娘子，只有我一个。”
　　乞丐见对方要转过脸来，急忙出言制止道：“请不要轻举妄动，背影美丽的人啊，不要把脸转向我，不要让我看见它，因为您的容貌一定精致动人，甚至能勾去没有心的灵魂。”他瞧对方执意看过来，只好举起袖子，掩住自己的脸。
　　就听对方柔声说道：“别害怕，我的好先生，您仔细瞧瞧我吧。我心烦意乱，不管时机合适不合适，我只想把一切都告诉您。我含着真相，痹痛太久，再无法忍受。”
　　乞丐就抬眼看去，一瞧见那张脸，眼泪立即掉落下来，连他本人也无知无觉，只感到魂飞魄散，唯留躯壳在人间。
　　过了许久，他吟道：
　　我道您在天边，
　　谁想近在眼前。
　　鸟儿更换羽毛，
　　灵魂端坐不动。
　　多少次我曾幻想，
　　与他融为一体，
　　变成他聆听的耳，
　　观看的眼，
　　紧握的手，
　　和行走的脚。
　　我走在无人的路上，
　　一追想往事就哭了。
　　他说道：“我太清楚您是谁，如今倒不晓得您是谁了。”他紧盯着那张语言无法描绘的年轻脸孔，感到心里非常委屈，眼泪流淌不止。
　　年轻人道：“从一开始，您的知觉就告诉了您我是谁。我那许多的人，我又是唯一。”
　　乞丐道：“您玩弄那些把戏，仿佛逃避我，仿佛追逐我，使我从椅子上跌落，爬在地里，满身灰尘。您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因为对您奉献，我早已一无所有，而您掌握着我的一切，沉默地站在一旁，看我无视最靠近的真实，追逐他投放在世间的幻影，直至疲惫使我倒进死亡的怀抱。您对待我好似对待路上的乞丐，宁愿把影子投在他身上，不把粮食投在他手上。”
　　年轻人道：“我该如何告诉他真相？我的秘密是那样危险。我听见他的故事，看见他的手帕，我对自己说道：‘看啊，那个人真像他！他是不是还活着，就在我眼前呢？我如何才能弄清楚，这个人是谁？如果他死而复生，只是不再对我忠诚，我就不提旧日的话，不把往昔的信任抛入危险之中。’后来，我越观察他的行止，越得到确信，却又越觉得悲凉。我对自己讲：‘他因为尝过死味，不愿再浪费分秒，如今四处追逐爱情了。’”
　　乞丐道：“我追逐爱情，因为藏在爱情背后的是您。您的法术多么高明，让知情又不知情的我安心待在身边。我曾多次向您表露心迹，您却冷酷，不为我指引道路，不允许我回到您身边。然而您费心取悦我，躲藏在故事中说话，让我听见，一次次摇撼我的心，催动我的脚，使我用焦急的眼睛，往错误的虚空中找寻。您让我一次次流泪，然后保证不再让我哭泣。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我甚至怀疑爱情是何物，因为连最坚贞的爱竟也穿不透您的伪装。”
　　年轻人道：“别这样折磨我，好人啊！您的心早已识得秘密中的秘密，您从所有地方，坚定不移地向每一个我靠近，尽管您的头脑毫不知情，您的心早就找到了道路。当我在月夜下触碰到您，我才确信您还活着，欣喜令我泪如泉涌。”
　　乞丐道：“您有什么可哭泣的呢？”
　　年轻人道：“想起来吧，亲人啊！那时我只想着做好自己的事，却没有照顾您的感受，我们甚至没有道别，就长久地不再见面。当有一次，我离您最近时，我被坏人拙劣的谎言和自己可悲的傲慢从您身边驱离，从拯救您的良机驱离，从回应您的信任驱离。要知道，我同那坏人讲话时，您就关在我脚下啊！我竟从您头上走过，放任可爱的生命消逝。当我得悉您的遭遇，用想象的眼睛凝视您可能经历的最后时光，当我看见您满身血污，倒在冰冷的地牢，在痛苦中弥留，在绝望和不解中死去，悲伤就难以抑止。我对自己说：看啊，这就是我轻率的承诺，除了保护和安宁，我都给我的仰赖者带去了什么？当我发现自己的疏忽，却无论如何找不到您，到处见不着您，没有死去的您，没有活着的您，您仿佛被时间吞噬，好像记忆的一个谎言。没有力量的我，竟还自负地以为您在我的庇护下。我是多么幼稚天真，我的智慧多么残缺不全，我感到非常羞耻，埋在地里，几近疯狂。亲人啊，这是将要伴随我一生的伤痛，即使见证了您的安康，也丝毫得不到治愈。”
　　乞丐瞧着那些滚落的泪珠，说道：“我向绝望下跪，向痛苦哀求。尽管我提醒自己：‘这是个可恶的人，对我做了可恨的事’，我仍然无法拒绝您。我仍旧痛饮您的美，双眼不能自己，我的心依然追随您，不能从迷恋中拔起。您是我一切的根源，是我呼吸的因由。如同距离太阳越近，炽热越盛，距离我的根源越近，您赐给我的痛苦越盛，但我得到的光明和救援也更有力。我在两股力量的震撼中完全迷失，一心一意被您牵引。正因如此，当我远离您，浑然不知有您，我沉浸在黑暗中，生命的涌流衰微近乎消失，我因此变得麻木，连太阳的脸也浑然不识。是爱是恨，只有通过您我才懂得。我降生在世上，仿佛为了等待您，等您成为我的眼，引导我看见光明，等您成为我的耳，让我听见世界的欢声，等您抓紧我的手，把我从泥泞中提起，否则我将永不认识这个世界，从生到死昏聩不醒。”
　　年轻人靠在墙上，掩面而泣。他的美难以形容，把乞丐的心都揪碎了。乞丐从窗格中伸出手，把他握住，感受对方全身的震动，心中酸胀，无法缓解，他说道：“让我吻吻您。”
　　年轻人道：“好。”就走开。
　　乞丐跟随他的脚步，在墙的另一侧往小门行去，手一颗也没有离开墙壁，仿佛仍紧紧握住他的灵魂。他步入室内，失去月光映照，没有点灯的寂静中，希望逐渐熄灭，墙壁也变得冰冷，失去温度。他忽然没有力气再迈开脚步，宁愿没有跟随过来，仍然留在窗格边做着美梦。
　　他伸手把门推开，看见他的光明就在那里。他喜不自胜，紧紧把对方抱住。他的生命也紧紧拥抱他，以眼泪刷洗积年累月的不安。
　　从此二人浓情蜜意，如胶似漆。
　　一日，宅邸收到一封信，上书：

　　托莱多翻译院院长致优秀的修道士兄弟

　　荣耀归于基督，我们的主，我们的救主！
　　高贵的、大有勇力的卡斯蒂利亚国王陛下近日颁布诏令，统一此前已有的翻译工作，在各地建立卓有成效的翻译中心。此举规模之大，亟需人手之多，因有极贤能之士举荐阁下，辗转得知阁下住处，特来信诚邀。望早日于托莱多会面。
　　愿主拯救我们！

　　他俩读完信，一个道：“就这样吧。”另一个道：“去吧。”
　　于是富翁遣散了仆人，处理好产业，告别朋友，和乞丐骑着两匹马，高高兴兴，依照心愿，离开了科尔多瓦。

　　《科尔多瓦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