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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怜妹儿(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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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情短打
孙绪x孙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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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落下去,到了宦官们下值的时辰。
“孙兄,孙兄……!等我一等!”
孙绪本就踌躇的步伐停住了,扭头一瞅,是文书房的同僚气喘吁吁地追上来。
“孙兄,你今儿个怎的也这样晚,我记得你往日都是第一个急着往家赶的……”同僚想了想,不同于多数宦官孤家寡人的,孙绪家里是有个亲妹子的,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里,心里总惦记着,今日这是?
“啊,没什么,就是……”孙绪不欲把家事同外人说道,正寻思着如何搪塞过去,就见对方一脸“我懂我懂”的神情。
“是和妹子闹不愉快了吧?”
孙绪一愣,微微吃惊得瞪大了眼,显得一张秀气的白面皮俊得晃人。
同僚暗自啧了声,其实不少人都好奇他这妹子到底长什么模样,看孙绪的好样貌,他妹子不说媲美宫里的主子娘娘,也得是个百里挑一的佳人。
“还真被我说中了。”同僚笑着拍了拍孙绪的肩道,“姑娘大了,做哥哥的难免忽略女儿家的心思,理解,理解。”
孙绪怀疑地挑眉,侧侧脑袋,拍掉他的手,郁闷道:“你理解什么?你又没妹妹。”
“哎,话不能这么说。”同僚一笑,“我表兄,本不怎么跟我往来,近来一反常态套我近乎,一问才知是为我大侄女的亲事求到我头上了。嗨,我看呐,女大当嫁,到了夫家就不用你操这心了不是?”
话音刚落,他便对上孙绪杀意满满的视线,立马讪讪摆手,“欸,我就这么一说……那个,我家快到了,明儿见!”不等孙绪回应,就快步溜了。
孙绪黑着的脸色这才稍稍好转,刚刚听了这话他差点起了揍人的心,要不是答应阿遥收敛脾气少惹事,这家伙早就鼻青脸肿了。
可是……方才的话倒底是扎在他心口。
想起昨日与阿遥争执对峙的情形,心绪愈发复杂。
“我说了,哥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你别想摆脱我。”
她跪坐在床边,他立在床侧,被她死死抱紧了腰,那力度似要把自己融进他的身体一般,仰头倔强又凄楚地直直望着他,一如当年……他不惜入狼窟而从虎穴中换出的那只小小的弃猫。
脏兮兮,瘦骨嶙峋,只剩一双大得骇人的招子,与如今相同的眼神。
“哥,你去哪了?”
她那时十二岁,看上去却像八九岁。
他心疼、愤恨又愧疚,哑着嗓子,好半天说不出话。要怎样告诉她,她的哥哥已经不配做哥哥了,他自甘自贱地把自己卖进了宫里,从此变成了个不男不女的阉人,若是爹娘的在天之灵知道了,怕是不会认他这个儿子,所以,他也怕……怕他的阿遥也会如此,怕她的眼神变得憎恶、鄙夷,像那些宫人侍卫看他的目光。
可是,他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
山洪淹了他的家乡,爹爹不幸丧命,阿娘带着他和妹妹成为流民一路乞讨,上京城寻娘家,可娘家没寻到,阿娘就病了,他们两个想尽一切办法寻钱买药,除了在路边给路人磕头,找零活,偷啊抢的也都试过,当然也少不了挨打。
后来冬天大雪,阿娘熬不住闭上了眼,他们又为棺材钱发起了愁。
怎么办?
我要卖身葬母。
不行!阿遥你在说什么傻话!阿娘临走前还念叨着要他护好妹妹,若妹妹有个三长两短,那他也别活了。
可是,他无力阻止。
阿遥被拉着做了屠户家的童养媳。
“钱已经给你了,人我一定要带走!”
那屠户家的女主人才不管地上的小鸡崽子如何反抗,甩甩腿,裤脚上的手便落了空,又往小孩儿胸口一踹,就摆脱了纠缠。
他只好流着泪,麻木地拿着妹妹的卖身钱换了棺材,埋了阿娘。
那之后,他便一个人做乞丐,成日蹲在屠户家附近,想偷偷看阿遥。
若是阿遥在那家过得好,他心里也能少内疚几分,然而,那家人的儿子才是个三岁稚儿,把阿遥买回去就是当下人使唤,那两口子粗暴,阿遥总是被打得满身是伤。
“哥,阿遥可能以后……不能来见你了。”她把自己偷偷存下来的干饼子塞给他,脸色惨白。
“什么……那家畜生做什么了!阿遥,你别吓我,哥带你走,好不好?”他按住她瘦棱棱的肩头。
她抿嘴摇头,三缄其口。
他咬了咬牙,想起那个人的话,彻底下定了决心,道:“阿遥,听我说,哥前些天遇着了贵人,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哥有办法解决。”
她犹豫着,闭上眼,拉开衣襟,露出锁骨上的狰狞丑陋的一大块咬痕。
他的神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震怒、仇恨、杀意一股脑地涌上头,几乎是要冲出去。
却被她拉住了衣袖,痛苦难堪的、颤抖着。
他敛住了情绪,蹲下身子,赤红着眼向她保证:“阿遥,等我十日,不管发生什么,尽量保护好自己,活下来,等哥接你回家。”
她点了点头。
原本她想着,若是屠户再欺负她,那就拼了,定要那家伙付出代价,大不了一死,只是不能再见到哥哥了……但现在,她相信哥哥。
牢记哥哥的话,之后几日,她表现得格外乖顺,不过总是跟着那屠户娘子寸步不离,不然就是抱着那所谓的小丈夫,因为屠户好歹顾忌他婆娘,所以没逮到机会再次下手。
虽然,挨打还是常态。
好在哥哥如约而来,甚至比约定更早了一天。
那是一个平常的晌午,她正被屠户拿着藤条抽打,原因是婆娘今日买菜多花了五文钱,他便咬定是她撺掇的。其实不过是个借口,在她身上出了婆娘给他受的气,并且满足他龌龊的欲望——那藤条净在她胸口和屁。股上招呼。
她踉跄地躲闪着,瞥见他婆娘抱着儿子在一旁装聋作哑、熟视无睹。
哥……我想杀了他们!
她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口中满是血味儿,却睁眼死死地瞪着施暴者。
好像听到了她的话似的,砰的一声,门被踹开了。
屠户正要破口大骂,就被冰冷的刀锋扼住了喉咙。
“屠户张氏及其妻子,拐带孩童,按律当处,斩立决!”衙门捕块当即将两人押解起来,不管他们如何喊冤辩驳。
“小姑娘,你可还好?还能动吗?”捕头蹲下身来关切地道,说着,便伸手想把她抱起来。
她费力地向后挣扎,只问:“我哥哥呢?”
“孙……孙小哥就在门口的马车上。”
她疑惑地看捕头。
为什么他不进来找我呢?
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
她咬着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瘸一拐的,自己往门口走。捕头欲言又止,无奈护在她身后。
终于,她扶着门框,看到了哥哥,他正从马车上姿势狼狈地翻下,扶着车板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猝不及防对上了她的目光。
他面色惨白,额角全是冷汗,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和惊恐,随即扯出笑容来。
几日不见,竟是瘦脱了相。
“哥,你去哪了?”她上前两步,又顿住了,不敢靠近。
他只是笑,向她伸手:“阿遥,跟哥哥回家吧。”
“好,以后哥在哪里,阿遥就在哪里。”她轻轻道,握住了他的手。
再也不要分开。
阿遥是个懂事又敏感的孩子,一路上,她都没有再问什么。
等到了新家的小院儿,进了屋里,她才黑下了脸。
“阿瑶坐下等一会儿,我去找药。”
“等等,”她拉住他的袖子。
“哥,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他蓦地僵住了。
是,即便以前做乞丐,他也是最爱干净的,还会采来野花给自己和妹妹洗澡,而现在,鼻子里的骚臭味他自己都不敢细闻,明明去见她时已经熏了香,坐了马车又掩盖不住了吗……
攥紧了拳头,早晚要说给她知道的,不是吗?
“阿遥……哥哥我……”他试图表现得轻松些,“这回走了大运,有幸入宫服侍皇家贵胄,以后也是有官身的人了,虽然现在只是很小的官,但以后……阿遥放心,哥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他看到妹妹的眉头慢慢蹙起。
提着的嘴角顿时抿成了直线,他垂下眼睫。
“做宦官,是对不起祖宗和爹娘,也对不起你,你要是不认我这个哥,我也不怪你……”
直到他亲口说出来,她这才敢确定,脑中一阵嗡鸣,不由后退了半步。
两人无言地相对而立,一室死寂。
好一会儿,他听见她道:
“哥,把裤子脱了。”
“什么?”他一时愕然。
“我要你把裤子脱了!”她突然吼出了声,泪如泉涌,见他不动,便径直伸手解他的绦带。
“别……”他连忙挣扎着阻止,神色惊惶又恐惧。
可惜还是没拗过她。
裤子松了下去,她跪下身子,一把撩开他的袍摆,那还未长好的狰狞伤口就这样被她收进了眼中。
霎时,两个人的心口都泛起一阵刀割似的痛。
“阿遥!”他也带了怒意,闭着眼呵叱了声。
下一刻,他被她紧紧地拥住了腰。
“我是你妹妹!”她不甘示弱,厉声喊着。
怎么看不得?除了她,还有谁?
“我是你的妹妹啊……”
他站着,她跪着,她的脸便贴在他那恶心的伤处附近,小心翼翼的,怕碰疼他。
是啊,这是他的妹妹,是他唯一的亲人。
没什么不能看的,他们从小就一起洗澡,如今相依为命,既然她还认他这个哥哥,那就还和以前一样。
深吸了口气,他肃着脸,伸手拉下了她的衣襟,露出她胸前触目惊心的斑驳伤痕。
眼底又一次发红。
那家畜生,死都便宜他们。
那一天,他们为彼此擦拭着伤口,洗刷肮脏污秽。
转眼间已经过数年,阿遥到了如花似玉的年岁,而他也弱冠之年,个子抽条,旁人看来,也赞一句美如冠玉,翩翩少年。
颜色好对于他们兄妹来说,带来更多的是危险。
当年师父带他入宫,说是要他讨好老祖宗,他差点以为是要出卖自己,还想着为了妹妹忍辱负重,一切都值得。
结果其实是他长相肖似老祖宗夭折的亲儿子,而老祖宗就是师父的干爹,现在是他的干爷,有了这层关系,他便一路青云直上,进内书堂读书,然后到文书房,估计用不了多久,便可入司礼监了。
仕途到是顺利,可家事……妹妹这边,却让他犯了难。
是啊,女子到年纪了,早晚是要嫁人的。纵然他千般不愿,觉得任何人都配不上他的阿遥,可让她这么再跟着他这个宦官哥哥一起住下去,他怕是要成为耽误她终身大事的罪人。而且……他微微眯起眼睛,脸色沉了几分,那家人还虎视眈眈地盯着呢。
所以,他昨日便向她开口提了个主意。
“什么?要我离开京城?”她放下绣线,诧异地反问。
“跟你说实话吧,我得罪了人,怕他们拿你要挟我,所以你离京躲一躲,是最稳妥的。我都打点好了,那边的镇守太监,是我的照管师叔,他定会安置好你。等过些时日安全了,到时我再接你回来亦可……”
“或者,你若是想成婚了,我便让师叔为你寻一户好人家……”
“别说了!”她蓦地站起来,“我不嫁人!我不会嫁人的。”
他顿了顿,知道阿遥对那段日子还有阴影,尽管接她回家后,用了上好的药膏,一点也没留下疤痕,可心里的伤疤却是最难治愈的。这些年里,阿遥基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连邻居都是避着走,出门帷帽就裹得严严实实,偶尔家里来了外男,便躲在厢房里,几乎不与外人接触。
倒是成日流连在他的书房读书习字,照着古籍自己学弹琴学下棋,把自己活脱脱养成了一个大家闺秀。
他自然是骄傲自己的妹妹这样聪慧有才气,可这样过日子,他还是忧心更多,也找过大夫,都说心病难医。
晚上一闭眼躺着,无尽的自责就将他淹没,想为她做更多,却无从下手,甚至,他现在已经搞不明白妹妹大多数时候在想些什么了。
住上新家以后,除了伤势未愈时为对方上药擦洗,好全之后,两人便分房睡了,洗澡也不在一起,毕竟妹妹大了,不合适。
可是这两年他愈发觉得,妹妹同他疏远了。最让他感到明显的是妹妹的月事。他其实一直暗暗留意着,还缝了月事带给她备着,就怕她到时被吓到手忙脚乱。然而好久都没发现她有什么异常,他暗自奇怪,还想再约大夫来看,后来有一天撞见她晚上偷偷去换月事带,才知她早就初潮,只是一直未跟他说明,也没让他知晓。
她穿着中衣披着长袄,手虚掩在腹上,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不打算靠近他的样子。
他只觉胸中酸涩异常。
最终,他干巴巴地说道:“阿遥,这几日好好歇着,不用做饭了,我让隔壁婶子给你送过来。”
她沉默地点点头,转身回房,留给他一道身姿窈窕的倩影。
……阿遥长大了。
也许,不该留了,留不住了。
“我说了,哥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你别想摆脱我。”
她的举动,让他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原来并不是疏远吗?不知怎的,阿遥抱住他这样说的时候,他的第一想法竟是如此,甚至有些微妙的欣喜。
可是……即便再不舍得,为她的安危着想,也要让她走。
“阿遥,你这说的什么话?哥怎么会想摆脱你呢!听话,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
“任性?”她忽然提高音调,“啊,原来哥哥是这样想我的。”
她松开了手。
“我累了,要休息了。”
就这样,他被赶出了妹妹的闺房。
而今日,又该怎么面对她呢。
到了家门口,犹豫了半晌,孙绪才敲开了门。
奇怪的是,孙遥表现得一切如同往常一样。
“回来了啊,饭刚热一锅,快进屋吃吧。”
“嗯……辛苦阿遥了。”他拿起筷子,发现菜色甚至比往常还丰盛些。
“婶子今日送来的菜多。”她解释了一句。
“嗯,那到月底我多给她些银钱。”
他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却见她只低头专心用饭,于是作罢。
饭后,他正要起身收拾碗筷,孙遥忽然道:“哥,离京的事,我答应了。”
孙绪一愣,看向她。
“什么时候走?”
“那,宜早不宜晚,明日……”他觑了觑她脸色,又改口,“后日吧?行吗?”
等了一会,她轻声“嗯”了下。
“我去收拾行李。”她起身出去。
孙绪在心里骂自己,为什么,又什么都问不出口呢。
晚上,孙绪在院子里洗衣裳,孙遥抱着一摞自己的衣物走过来递给他。
他坐在矮凳上,伸手接过,正要往盆里放,发现里面夹了一件桃红色的主腰,愣了下,便挑出来放到旁边的空盆里。
他仰起脸来,对她笑了笑。
“外面凉,快回屋吧。”
孙遥没有动,她就那样站着,居高临下的角度,望着他,忽然问:
“哥,你想我嫁人,那你呢?何时成家?”
孙绪无奈摇头:“阿遥倒关心起哥哥来了,你哥是没了根儿的,成什么家呀,就算是想,也没有女子愿意嫁。”说罢,便接着搓洗手里的衣裳。
一阵风吹过,她许是觉得冷,便抱住了自己的手臂,瑟缩了下,随后蹲在了他的旁边。
“有。”
“啊?”他扭头。
孙遥静静地、认真地盯着他:“没有女子嫁给哥哥,那阿遥就嫁给哥哥。”
此时的阿遥,和他靠得极近,他甚至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温热与馨香的气息。
可这话却让他犹如置身冰窟,惊骇得泛起一身鸡皮疙瘩。
“你在说什么……”他此刻的表情一定很难看。
她又不说话了。
孙绪撂下衣裳,站起身来,冷声道:“我就当你方才是犯糊涂了,快回去睡吧。”
身侧传来微弱的抽涕声,他僵了下,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向她。
“哥……”她扑向了他,闯入他的怀中。
孙绪没有办法,他只能稳稳地把妹妹接住,可是心里的乱麻拧得更紧了。
他听到,妹妹在他耳边断断续续地呢喃:“都是因为我……是我……所以……我来……做你的妻子吧……”
一颗心骤然缩紧了。
孙绪猛地仰头,感觉自己似是要窒息了。
这才明白了,他的妹妹到底在想什么。
闭了闭眼,他望着天上挂着的半月,暗骂:
贼老天……我孙家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
许久,孙绪出言:“哥也不是非要你……不过是怕你后悔。”
他顿了下,试探:“若是阿遥可以做显赫人家的大小姐,嫁与世家公子,你会不会……”
“不会。”她拒绝得斩钉截铁,“阿遥若嫁人,那个人只能是哥哥,哥真的放心把我交给别人?”
他哽住,确实不放心。
“好了,阿遥不愿就算了。只是你哥我不需要妻子,有妹妹就足够了,这种混账话,以后休要再提!”
她又沉默不语,孙绪只好当她默认了。
两日后,孙遥坐上了出京的马车。临行前,她对孙绪道:“哥哥说是避祸,我便听话,不拖累你,但是哥哥,你要接我回来的,阿遥等着。”
“好。”他伸手,欲扶她上车。
孙遥搭上他的手,又忽然踮脚凑近了他的侧脸,近得几乎要贴上了,一瞬间,他屏住了呼吸。
她要做什么?
可仅仅是一刹,她又若无其事地退开了,手上感觉到她用力一撑,人已经登上了马车。
他大松了一口气,又有点莫名的怅然若失。
马车载着她就这样离开了。
还未走多久,孙绪心里便忧心起来。
他突然意识到,打从出生以来,妹妹从未离他这么远过。
回了公廨,心不在焉地写着文书挨到下午。
突然一个小火者急急忙忙闯进来找他,低声急促地道:“孙公公……马车被劫了!”
孙绪面色骤变,失手打碎了杯盏。
“怎么回事!”
“是小的们无能,不过抓住了一个刺客,逼问之下招出了主使,就是……”
“诚、勤、伯。”
孙绪咬牙吐出这三个字。
阿娘宁愿他们横死街头都不愿认的娘家。
除了他们还有谁?
阿娘并非真的没有寻到他们。记得有一天,阿娘说是找吃食,独自离开了很久,回来后带回了许多干净的馒头饼子,他们高兴坏了,连忙上去分着啃起来,可阿娘却一点儿没有获得食物的喜色,反而表情很难看。
“阿娘,这些是从哪里来的?”他隐隐发觉不太对劲。
阿娘摇头,淡淡道:“富贵人家门口捡的,只这一次,以后不会再有了。”
后来阿娘临终时与他交代遗言,也曾拉着他的手说:“对不起我儿……娘记错了,娘在京城是没有娘家的,往后的路就辛苦你带着遥儿,能走多远……便多远吧。”
阿娘这样说,他便知对方不是什么好人家,不是亲戚,那便是仇家。他进宫之后,就托师父帮忙调查阿娘的身世。
尽管猜到阿娘大抵是出身名门,他还是被查到的内容惊到了一瞬,接着,越看越凝重。
原来,阿娘是诚勤伯的外室女,当年不堪主母的磋磨刁难,和只是个游历书生的爹私奔出逃,一走便是十余年。
而那回阿娘独自找到诚勤伯府上,迎接她的还是诚勤伯夫人的冷眼相待。
“哪来的脏东西,还敢攀我们伯爷的亲,快快轰走!”老夫人身边的嬷嬷啐了口。
“等等,别为难她,怪可怜的,给点吃食打发了便是。”老夫人捏着帕子掩在口鼻上,嘴里施舍着慈悲,可眼中的憎恶被门外的她看得分明。
那老女人明明就认出了她。
她后悔了,自己果然不该来。
也庆幸,好在没让他们知晓自己还又一双儿女,否则还不知会被她如何折磨。
娘不认,孙绪查明白了,也当做不知,虽有心想让那诚勤伯夫人付出点代价,但毕竟他还没有能与伯府对抗的权势,便默默藏好身份,不被对方找到就好。
可谁曾想,是诚勤伯先认出了他。说来也真荒谬,仅仅是在文华殿外打了个照面,诚勤伯便差点把他认作了素未谋面的外婆。
孙绪心里直骂晦气,诚勤伯既起了疑心,总会查出想要的,他只得装作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说什么鄙陋之身无颜相认。
废话,他可不是随便给人当孙子的!老祖宗在,他怎么可能新认这么个货色当爷。
这货因为愧疚也惧内,暂时不敢让他夫人知道,可实际上一直想着找时机让妹妹认祖归宗,他能稳住一时,可难保他那夫人什么时候察觉,到时候妹妹就太危险了。
拿捏女儿家最屡试不爽的法子便是拿捏她的婚事,于是孙绪自然便想到趁早为妹妹定下好人家,这样即便被发现,妹妹对于他们伯府来说也没有太大的利用价值了。
可他还是算漏一步,没料到那诚勤伯夫人真是个胆大包天的,老祖宗派去护送的人她也敢下手明抢!
孙绪匆匆告假,到诚勤伯府登门要人,找诚勤伯讨个说法,见他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便知他已和他那夫人达成了一致。
“伯爷,就算是要相认,与我商量便是,如此强盗行径,吓坏了阿遥怎么办?还打伤了老祖宗借我的人手,您让我怎么交待!”
即便是已经起了杀心,孙绪表面上也不能太过强硬,只得搬出老祖宗的名头。
诚勤伯面上有些挂不住:“这事……是你外祖母做得不厚道,不过……”
未等他说完,另一道刻薄的声音响起:“不过,我们也是为了那孩子着想啊,小孙公公,你看看你这些年,把自己的妹妹耽误成什么样了?接回来的时候,啧啧,穿的衣服都旧得发白发烂了,再这么蹉跎下去,还能嫁到什么好人家?这一辈子啊,可就毁了……”
诚勤伯夫人从屏风后迤迤然走出来,她说着,似是不忍,拿帕子作势点了点眼下。
看到她,孙绪后槽牙咬紧,花了好大力气才藏好眼里的狠意。
果然是在打阿遥婚事的主意。
“伯爷,说到底,您家是阿瑶的外祖家,长兄如父,她的婚事,理应由我这个兄长做主,不劳贵府费心。”
孙绪不欲再和他们废话。
“二位,究竟怎样能把阿瑶还给我?”
对面齐齐愣了下,没想到他竟敢如此口气。
诚勤伯正要开口教训,就听孙绪淡淡地道:“伯爷的幺子,前些天刚被太子训斥,差点儿就进了大牢,如今伯爷可是在为爱子的前途发愁吧?”
这……夫妻俩对视一眼。
“补上户部的肥缺,或者荫个锦衣卫军官,我都能去求老祖宗办了,只要夫人把阿瑶还回来,像对我一样,”他讽刺地冷笑了下,“当做从不识得这号人。”
伯爷张了张嘴,显然有意动,可他夫人却把他拽住了,上前一步笑道:“小孙公公的心意我们心领了,不过遥儿这孩子很合我眼缘,留在府上我这当外祖母的还能亏待了她么?”
孙绪目光沉沉,看这情形,料想大概会使无功而返。
“那让我看看她。”
伯夫人又推说:“她刚来府上不大适应,舟车劳顿,已经歇下了。”
“奉劝二位别太过分!”孙绪此时已经怒不可遏,宛如豺狼威吓地低吼。
可惜在那伯夫人眼里,不过是困兽之斗。
“小孙公公才是,要为妹妹的名声着想啊。嬷嬷,送客!”
这才是有力地威胁。伯夫人鄙夷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只要孙遥在她手上,连这小子一并都能捏住,到时何止是给幺子某差使这一桩事,她要榨干他们所有的价值才心里舒坦。
最终,孙绪失魂落魄地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院子里漆黑一片,他一步捱一步,摇摇晃晃地走着,忽然瞥见黑暗里一抹桃红挂在晾衣绳上,霎时心如刀绞。
他三步并两步,上前一把将那桃红扯下捂在了怀里。
她怎么忘了收呢?
他怎么也忘了收。
阿遥……
是哥哥无能,又一次弄丢了你。
他不可抑制地将今时与旧事联系在一起,眼前闪过阿遥脆弱的肌肤上那一道道惨不忍睹的伤痕;闪过她怯生生、泪盈盈的眸子;闪过她总是留给他的那道纤弱的背影;而耳中亦回响起,她从稚嫩的童音,到婉转动人的细语,一声声叫过的“哥哥”……直到那惊世骇俗的混账话又在耳边回荡。
“阿遥若嫁人,那个人只能是哥哥……”
他骤然攥紧了手中柔软的衣料,眼眸中渐渐染上几分疯狂。
无论是谁,都别想把阿遥从他身边夺走。
阿遥,哥会接你回家的,一定。
凌晨,司礼监掌印府上。
掌家匆匆来报,面有难色:“老爷,小孙公公跪在外头呢。”
掌印系好了刚叉帽,闻言啧了声:“这孩子……走,去瞧瞧。”
见着掌印出来,孙绪便俯首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求老祖宗给孙子指条明路!”
掌印是着实怜爱这个孙子的,滚着金线的靴尖轻轻踢了下他的膝头,开口:“起来吧。”
他眯着眼似笑非笑:“这一家子不光是羞辱你,更是在打咱家的脸,咱家自然会帮你,不过……”
孙绪紧张地听着。
“你妹妹在他们手上,这是他们占了明理儿,就算是咱家,也难插手,最快的法子便是咱家向爷爷为她求个赐婚。”
这……
孙绪抿唇,不由拧起了眉头。
掌印见他不愿,摇头又道:“那就唯有从长计议,你这个当兄长的,得自己立起来。”
孙绪似懂非懂。
“你在文书房做得不错,今儿个便随咱家去司礼监吧。”
他明白了。
当即再次郑重叩首,谢过老祖宗大恩。
孙绪升了司礼监秉笔太监,在皇帝跟前露脸的机会愈发多了,从此崭露头角。
而诚勤伯那边,一直说着在为阿遥物色适龄的公子,实际只是在糊弄孙绪,遮遮掩掩不知背后在做什么打算。
他被胁迫着为诚勤伯办了几件麻烦事,换来隔着屏风与妹妹见上几面,当然暗地里也在找他们家的把柄,等一个足以彻底搬倒他们的时机。
“阿遥,别怕,哥答应你的,一定做到。”
他望着屏风后,侧身而立的朦胧倩影,不禁伸手触上绢素,好像这样,就能摸摸她的脸颊。
好多夜里,他不止一次地幻想过,也许临别那天的……是一个没有完成的吻。
对面的她见他的动作,便也放上素手,与他隔着屏风指尖相对。
他顿时心头一震,不由再靠近一步:“阿遥,我……”
我好想你。
说不出口,也不能说。
监视的丫鬟就在一旁站着,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他甚至觉得,如果那时妹妹真的吻上来,大概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的煎熬。
“什么?”
“没,”他飞快地收回手,改口问,“相看的人家……怎么样?”
对面静默了下,转而听到她淡淡地说:“都不大合心意。”
他莫名有些紧张起来:“那,阿遥想要什么样的,哥也帮你留意。”
她忽然回过身子正对他,让他隐约得以窥见了她的眼眸。
这让他更加喉咙发紧。
怕她说出什么,又盼她说出什么。
“阿遥要嫁,就嫁给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
咯噔,孙绪的心一下子沉入谷底,颜色骤变。
许久,他回应道:“哥明白了。”
快步走出诚勤伯府,烈日晃得孙绪眼前发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扶着马车稳住身子。
“爷,您没事吧?”车夫问。
“无事,回司礼监。”
马车上,窗子投下的光影,让孙绪的面容忽明忽暗,他捻了捻与她相触过的指尖,眼中酝酿着一场风暴。
不知怎的,他忽然忆起儿时的一件事。
他被住在村头的一对兄弟打了,什么缘故他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他被那俩兄弟中的弟弟按在地上,那哥哥的拳头直往他脸上招呼。
“真没意思,怎么不哭不喊的?喂,你不喊人来救你吗?”
“哥,我想起来了,他没朋友,还没兄弟,就只有一个妹妹,弱得要死!”
“哈哈,那他就天天和他妹妹一块绣花玩儿吗,怪不得娘们儿唧唧的!”
两个人放声笑做一团。
倒在地上的他顿时被引燃了愤怒,打就打,为啥要牵扯他妹妹,可这时他已经没多少力气,反抗不得。
就在这时,那弟弟忽然“嗷”地哀嚎一声,捂住被石块砸到的眉骨,松开了对他的钳制,他挣扎着站起来,又感觉一阵风从身旁略过,一个小小的身影如牛犊般冲向那哥哥,一口咬在了那家伙的手上。
是阿遥。
他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阿遥就拉住他的手,拽着他飞快地逃掉了。
回到家里,她一边大口大口喘着气,一边大颗大颗地掉眼泪。
“哥……”她咬着嘴唇,身子发抖,“我、我害怕……”
那时她还是圆滚滚的一团,这样哭起来,再刚硬的人见了都要心软,何况是他这个亲哥哥。
他抱住她软软的小身子,轻轻摸摸她的发顶:“呼噜呼噜毛吓不着!好了没事了……咱不怕了啊!”
听到哭声,阿娘走出来差点就要训他,以为是他欺负了妹妹,结果阿遥看见她,便挣脱了他的怀抱,摇摇晃晃奔向阿娘。
“娘!哥哥被人打了……哇呜呜呜呜……”
阿娘黑着脸瞥向他。
嘶……糟糕,孙绪僵住了,不由看着那哭的稀里糊涂的小人儿,暗叹:
真是个小祖宗!
虽然身上的伤疼得他呲牙咧嘴,可心底却阵阵发甜。
他的妹妹啊,是这世界最聪慧最勇敢的姑娘。
也是永远会向着他这个哥哥的。
所以……
什么“嫁给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
是谎言。
若非妹妹今日提醒,他还想不到伯府在打这种算盘。
那红墙之内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再清楚不过了,怎会眼睁睁由着他们将阿瑶推进火坑?
离宫中大选,还有三个月。
紧紧攥住腰上悬系的牙牌,他已然做出了不留退路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