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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内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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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篇
我躺在病床上,点滴沿着透明管子静静流入我的血管,侧头看见窗外柳树抽出了新芽。正是早春时节,空气里依然残留着冬天的味道,我似乎闻到了长白山的雪的气息。实际上,我已失去嗅觉多年。
听我爷爷说,出生时有个算命的给我批过命格,说我这辈子衣禄不少,财帛早年不聚,易惹是非,父母难为,骨肉少靠,乃九流中人。
作为新时期的大学生,起初我并不信命,直到我遇见闷油瓶。他宛如黑洞,将我往他身边狠狠的吸,直到把我吞没。那些年,我拼命的追寻他的过去和未来,只想证明他曾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不仅仅只有我。虽然我想独占他,但他于我而言,绝不是任凭一点爱意就可私有的存在。说到底,皆是命定。
由于家族遗传病,闷油瓶患有前天性间歇失忆症,目前的医疗技术对此无能为力,格盘与否,只能看天意。
就在一个月前,他再度失忆了。
但这一次,他似乎表现得和以往不太一样。从格盘那刻起,他没有问过我,他自己是谁。我也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想寓教于最寻常的生活当中。
晨起散步,他陪我转悠了几圈,一路无话。我侧头看他,发现他也在看我。晨光穿过他乌黑的发,让我有种不真实的错觉。那一年青铜门缓缓打开,他从门后走出,也是带着那样的光。
他忽然发问:“我一直都在这里?”
我微微一愣,想着该怎么回答他这次失忆后问的第一个问题。
“其实,我们到过很多地方,整个中国都跑遍了。”我笑着说,“三山五岳,大漠汪洋,上天入地,做过不少缺德事。对了,有个人不得不提,王胖子,他跟我们一道的。丫贫嘴界的一块奇葩,只要他在,绝不会冷场。”
他点点头,不再问了。
跟一个随时都会失忆的人一起生活,有一万种坏处,但也有一万种好处。
比如,每天都可能是新鲜的一天。
西湖边上晨练的人不少,早春乍暖还寒时,风刮在脸上还是有点硬冷。闷油瓶见我不太乐意动了,便陪我在长椅上坐下。我看着西湖发呆,他看着天空发呆。我担心他失忆了胡思乱想,就提议到祖铺“吴山居”逛逛。
店里的伙计还没来开铺,我打开门,铺子里还算齐整。那把黑金古刀陈列在店铺最显眼的地方,瞬间将小店的逼格拔高。但此刻的他对那刀一点兴趣都没有,进了店门只略略环顾了一下,然后便开始了他百年不变的专业技能——发呆。
我观察到他的目光在一个物件上停留的时间比较长,那是我很久之前仿写的北宋拓本,算是我生平最得意的作品之一,没想到还能入他的法眼。我的家业就剩下这间祖铺,也不指望靠这赚钱,留着只是一个念想。当年那个呼风唤雨的吴小佛爷自从在福建一个小山村里隐居了五年后,基本就在道上销声匿迹。
“小哥,给我削个苹果吧。”我指了指香几上一盘苹果,红富士,看着挺脆。
闷油瓶顺从的点点头,拿起一个苹果准备削,却找不到水果刀。我忙说:“算了,洗洗连皮吃得了。”
他起身,忽然就从刀架上取下黑金古刀,嗖嗖嗖,三下五除二,削好了。苹果皮一圈一圈落在地上,没有断。
我被口水呛到,指着他笑:“小哥,你这是杀鸡用牛刀啊!若被胖子看到,他肯定又会唠叨你当年在雨村误杀了隔壁大妈的鸡。”
他似乎也笑了,虽然不太明显,但从他的眼中可以看出一抹愉悦。
我见他很受用,干脆学起当初胖子和村妇吵架的场面。我粗着嗓子,卷起袖子,叉着腰学胖子:“去你/妈/逼,欺负我家瓶仔是吧,你怎么证明这只鸡是你们的,你叫它一声它会给你托梦么?”
自诩学得惟妙惟肖,果然,闷油瓶唇角勾起,又把苹果在温水里烫了烫,递给我。
我一愣,以为他都记起来了。他却收敛了笑意,把黑金古刀重新搁在刀架上,然后又默默的发呆。
几天后,我住院了。
闷油瓶在医院每天给我削一个苹果,当然,用的是水果刀。
我躺在床上,看他低头削苹果的样子。黄金二指流连在刀锋和果皮之间,仿佛那是墓穴中奇技淫巧的机关。他将苹果切成厚薄均匀的小片,放在碟子里,端到我面前。我懒得动,厚着脸皮,把嘴一张,就像等待他把舌头钻进我的口腔——他十分配合的将苹果片放入我口中,我细细咀嚼,真他/妈甜。
“中午想吃什么?”他问。
我说:“红烧鲫鱼。”
他叹了口气:“鲫鱼多刺。”
“海棠无香。”我顺着他的话,咧嘴笑道。
这时,医生进来例行查房。老医生对闷油瓶十分欣赏,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如今这么懂孝道的年轻人不多了,这小伙子好,每天都来陪他叔叔。”
我发已成雪,他却貌若中年。
医生给我测了血压和体温,嘱咐几句,便走了。闷油瓶替我盖好被子,倒了一杯温水,让我吃药。
“小哥,你还记得胖子吗?”我问。
他眼神一涩,摇了摇头。
“十年前,他过世了。”我说。
胖子曾说,如果忽然有一天小哥对我特别好,你得提醒我,那说明老子可能快挂了,我得最后再去找个花姑娘,绝对不能自己一个人死在床上。
在他去世前的半个月,我和闷油瓶一直陪着他。我们一起锄大地、吹牛皮,甚至还去请了按摩女技师上门给胖子指压。胖子还直嚷嚷:“小姑娘轻点,轻点,胖爷还指着这身老骨头再活五百年呢!”
他走时非常让人羡慕,身上没有插满各种各样的管子,还没来得及到医院,他便走了。
当时,闷油瓶说了一句让我特心塞的话:“胖子很幸福,有我们陪着。”胖子走时,我和小哥都在。他日我走时,就只剩下小哥陪我。而小哥呢,等我们都不在了,谁陪他终老?
“你还记得天真吗?”我又问闷油瓶。
他沉默半晌,似在努力搜寻什么,但终是缓缓摇头。
“天真是你女朋友,”我看着他,细细述说,“你们都曾是吴家的伙计。实不相瞒,吴家做的是外八行的淘沙勾当。你女朋友命薄,折斗里了,她死前叮嘱你,好好过日子,别再下地了。你答应了她。后来,我也洗手不干,一夜之间散尽家财。你跟着我,和胖子一道往福建隐居。再后来,我和胖子年纪都大了,小村庄医疗条件不好,我们就回杭州了。”
闷油瓶静静听着,漆黑的眼眸宛如一口古井。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仿佛睁着眼睡着了。直到我开始连声咳嗽,他才起身替我抚背。
“吴家剩下一家店面,我还有些积蓄,够你后世无忧。店里那把黑金古刀,还有家里保险柜中的青铜母铃,你需好生保管。”我叹了口气,“希望你不要再失忆了……”
闷油瓶的手在我后背停顿了许久,手心的温度把我熨烫得产生了幻觉。我想起年轻的时候,他的手总爱在我身上点火,从颈脖到后背,从腰到臀,一路抚摸挑弄,害我无法自持。还有他身上纹着的麒麟,嚣张霸道,张牙舞爪,总似要将我拆骨吞噬。
他是张家最后一代张起灵,也是伴我终老的闷油瓶,他或许孤单过很多个十年,在雪山间揆求真相,在古墓里浴血搏杀,在青铜门后枯坐坚守……但自从我走进他的生命之后,我便发誓要用我剩下的年月与他相守,这段时光也成为我们最好的回忆。可是,当我走到此生的终点,再也无力与他并肩前行,我也必须用最善意的谎言,让他不致在未来漫漫人生中显得更加凄凉。
我是吴邪,是吴家小佛爷。你是我的伙计,我们主仆一场,念你忠心耿耿,赠你不世之财。
其实,我们到过很多地方,整个中国都跑遍了。三山五岳,大漠汪洋,上天入地,做过不少缺德事。最缺德的大概是,我和你在先人的墓穴中……办过事。你急急退出我的身体,裤子还没穿好,一记漂亮的回旋踢,粽子飞起,你的裤子也飞了。那时的我臊得恨不能戳瞎粽子的眼,你却走过来,扶住我的腰:“继续。”
……
如今,我不得不与他分别,我愿他无所挂怀,继续走完剩下的路。张家人的寿命太长,不得不承载比常人更多的记忆,也将因此积攒更多的苦痛煎熬。还好,他们会不定期的清理记忆。我想,这或许是上天对张家人最大的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