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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黑暗三日”开始 ...


  •   大元帅全灭,仅剩的一名来自梵蒂冈的红衣主教在众人的眼皮底下不治身亡,恰在敌袭前一天被紧急召回中央的鲁贝利耶也不在,现场职位最高的科姆伊自然就成了唯一说了算的人。

      科姆伊即刻下令,不分职务高低,倾力救治全部伤患。同时尽可能将一些重要的器械和材料从还未彻底扑灭大火的新总部中抢救出来,暂时转移至总部旧址的地下训练场安放,并安排探索人员拉起结界,隐匿方舟的行踪。

      利用敌方的心理惯性,连同赫布拉斯卡和她的石箱一起,整个教团的重心就这样回到了悬崖峭壁上那座早已废弃的百年古堡。

      比起新总部的现代建筑,我还是对这里的感情深些。跟在拉比身后,走进斑驳回廊的一刻,恍惚以为一切也跟着回到了那个什么都不曾发生的从前。

      但我知道,那只是一瞬错觉。

      除来自中央的一部分文员外,总部目睹过当初那一幕的探索人员也不在少数。尽管科姆伊在事发当天就给出过合理的解释,也对外下过禁口令,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冲突和……恐慌,我和亚连还是住回到了连接门另一边的坎贝尔宅。

      而亚连……亚连看上去也确实很不好。

      虽然先前战斗中那场不知缘由的昏厥只持续了短短数秒,护士长和赫布拉斯卡也相继为他检查过,确认并无大碍,但他整个人还是会时不时就恍惚一下,提不起半点精神。

      初知真相的刹那,尚还来不及思考,就被迫投入到激烈的战斗中。如今一切尘埃落定,终是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止他想起那段真相。

      那是……太过残酷的真相。

      我微微向前蹭出一步,到底没有自作聪明地去所谓的陪伴他,而是默不作声地回到管家为我安排的客房。

      入住前,管家曾问过我要不要住进妈妈从前的那间卧室,被我婉拒了。

      因为,总觉得……

      我垂下目光,拿起晚餐时从餐桌上顺走的小刀,不轻不重地划开自己的手臂。

      不太想被妈妈看到……这样的一幕。

      鲜血汨汨而出,很快淌到小臂边缘,一滴一滴地砸落在我铺在桌上的纸巾上,渐渐洇开。

      我定定地盯着那道并不算深的伤口,许久许久,直到血液凝固,也没见它有丝毫愈合的迹象。

      ……怪不得。

      怪不得会一直不曾发现。

      恐怕只有当对象受到某种致命伤,当流失的生命力达到一个临界值时,那种近似蒂姆被破坏后还能恢复如初的再生机制才会被触发。

      所以,正如我当初猜测的那样,林克之所以会选择用那把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木制匕首而不是自己更为熟悉的符咒来杀我,并不是他脑子坏了,而是……

      我失焦的目光微凝,片刻,缓缓拔|出被放置一旁的木制匕首。

      而是这把匕首,和美玲预言中那只黑色的手一样,正是我致死的关键。

      我依旧不清楚自己到底变成了什么,却难以自抑地觉得,自己似乎被师父设定成了某种……会在某个特定的时间,为达某个特定的目的,而必须用某种特定的手段杀死的东西。

      就像……待宰的牛羊。

      所以师父救我,护我,养大我,就只是为了在未来的某天……让人杀死我吗?

      我短促地吸了口气,忽然觉得无法呼吸。

      可最后的最后,师父也说了,让我试着活下去。

      让我,在品尝过所有背负于身的苦痛,经历过所有走投无路的绝望,感受过所有因我当时的那个选择而导致的迷茫、痛楚和别离之后,再试着,活下去。

      而现在,那种浓烈的、明明置身人群之中却仿佛整个世界都空空荡荡只剩下自己一人的痛苦,已然向我揭开了冰山一角。

      即便如此……

      我极慢极慢地将匕首插回鞘中,望向窗外惨淡的灰色天光。

      无论我到底是个什么存在,无论未来还会发生什么,我都不觉得自己会如师父、如罗德、如涅亚所预言的那般,主动走向自己的终结。

      因为,我想活着。

      我想活下去。

      和拉比,还有亚连,一起……活下去。

      *

      入住坎贝尔宅的十几天来,一切都短暂地安静下来。

      自打从总部旧址回来,我和亚连就约好了似的,各自闷在房间里,互不打扰——亚连的情况比我要严重许多,饭都没怎么吃,直到第四天的傍晚,才顶着一张苍白的脸,捂着肚子,虚弱地和坐在餐桌前的我打了声招呼。

      我没有问他有没有好一点,也没有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若无其事地摆了下手,就伸臂护住了桌上的一堆吃的。

      亚连:“……”

      坎贝尔宅的后厨,由此迎来了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段时期。

      我和亚连离开总部旧址前,科姆伊有来送过我们,言明由于情况特殊,恐怕外界的驱魔工作仍需我们的帮忙。

      说是这么说,他却一直不曾用教团专属的格雷姆联系过我们,反倒是拉比这阵子,两头跑得特别勤。

      同时也带来了我一直旁敲侧击想打听却因这样那样的意外而总是忘记的消息——总部对驱魔师乔治·韩死因的判断。

      “据最先发现尸体的探索人员说,在尸体不远处找到一只被砸烂的眼球状物体,从现场的痕迹来看,是乔治动的手。”拉比这样说,“我去看过残骸,就是那个叫‘蚀’的诺亚的寄生虫,也把知道的情况大致和科姆伊他们说了……教团那边后续也做过一些调查,基本可以确定乔治的死,就是当初袭击我和老头的那个诺亚所为。”

      这也是我极力想引导教团得出的结论,我却怎么也没想到,其中这最关键的一环,竟是拉比帮我扣上的。

      我从没在拉比面前暴露过对乔治的不喜,此刻同为驱魔师的“家人”死了,也不好表现得太过反常。只能极力压制内心的愉悦,努力露出不感兴趣的神情。

      “不说那些了,我对他怎么样又没兴趣。”我不敢扯谎,怕被拉比看出来,只好屡试不爽地拱到他怀里哼哼唧唧,“你怎么才来啊,我这几天可想你了,可想可想了——”

      拉比即将出口的话就这样理所当然地变成了“嘛嘛,那就不说啦”、“我也想塞西啊,可是那边又脱不开身。啊——真是的,科姆伊也太会使唤人了吧”以及“说起来,这几天有没有好好吃饭?这边的食物够吗?要不要我每天去杰利那边打饭给你和亚连带过来?”

      他全然忘了原本要说的事,把下巴搁上我的发顶,揉面团似的抱着我黏糊了好久。

      我则微微抬眼,望向窗外仿佛一成不变,却美得只要见过一次就毕生难忘的景色。光影交错间,竟模糊地生出一种我们一直过的都是这样安稳宁静生活的错觉。

      但也只是错觉。

      令人不安的事接踵而来。

      先是卡特琳娜夫人的病情愈发不容乐观,而亚连,也继先前战斗中那次后,开始时不时就失去意识。

      起初只是短短数秒,忙碌间,谁都没有在意,后来却渐渐延长到几分钟,甚至几小时,这次更是持续了整整一天之久。

      这几日一直阴着,漫天都是低垂的铅云,顺着敞开的窗户向外望去,就像在望一片灰沉沉的海。

      我头顶蒂姆昏昏欲睡地守在亚连床边,见他睁眼,刚要开口,就被推门而入的管家匆匆打断,说是卡特琳娜夫人想见我们一面。

      “……这就来。”过了半分多钟,亚连才从床上缓缓坐起,沙哑地应。

      我正待往外走的脚步一顿,却没回头,也没停下,而是默默跟上了前面的管家。

      卡特琳娜夫人的脸色比起第一次见面时,又灰败许多。病痛极大地消耗了她仅剩的生命力,干瘪的皮肤包着细弱的骨头,整个人完全陷在铺着厚厚被褥的床里,枯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

      我在静候一旁的小女孩压抑的抽泣声中,带着某种预感,走过去。

      我曾在卧室的照片上见过她和妈妈年轻时的模样,对那双仿佛不含任何杂质、如泉水般清透而明亮的眼睛印象尤深。此刻,那双眼睛却好似蒙上了死亡的灰,浑浊的视野中,早已看不到我的存在,只颤颤抬起枯瘦的手臂,固执地伸向“亚连”。

      “涅……亚……”老人的声音轻而哑,虚虚浮在半空,任何稍大一点的动静都能将其盖过。

      “夫人,您认错了,”管家面露不忍,“他不是涅……”

      “亚连”却微笑着竖起食指,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

      而后半跪到床边,极为自然地回握住老人青白的手。

      “母亲大人,”他说,“涅亚在这里。”

      老人的眼窝已经深深陷了下去,不知是不是这一生遭遇得太多,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的痕迹尤为明显。她微张着毫无神采的眼,仿佛在看着“亚连”,又仿佛透过他,在看着某个早已消逝在时间尽头,再无法从过去唤回,且永不可能归来的人。

      她看了很久很久,似乎想说些什么,嘴唇虚弱地翕合几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仔细想想,都整整三十几年没见啦,第一次分开这么久,是不是一直很想很想我?”

      “我也是,我也一直……都很想您。”

      老人嘴唇微动,目光忽地颤了下,从眼角极缓极缓地淌下一滴泪。

      “不过,无需……害怕。”

      “还记得我曾经和您说的吗?在这个世上,所有人的灵魂,乃至万物之源,都是由所谓的生命螺旋组成的。”

      “无论是谁,死后都会重归这个螺旋。”

      “没有人是例外。”

      “因此在那里,在那个名为‘尽头’的地方,会有所有……我们曾经那些最想见、最亲爱的人。”

      “会有祖父祖母,也会有玛姬姨母,而我和马纳,还有塞西,也终将归于那里,所以……”

      “亚连”的声音戛然而止,我看到他手里老人的手猝然往下一滑,他却似无所觉,若无其事地将那只手重新握紧,很轻很轻地开口。

      “所以,到了那时,我们……再在一起吧。”

      老人的眼睛直直张着,终是散去了最后一点光。

      小女孩的抽泣声再难克制,管家也压抑着背过身。

      “亚连”却一动不动,过了很久,才把老人的手放回去。起身,合上老人微张的眼,同时在她的额角留下一吻。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除了离得最近的我,没有任何人察觉。

      “晚安,”他说,“妈妈。”

      我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种什么感觉,并未觉得有多难受,只依稀有些透不过气。

      我默不作声地把头偏向一边,想让思绪冷静下来,却蓦地瞥到一张隔在窗外的脸。

      一张流着泪的、脆弱而无助的……中年男人的脸。

      我知道“亚连”也察觉到了,但当他慢慢直起身体,不带一丝表情地望过去时,那里却只余一片黯阴的灰,什么也没有了。

      回去客房的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临近客房,那个和亚连有着一模一样面孔的人才脚下一转,推开走廊的窗户,懒懒散散地趴到了窗台上。

      这不是亚连会做的动作,也不是亚连……会有的表情。

      天色愈发阴晦了,目力所及,已然从浑浊的灰,变成了潮而冷的深黑。

      狂风卷着落叶,灌入走廊,倏地吹起我们的衣角。在那阵扑面而来的潮凉中,有厉闪自高空劈下,轰隆隆的雷声随之而来。

      “……要开始了。”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远眺的眼底闪着微渺的光,但那光很快便被某种更为深重的苦痛和稍纵即逝的哀伤吞噬,最终归为不带一丝感情的平静,“母亲大人的死,让那家伙——让马纳受了刺激,一切都被提前了。”

      “‘黑暗三日’……就要开始了。”

      如同呼应他的话一般,话音落下的一刻,风雨骤至。

      “……涅亚。”我在被吹进走廊的斜长雨丝中,下意识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脱口而出后,觉得不妥,又模仿乔尼当初的语气,试探地唤了一声,“亚连?”

      这人就跟没长耳朵似的,整个肢体语言没起任何变化。

      ……看来我的声音还是不够有穿透力,得想办法把乔尼或李娜莉找来。

      “嘛,我说塞西,”涅亚似乎不用看都能猜到我的打算,却并未理会,而是漫不经心地侧过头,意有所指地问,“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

      自从我们跟着管家去见卡特琳娜夫人最后一面就不知所踪的蒂姆恰在这时飞了过来,先是绕着涅亚的脑袋盘旋几圈,却在即将落上去的一秒,来了个急刹,改为趴上我的头顶。

      “呼——”涅亚并不在意,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

      “我呢,因为亚连那孩子的意志太过顽固……姑且算是坚强好了,现在还没办法在外面太久。所以干脆就趁这一点点的时间告诉你,所谓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吧。”

      “既然来到了这里,就说明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涅亚的语气并不沉重,相反,还很轻松,唯有笑意始终不达眼底,“‘黑暗三日’,并非字面意义上的三天,而是指三个阶段。”

      ……和书翁说的一样。

      “第一阶段,泛指灾难。并不是各地传说中的‘大洪水’哦。这次的话,让我猜猜,大概会是……如洪水般肆虐的疾病吧。”

      “第二阶段,则会在西天之交,出现一个直冲云霄的、巨大的‘柱’的虚影。即由千年伯爵,也就是这个世上一切爱意、悲剧及杀念的集合体所化的祭品——给七千年前那个早已毁灭的世界的……献祭。”

      祭品?

      献祭?

      密密斜织的雨幕中,诡谲的恐惧和着湿重的寒意,贴着皮肤游过。

      “不过就算我这么说,你也听不懂吧?毕竟塞西一直都不喜欢思考呢。”涅亚把目光转回前方,伸手去接窗外密密匝匝的雨滴,“所谓诺亚一族,所谓诺亚记忆,不过是些远古腐朽亡灵的自欺欺人罢了。他们的世界曾被毁灭,他们便花了上千年时间扮作面目和善的家人,企图让千年伯爵自愿化身新的‘柱’,从而毁灭我们的这个世界——作为献给那个早已毁灭的世界的祭品。”

      什么意思?

      是说诺亚一族,一直都在……利用千年伯爵?

      还有祭品……

      难道毁灭掉这个世界,他们的世界就能回来吗?

      “如果说,第一阶段是生理上的痛苦,第二阶段是精神上的折磨,第三阶段就是……在第三阶段,‘柱’将不再作为虚影,而是实体,降临这个世间。听说过这种说法吗?爱与悲伤其实是世界上最为强大、也最为神秘的两股力量,当这两股力量被注入‘柱’的一刻,整个世界将被彻底重启,而世上的所有,一切存在,都会被活生生地、意识清醒地碾作齑粉。”

      涅亚也不解释,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

      “届时……就是‘世界的终焉’。”

      说完这句,他终于停下来。过了很久,才轻而淡地开口。

      “我是不会……让马纳成为‘柱’的。”

      “只有我会、也只有我能阻止这一切。”

      “所以塞西,要来帮我吗?”

      涅亚看过来的一瞬,我有如提前生出预感般,陡然后退一步,和他拉开距离的同时,还不忘唰地升起血壁,将自己包了个严严实实。

      “真是,”涅亚嘴角抽了抽,“这到底是出了多大的岔子啊……”

      “我还以为,如果真的要死,你会更希望死在我的手里呢。”

      “……算了,我还不至于去强迫谁,真打起来,亚连那家伙大概就要提前苏醒了。”

      “不过,真打算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吗?很快……就会有人死了哦?”

      有人死,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很是明显地又退了一步。

      “看了那么多回忆,应该也多多少少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我呢,最最讨厌的,就是那些人类了,所以无论谁遭殃,谁会死,通通都和我没关系……我并非想拯救人类,别把我想得那么伟大,我只是想解决这件事,完全地、彻底地解决。”

      “我要给这一切做个了结。”

      “当然,仅凭我一人,肯定是做不到的。”

      “所以,塞西……”

      这一刻的涅亚,忽地淡去了脸上所有的表情,好像在看着我,又好像透过我,透过漫长的时间长河,在看着别的什么人。

      “只有你死了,这个世界,才会有未来。”

      那就干脆……不要有未来了。

      仔细想想,大家一起挂掉,和大家一起活着,也没什么区别不是吗?

      “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这是最后的旅途了,当初说好四个人一起走的,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涅亚向我走了两步,忽然毫无征兆地倒过来。

      “我相信,你会主动来找我的。”

      不,我不会。

      我心中毫无波动,面无表情地等着他自己撞上血壁,却在某个瞬间,陡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撤去血壁,撑住了亚连倒过来的身体。

      和蒂姆一起,将昏迷着的亚连连拖带拽地搬回床上后,我很是冷酷地把重新飞到自己头上趴好,重得就跟个铅块似的金黄胖球摸了下来。

      蒂姆不满地动动翅膀,还想再飞上来,却被我眼疾手快地捉住,按到了仰面躺着的亚连胸口。

      “来吧,答个题。”我一脸严肃,丝毫不给蒂姆反应的时间,“我已经知道了,你最初是被师父造出来送给涅亚的。涅亚死后,又被他朝三暮四地送给了亚连。那么问题来了——如果涅亚和亚连,只能二选一的话,你选谁?”

      蒂姆挣扎的动作一顿,虽然那张大胖脸上根本都没有眼睛,我却总觉得它是在呆呆看着我。

      看着看着,也不知哪儿来的一大泡泪,吧嗒吧嗒地砸下来,没一会儿,就把亚连身上盖着的被子洇湿好大一块。

      甚至哭得都打了嗝,一边竖起翅膀,连同尾巴一起啪啪直打我的手臂,一边还不忘在半空比比划划。

      我看了看,这是在控诉神田那混球也问过同样的问题,还说我们两个都不是好人,最讨厌我们了。

      我:“……”

      我还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最后只能把金黄的胖球抱过来好话说尽,又牺牲头发让它连咬带拽玩了半天泄愤。

      谁知这边刚消停,就被路过的纯黑胖球看到,以为我们在玩什么游戏,也扑上来咬起了我的头发。

      ……怎么办,总有种想把拉比喊来给它们一球一个火判的冲动了。

      *

      涅亚没有说谎。

      那天过后,真的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发生着改变。

      最明显当属恶魔的动向,一直以来频频出现在探索部队侦查范围内的恶魔,不知从何时起,竟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从这个世上失去了所有踪迹。

      这本是件好事,但同一时刻,人们的身上却开始出现大量漆黑的斑块。

      起初报告中提到的只有几例,渐渐地,扩散到了几百例、几千例。

      都是刚染上时浑然不觉,两到三天后,斑块蔓延,才会感到明显的疼痛。这种痛苦通常会持续十二到十五天不等,直到病人浑身溃烂而亡。

      和各地的医护人员一样,总部起先也以为这是曾在中世纪欧洲肆虐一时的黑死病,却很快发现除患者都染有黑斑外,两者并无其他相似之处。同时这种病不具传染性,也非鼠疫。它随机而未知,男女老幼皆有可能染上。仿佛死神只是在世间漫步而行,随意挥舞巨镰收割生命。

      一时间,死亡如影随形,不知何时就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坎贝尔宅中,那个上菜时总会笑着和我还有亚连打招呼的年轻女仆是第一个,无论管家请来多少医生,都无济于事。不过短短十二天,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变成了一具紫黑的尸体。

      据拉比说,也许是圣洁护体的缘故,截至目前,还没听说驱魔师中有人中招。但教团那边已有多人相继染病,科学班迫切地想要研制出治愈的药剂,却收效甚微。

      只找到了从病发到死亡至少会有十二天缓冲期这一规律。

      然而这段缓冲期,于生命而言,实在太过短暂。

      因为放心不下玛萨和巴巴,亚连去利物浦走过一趟,好在两人目前看着都十分康健。亚连临走前,给玛萨留了一个被乔尼改装过的格雷姆,叮嘱他们情况一有不对,立刻与这边取得联系。

      就这样,所有人都忙了起来。

      科学班在总部旧址的地下夜以继日地研发着药剂;书翁和拉比则获准进入了坎贝尔宅尘封多年的书库。据说,里面尚保存着师父、涅亚以及最初那个千年伯爵留下的书稿。灾难已经降临,在没找到其他办法前,他们只能寄希望于能从古籍中寻到任何一点有关“黑暗三日”的记载。

      这方面我帮不上忙,又因有书翁在,也不敢轻易过去打扰拉比。便在某个无所事事的早上,忽然生出了想回去曾经的法莱庄园看看的念头,看能不能找到任何与师父在梦里提到的那个塞西亚·罗雷斯——也就是我的曾祖母相关的信息。

      毕竟是敌人的地盘,冒然开启黑色方舟危险系数太高,我只好连哄带骗地拜托亚连帮忙把“门”开到离那里最近的因弗内斯——这还是从书翁那里得到的信息,再自己想办法过去。

      半天过后,穿过幽深的密林,经过将谢未谢的野花,我终于久违地站到了那片熟悉又陌生的焦土上。

      庄园外围荒草丛生,早已被浓荫覆盖,内部却不见一点绿意。那场大火焚毁了一切,无论鲜血、尸骸,还是曾经金碧辉煌的所有,都在时间的长河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给这片土地留下了一个摇摇欲坠的建筑骨架。

      宛如一座巨大的坟茔。

      即便眼前的一切都由当初的“我”一手造成,我的内心也依然毫无波动,只埋头在里面找了一二三四遍。

      一无所获。

      直到我试着放空自己,在其中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最终来到一楼某截坍塌的楼梯后。

      那里依旧什么也没有。

      我不信邪,带着某种呼之欲出的预感,无头苍蝇似的东摸摸,西敲敲,又原地转了几圈,终于在午后时分,于脚下发现一个藏得严严实实的结界。

      我下意识喃喃出一串自己都不知其含义的音节,只听脚下轰的一声,竟真的褪去层层伪装,出现了一段向下延伸的台阶。

      我踌躇几秒,一步一步,慢慢走下去,摸出火柴点亮壁烛后,发现下面是一间不大的密室。

      里面空空荡荡,除正中立着一个同样空空如也的石台外,什么都没有。

      我觉得奇怪,被什么牵引着一般,把手伸向那个石台,却一个晃神,仿佛自己在不知多久的从前,也曾做过类似的事。只是那时看石台的角度和现在有所不同,那时的我,是……仰视着它的。

      仰视……?

      接着,又是一个晃神。

      烛光暗淡,周遭的空气忽如水波般朦胧起来。我似乎不知怎么,与整间密室融为一体,日复一日地在黑暗里等了很久,直到漫长岁月中的某天,有光从斜上的方向传来。我望过去,看到有40岁上下的金发女性浑身是血地走下台阶,点亮壁烛,按下开关,将自己完全封闭在了这间密室中。

      就这样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她不吃不喝,脸色灰败,本就重伤的身体变得愈加虚弱。然而,就在我以为她即将死去的一刻,她却忽然睁眼,嘴唇翕翕合合,像在和谁说着什么。

      下一秒,神圣而冰寒的绿光便自她体内呈树杈状穿出,浓烈到几乎让人感到不适的强光将她整个人密密裹缠起来,及至散去,密室中金发女性的身影已然消失无踪,只剩下半枚晶莹剔透的圣洁原石,自高空缓缓降至石台之上。

      斗转星移,岁月变迁,密室的墙壁一点一点斑驳起来。如此过去不知多少年,有年幼的金发孩子误入密室,连滚带爬地跌下台阶。她爬起来拍拍屁股,新鲜地东看看西看看,最后把目光投向了立在密室正中的那个石台。

      金发孩子踮起脚尖,好奇地摸了摸置于石台上的圣洁。

      片刻,有长相温和的灰发男子下来,把孩子抱了上去。

      没有人注意到,头顶地砖闭合的一刹,围拢而来的深黑中,有微弱的莹绿光芒一闪而过。

      整个场景俨然一出默剧,只有画面,没有声音。

      我在原地呆立许久,直到眼前的浓黑被细弱的烛光擦亮,一切重归现实,才短促地喘了口气。随即带着某种直觉一般,蓦地侧头朝台阶的方向看去,仿佛那里悄无声息地站着个什么人。

      那里也真站着个人。

      身穿神父服,戴着黑框眼镜的红衣主教此刻就站在密室的入口,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我:“……”

      都事关生死了,哪还顾得上什么危险不危险,我当机立断,启动黑色方舟,直接把目的地开在了坎贝尔宅中亚连的房间。甚至我都看到对面和蒂姆抢披萨吃的亚连了,亚连也惊讶地瞥到了我,却在即将穿过去的一秒,被一股大力给扯了回来。

      漆黑的连接门寸寸崩碎。

      “你果然……是那个渎神者的后代。”

      令人脊背发凉的声音自上方响起,披着人皮的怪物一步一步地走了下来。

      “虽然只有被剥离出去的一半,但胆敢蛊惑‘那位大人’,并将其占为己有的这项罪名,也依旧——不·可·饶·恕。”

      “我能杀她,”怪物一点一点地褪去人皮,阴冷的声音贴着头皮,瞬息欺近,“同样,也能杀你。”

      我瞬间划开防御的血壁,与此同时,怪物身后猝然现出一大片形状不规则的“门”,退魔大剑自上斩下,已然披上神之道化的亚连从中跃了下来。

      “……阿波克里霍斯。”

      看清对面的敌人,亚连的脸色陡然难看起来。

      “亚……连……”那货却不躲不闪,全然未受影响,甚至还单手捂脸,发出了一连串瘆人的笑声。随着笑声不断回荡在不大的密室,亚连手里的退魔大剑刹那恢复成手臂的形状,同时疯长出无数层层叠叠的白色羽毛,“没想到你竟自己送上了门。”

      亚连闷哼一声,脸上顷刻见了冷汗,他咬紧牙关,用力按住不住颤抖的手臂。

      我虽也亲身经历过这种糟心事,却还是一惊,条件反射地想去扶他,却在触及亚连左臂的一瞬,发现上面层层叠叠的羽毛一颤,忽地尽数脱落下来,还未落地,便在半空碎成了无数光屑。

      同一时刻,亚连一把推开我,抬臂扛住了阿波克里霍斯直劈下来的手。

      我则毫无征兆地从背后穿出血刃,试图给它来个对穿,却不料那怪物竟也从背上长出新的手臂,毫不费力地挡下了我的偷袭。

      “你竟敢……”它甚至还专门为我回了次头,“你竟敢再次……”

      我和亚连都没打算听它把话说完,同时用力,试图就此将其劈为两半。

      想也知道事情不可能会这么顺利。

      外表再恶心,自立型圣洁,本质上也还是圣洁,与其同宗同源的退魔大剑派不上任何用场,亚连只能用左手的利爪和它打。我也默契地铺开血刃,见缝插针地自视线的盲区发起攻击,却无一例外,都被挡了下来。

      我们无法对其造成切实伤害,对方也无法操控圣洁反伤我们的僵持局面就这样出现了。

      但这样下去,吃亏的迟早是我们。

      我不再迟疑,如法炮制,一如之前对战LV.4那次那样露出破绽,如愿以偿地在再次发起攻击时,被阿波克里霍斯背上长出的手臂洞穿了腹部。

      “——塞西!”

      亚连瞳孔剧缩,下一秒,却看到血刃频闪,从阿波克里霍斯插进来的那条小臂开始,一路向上,自内而外给它来了个树杈状穿刺。

      我一般……不,是我从不会像这样以自己生命为赌注地去做些什么,除非对方真的是什么极重要的人。

      而这世上鲜少能让我生出赌一把念头的人,此刻就在我的眼前。

      总的来说,这波不亏。

      因为那怪物哇地吐出一口绿血后,体内某种本源似的物质就好像被破坏掉了,又开始接连不断地大口咳血。

      “嘻嘻嘻——咦?是徒弟?”
      “是徒弟呢——”

      我刚想乘胜追击,就被亚连拉住,眼见那对换了造型的诺亚双胞胎从黑色的“门”中一跃而下,一人给了阿波克里霍斯一枪。

      巨大的铁处女随之出现,砰一声将其扣在了里面。

      ……等等,难道接下来又要和诺亚打了?

      亚连显然并不打算轮班和他们打,在我又一次涌起那股血肉再生的恶心感的一瞬,抓过我,径直跃入临时拉开的连接门。

      “不对,走错了……该去总部。”落地发现是一片麦田,才意识到什么,整个人都有些慌,“对,去找护士长,或者赫布拉斯卡,她们肯定有办法,她们……塞、塞西?”

      然后他眼中的濒死伤患,没错,也就是我,就完好无损地站了起来。

      “等等,塞西,你不是……刚刚都还……”

      “吓到了吧?说了你可能不信,这就是我最新研发的大招。”我张口就来,“在没受到致命伤的前提下,某些伤口,是能够通过血液的修复自行愈合的。”

      “可、可是……”

      亚连看上去依旧有些懵,似乎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清到底是哪里不对。因为我的伤口确实愈合了,它不但愈合了,它还一点印子没留。

      “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再这么盯下去,”我说,“我就要喊拉比了。”

      亚连:“……”

      “喂——我说你们两个——找你们好久了!到底跑去哪里了啊——”

      亚连刚白我一眼,因没日没夜翻找资料而严重睡眠不足,有了一对大大黑眼圈的拉比就找了过来。

      “怎么出门都不说一声的……嗯?等等,塞西的衣服怎么……”

      “还不是怪她自己。”亚连到底没提我被自立型圣洁穿腹而过的事,拔腿就走,“算了,反正我是不管了,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拉比,快,好好批评批评她。”

      “批评什么啦……”拉比抓了下头发,脱下外套披给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当下把删减版的战斗过程跟他讲了一遍。

      “什么?那个阿波克里霍斯,”拉比气咻咻地瞪眼,“也是个变态?”

      “倒也……不是?”因为他是从前面帮我披衣服的,并未看到后面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洞,我便脸不红心不跳地换了个说辞,“这次只是被拳风扫到的……那怪物的拳头,可厉害了。”

      “可是,去那种地方,怎么也不叫上我陪你一起的?”

      “这不是你和书翁这几天一直在一起,没敢去找你嘛。”我讨好地拽拽他的袖口,“而且也怕耽误你那边的正事啊。”

      “干嘛啦,”拉比哭笑不得,掐起我的脸就开始往两边扯,“就这么怕熊猫老头吗?他又不吃人,再说对你和亚连也不凶呀。”

      “这不是凶不凶的问题,是……”

      我被他掐得吐字不清,一度紧绷的神经却难得松缓下来。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意识到自己的圣洁似乎能破坏掉阿波克里霍斯体内某些本源一样的物质后,那怪物便好像被拉下了不可战胜的神坛。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对方侥幸没死,这也是连日来,唯一一个像样点的好消息了。

      仿佛一片沉暗中,终于有名为希望的种子,破土而出。

      午后的阳光温暖而干燥,天空一碧如洗。在那片恰到好处的晴热中,我只觉周身都被晒得暖洋洋的,特别想就这样抱住拉比,好好地、安静地待一会儿。

      直到目光微偏,无意中瞥到拉比手腕外侧有块不太明显的黑。

      我没当回事,以为是在哪里蹭到的灰,顺手帮他擦了擦。

      却在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灰,也根本……擦不掉时,整个人有如被重重打了一闷棍,黑水一般的恐惧瞬间席卷全身。

      “不是凶的问题,那是什么啦……怎么了塞西?怎么脸色一下就不好了?”

      我看着拉比满是疑惑的脸,嘴唇翕动了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我突然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黑暗三日”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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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强迫症终于断断续续地修完全文了,三次忙成狗,开始存稿下一本(_ _) 下本想写晨曦公主或天行九歌,肯定是这两本之一,大概率先开晨曦。 奶一口预收: [天行九歌/秦时明月]去他的意难平 [晨曦公主]磨刀霍霍向绿龙
    ……(全显)